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一场好好地游学,要是没什么横生枝节的事发生,在这停留两天,哪里还要这么拘谨?学士和镖师早就想去奉天城逛逛了。
镖师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自小都没有一口饱饭,这才舍了身家性命,自小习武进了镖局,从打杂的开始做起,观望了三五年,若是品性过得去,或说真当自己是吃这行饭的人了,那才传授些外家功夫,至于内家功夫,徐定堂就是想传给他们,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天分,能成内家武者之人,少之又少,这些年把习武的坯子全留了下来,也没几个内家高手。
稍微大了些,便开始跟着师傅师兄走标,东来西往四面八方的,谁家给银子就给谁家干活,自己是苦力,吃的,喝的,住的,用的便都是最劣等的,小时候先来训戒,最先熬炼的也是各式各样吃苦耐劳的腌臜事,挨打,挨饿,挨渴,不准如厕,一桩桩一件件,硬是熬过来的。
过得看着体面,时不时的去城里见见世面,暗地里那苦日子,还不如乡下人有口热饭来的舒心,要不是看护学宫子弟一路,哪里会吃得上热饭?只有三天两头的才能开一回炉灶,至于沿路的酒楼饭庄,那是根本想都不敢想,寻常镖师哪有那个闲钱?
更何况徐定唐身份特殊,这些年明里暗里收拢了多少情报交予了大虞朝廷,要是带着一群寒酸镖师摆阔,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内卫查出端倪,一锅端了。
当下的情景,自从定唐镖局露面开始到今天,两方都算是相互依托,唇齿相依了,要不然,没了学宫车队国使的身份庇佑,一波秋后算账,就能要了徐定唐的性命。
眼下的镖师怎么能看的如此长远,在他们眼里,这可是一桩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壮举!真的秋后算账,怎么处置这帮愣头青,还说不准呢,也难保他们不能够随学宫车队归国呢?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光是看到繁华的奉天城,就已经是急得心痒痒了,这周府里面的客栈住起来着实贵的很,说不心疼那是假的。照往常,就是有些机会能够进到这些城池里边,也不会多做停留,最多就是呆上一宿,赶着使臣多转转就罢了,恨不得花的每一文钱都要看回来。
现如今可是个极好的机会,跟着学宫车队沾了些光,住上了国使待遇的朝文馆,住宿费用自然是一分钱都不要掏,还有那不要钱的瓜果酒酿,随意吃喝,好不快活。
自然而然,要是能去这朝文馆外,城内的坊市去转一转,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可惜无法擅离职守,只能在这里耗着。
学宫的学士们自然是没有这个心情再闲逛买一些地方特产珍奇玩意儿之类的,夫子还在榻上躺着,可不是玩笑,哪里由得他们分心,不过闲暇的时候也是会念想着一路奔波在北黎国土上,都没能领略到这里的风土人情,不仅仅是发髻服饰,好些地方都有所不同,离家数千里之遥,自然是不能白走一趟,此刻他们只盼望着夫子尽快好起来。
朝文馆,夫子已经休息了两天有余,丝毫没有开拔的动向,大虞稷下学宫使团入驻奉天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今天已然有不少人携带些信笺礼品前来拜访。
哪里能放进来,要谁去招待?宋夫子自然是养伤要紧,折腾不起,让阮舟子待客?那不是失了礼数?干脆推了个一干二净!
哪想还是有一个没拦住,那人年纪约莫花甲之年,就带了一个随身的管家,衣着讲究但不张扬,举手投足都很有雅量,不曾怠慢任一个人,压不曾经分毫的折损了自己,让人看上一眼就觉得是个与人为善的和气人。
门房也是没放他进来,毕竟里面几位管事和夫子的大弟子都强调了数遍,决不能放一个人进来!
那人却是个好脾气,一直还在门前不走,不说前来拜访,只是说有一封书信要交予夫子先生,门房见他在此等候了好几个时辰,心里头实在是过不去,便将此事通报给了阮公子。
阮公子本也不想这般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也不得不这样,只要开了这个先例,那剩下的没见到的便都是得罪了的,这可是一桩大为不善的事情啊!
可是捏起这信笺又觉得十分不寻常,这纸张笔记初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但静下心来细细一想却突然觉得这与自己在稷下学宫所用的宣纸和学宫子弟所写的书法笔记,具是一模一样。虽然在北黎时日并不长,见识并不多,但明显晓得这边的纸张做法和书写习惯与大虞依旧有相当大的差距,难不成是位大虞故人?
既然如此,也耽搁不起此事,还是交由师傅定做,只是无论如何,夫子都决不能再从床上起身,就算是朝廷的碟子暗线也不能惊动了夫子的休息,否则就算是欺瞒夫子,说那人等候多时不耐凡走了,也不会冒这个险。
果然阮舟子刚刚将信件交到夫子手里,宋夫子瞥了一眼那信笺,自己目光便再也转移不开,另一只手也从铺盖下伸出,轻抚着稷下学宫独有的纸张纹理,不甚欢喜。
就要起身坐起,就听得弟子说道:“先生,您先莫慌,我先去看看这人还在不在,与您引过来。”
宋夫子呵呵一笑,摆摆手:“舟子!莫要诓我!我不起身就是了,这可是一位故人,赶不得!”
阮舟子有些惶恐,微微低下了头,强做笑脸,讪讪一笑,心里那点算盘早就被夫子看了个透亮,那既然如此,便将这人请来便是。
早些年间曾在南朝学宫之中就读,又返回北方的读书人也不在少数,能有那样的机会自然是不是因为他的运气好坏,而是其身处的家族是如何的实力雄厚,能够将学生送进儒家学宫之中,此时能来叙旧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家。
阮舟子实在是不想得罪这帮人,只得换身衣裳从后门出,绕到了朝文馆的前门,偷偷拽了那管家和主人的衣角,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到别处说话。
这二人倒也是会察言观色的,一看这前来之人气度不凡,像是个读书人,就也没有怀疑,便一路跟随到了朝文馆的后门,这才寻到了地方,走了进去。
等着三人到了宋夫子