谷雨。
晓天谷雨晴时,翠罗护日轻烟里。
酴醿径暖,柳花风淡,千葩浓丽。
三月春光,上林池馆,西都花市。
看轻盈隐约,何须解语,凝情处、无穷意。
当日,申北然按照先生所说,或者说前人所传,按部就班,着手准备入静。原来似乎遥不可及的,现在在自己身边,已然发生,便没觉得是什么难事。
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申北然与石从谦不同。并不是书生一样,寒窗苦读修身养性,得以窥探到入境的门槛。但此刻还是祈福一般,遥遥的对着自己父母的坟墓方向拜了一拜。心中祈祷,父母的在天之灵可以保佑自己入境成功。
申北然自小时练拳便耐力极好,要想把一身力气使干净。那傍晚就不能吃饭,要不然前功尽弃。
左邻右舍除了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是老人,此刻看他像疯了一般,若是平日练拳,村民也都习惯了不以为然。今天把式格外多,恨不得吊在树上,把脖子也熬炼熬炼。
直到傍晚时分,左邻右舍,还听到的“嗤嗤”的声响。
这小子竟然整整三个时辰没有停歇。心里想着年轻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便没多去打扰,只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嚓嚓”的声音依旧不断。
那少年架着拳架,似乎已精疲力尽,来回之间,脚都不能抬起略高,只分外勉强的拖地而走。
左邻右舍不免担心起来,这孩子是发了什么疯,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样练了小半天的拳。纷纷过来劝导。申北然此时也觉得筋疲力尽,半日水米未尽,只觉得双腿灌铅了一般。
但也强撑着没有吃饭,抿了几口盐水,使得嘴里有些味道不那么发虚。并没有咽下去。
村里之前有很多军中老卒,虽说老了伤了残了,但是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不少正儿八经的武把式,各种兵器也使得顺手。申北然这些年没少跟他们请教,尤其是军中的训练之法。
军中不比民间草莽。士卒虽然体魄强健,但是往往更侧重于持械格斗和结阵厮杀。长枪大刀,短刀弓弩居多。至于赤手空拳对敌,这些老兵游子,只能说比寻常护院略微强些。
大虞王朝是严令禁止私人持有弩箭。私人持有弩箭者收缴器械,而且要关进牢房,少则一年多则坐穿牢底。
听说南面不止禁弩,就连普通的猎户弓箭都管控的厉害,幸好燕都一代处在两国关隘。武风剽悍,允许百姓持有打猎弓箭,申北然也练就了不错的箭术。
可是这拳法相对来说就差了许多,只是会一些广为流传的太祖长拳,还有一些军中军体拳。申北然隐约想起之前看过的太祖长拳拳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口诀。现在看来应该是运气一类的法门。
今天申北然才知道,原来市井小说中那些能够飞天遁地的侠客功夫也许真的存在,甚至他现在对欢侯传说中那套精妙的内家心法也确信了几分。
平常人家如果不习武的话,还有可能也就相信了小说里写的侠客飞天遁地,日行千里。百丈之外,取人性命。但习武之人反而对此嗤之以鼻,申北然习武六年,每日刻苦勤勉,从未懈怠操练武艺,或刀或剑,拳脚箭术,自始至终从未有过书中说的,丹田内有股玄而又玄的热气。实际上,不要说有股热气,就是连丹田在哪里他都没从没感觉到过!
只是知道若是拳脚练得勤勉些,吃饭吃的多些,力量便会越来越大。若不是今日早上碰到那个便装的世家子,申北然还是可能会一辈子都不信小说中的飞天遁地的侠客仙人。
便是寻常郡县里,当差的人一辈子也足不出百里之遥。又上哪里见到了山上仙人?若是从没习过武艺,平日里听说书先生多说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在听那蓄意造势,煞有其事的人鼓吹一番,兴许就真的以为有什么山上神仙了。若是再有一二个想从中牟利的人。纠结几名同伙,装神弄鬼,做法开坛,真能引得平常百姓磕头礼敬。
这一夜十分难熬,呼吸过快又缺水,嘴角嘴唇都干裂了。
极度缺水,腹中早已不是咕咕的叫着,而是饿急了痉挛。
若是常人,必然痛得蜷缩起来。
这一夜注定无法入眠,申北然只觉得十分痛苦,想入境。想按照先生嘱咐,心无杂念,沐浴后却怎么也做不到。将近三更天一直躺到了公鸡打鸣,一夜无眠。
起初他还不死心,直等到日上竿头。左邻右舍开始劳作。他便知道昨天算是白忙活了。
如此过度练拳,气力使尽了,却不吃东西,对筋骨是有着极大伤害的。
其实不吃饭,还只是伤了一些根骨。若是水也喝不及时,可能真会要了他的性命。
今日明显没有昨日的精气神了。浑身酸痛,但也顾不上那么许多,爬起来。又要练拳。
“娃儿,你昨日练拳练得这般辛苦,今日要好好歇歇。莫要在这边熬练了,你这么折腾自己,怎么的如此想不开?”
申北然只是推脱自己练拳,有了些许灵感,摸到了新的门道,便找个理由晃了过去,实在是不想与左邻右舍说些太多,毕竟自小在这里长大,常年相处,若是将自己一日水米未尽的事情告诉他们,他们必然会强迫自己饮水吃食休息。尤其是那两个老兵头,天天多管闲事。
实在疲倦的厉害,学着少谦平时打坐,在阴凉处做了几个时辰。只是觉得腹中更是绞痛的厉害,嘴唇也已经干裂的出血结疤,鼻腔里已经结块,呼吸似有不顺畅的感觉。心想这应该接近内察的门槛了吧。
今日练拳明显力不从心,以往练拳,也有因为熬炼筋骨,刻意的控制水米盐分等,但是都没有这两日的这般窘迫。只是身边的人坚持做着,依旧摆着架势走着桩步,实在提不上力气,就静坐歇息一会儿,撑到了傍晚。
正值谷雨天气傍晚,空气湿润了些,申北然竟然觉得比白日间好受许多,只是简单沐浴后,便强撑着坐在榻上,静思体悟。
就这样僵持着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已经昏沉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自己闭上了双眼,一切是那么清晰又虚幻。此刻的申北然确实是闭着双眼,接近两日未眠,又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熬炼。浑身的精气神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恍惚间,他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怦怦的跳着,跳的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但是全身血液好像灌了铅一般,心脏越是跳得快,申北然便觉得肩头越来越重。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入境了?
明明闭着眼,却似乎看到了一对夫妻在向他招手。是一对其貌不扬的农家夫妇,男子浑身收拾的干净利落,皮肤又晒得黝黑黝黑的。妇人个头矮小一些,略微局促的站在那里,怯生生的,张望着什么。
刹那间申北然看清了!是父母的脸庞!母亲格外欣喜,朝者他招手。想要过去搂住自己的孩子,却好似有什么阻隔住一般。夫妇二人咧开嘴笑着只是见到了孩子就已经无比高兴,申北然只感觉父母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知什么时候父母的身侧,那些死去的叔伯姨婶,虽然看不清容貌,但是一眼就认得出来,是小时候熟识的长辈。他们像是走马灯一般,一个个向他挥手。申北然急切想见到自己父母,身躯似乎也随着意念缓慢的飘了过去。
一刹那间,已经斜斜靠在墙边昏死过去的申北然猛地睁开了双眼,双眼布满血丝。有些可怖。
此时呼吸,已经发出了“嗬,嗬”的声响,就像破鼓风机一样。
咽喉内极度干渴,刚才哪里是什么入境?分明就是极度缺水,在逝去的边缘徘徊。
没有任何犹豫,申北然挣扎着爬出去。直接将头埋在了水缸里,喝了个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拖动着脚步。拿出了之前预备准备好的干粮。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起初还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没吃了几口便如鲠在喉。
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嗓子里,却从眼角冒了出来。
少年不断的用力的吸气,似乎想要遏制。可是泪水还是大滴大滴的流淌下来,止也止不住。刚开始只是大口的吸气,后来便干脆屏住呼吸,想要屏住这眼泪,僵持了一会儿,竟然猛地打起嗝来,一时间竟然停不下来。
申北然六岁失去父母以后的那段时间一直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众人的尸首,还是衙门派人来安葬的。小孩子和剩下的老弱没有料理后事的能力。
按照律法,户主去世,田地收回,后来衙门便派人收走了那些田地,这是后话。申北然还算是大胆的,起码比石从谦大胆一些,两人都是小门小户的,没有几代寡淡宗亲,同姓的宗亲都出了三代,又不在同一处,左邻右舍男丁都死了精光,谁也指望不上。便是指望的上,两个小孩子,出家门都不敢,怎么可能出远门投奔亲戚呢?
好些家里死了顶梁柱的妇人,没过几日就带着孩子卷铺盖走了,兴许是投了亲戚另谋生路了,至于剩下来的一些人家,大多也是家中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
申北然刚开始连家门都不敢出,差点饿死在家里,后来饿的扛不住便拿了父亲柜子里的铜板买了些吃食。幸好石从谦与申北然二人相识几个月了,正是邻居,石从谦父母刚病逝,投靠亲戚来的,可是这孩子命太苦,亲戚又死了干净。
几天后申北然听到门外有哭声,出门看到正在安慰一个孩童的张先生,才想起他来这个比他更苦命的玩伴,去家里找他,在床上发现了饿了已经动弹不了的石从谦。
起初家里还剩了些铜钱,可是庄稼人能有几个存钱,只用了没多久,便花光了那些铜钱。幸好朝廷的提举及时到了,处理了一堆事宜,又怕这些孩子没人照顾,饿死在家中也没人知道。便派人找了位先生,寻了处地方安置。可是一位先生也也照看不过来那么多的人,县衙隔几日就送些粮食过来,再由先生派发。后来一些老兵油子听说这有管够的口粮,就陆续又来了些,才有了今日的这个无名山村。
那个时候申北然有比自己小几个月的石从谦需要照顾,平日里总是带着他一起。但是夜里只有自己个偷偷的,在被子里面哭,就这样哭了几年。
好像某一天,不只是两人,这些糟了难的孩子像是约好了一样,明白了哭是不成事的,便再也不哭了,到今天申北然已经有三四年没掉过眼泪了。
翌日,申北然像往常一样起了个早,但是却没有去练拳,只是换了那身仅有的干净衣裳。又带了些贡品,一早就到了自己父母的坟前。
跪在那儿一语不发,只是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
那日碰见了那个世家子,八年之间早就不应该再有的想法,又燃起了希望。而且从小一起长大的从谦。已经有了入境的迹象,说不好日后,两人会成为民间杂话小说中的侠客,到时候便能给自己的父母报仇了!
早些年是单纯的恨,后来读了些书,懂了些道理,越发的恨了!北黎南院大王大王亲手写了一封书信,此事便结果,整整二百多条人命就换了一个都尉的头颅!
最初的几年,申北然还想着报仇,后来逐渐长大。他便觉得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延续香火,父母才会真的心满意足。
申北然磕着头,眼眶蓦然的红了,过了半晌,他似乎是想通了
“孩儿怕是不能给你们报仇了”
石从谦闭关到现在,还未出过房门。不知道进展如何了,申北然远远的望着,从谦的茅草屋,心里只盼着可一定要入境。只有他入境了,兴许有机会为自己的父母报仇,但是心里又觉得不对,自己刚刚决定安稳的生活下去,在衙门里谋个差事才是正途,自己做不到,为什么强迫别人呢。申北然此时想不通,便也不再去想了。
回去的路上,他便在石从谦的门前转了几圈透过门缝看他端坐在榻上。似乎没有什么脱水的迹象,他便放心下来,看来石从谦也是准备了水和干粮的,又去了先生那一趟,与他说了昨日的险境。
先生对习武年拳脚不甚了解,只是觉得若是一日两日不喝水,确实干渴的厉害,但是也没当回事。只是对沈北人无法入境,感叹了几句,便说了了之前为二人举贤书信之事。
申北然大喜过望,真是柳暗花明,虽然自己不能入境,如果参加武试在郡城,哪怕是县城里谋个差事,也是极好的。当下边有提起精神,想着抓紧熬炼筋骨,不能几个月后的武试输给别人。
辞别了先生,申北然甚是高兴,都快忘了昨日差点脱水致死的险境,想立刻将这好消息给石从谦送去,又怕打扰他闭关入境。
今日既然在父母的坟前做了决断,那以后就不再抱有入境的妄想了,便好好的练习武艺兵器,准备几个月后的武试。
当夜
申北然亦如平常般平躺在榻,这几日折腾的,身体十分疲惫,闭上眼睛便要睡去。似梦非梦,似醒非醒间,申北然隐约感觉到手臂筋肉有些发痒,内里的肉芽一张一弛,似乎在恢复这两日受伤的筋肉。
筋作梁,皮作瓦,血若大江隐游龙,阿郎已恨瑶池远,更有雷池几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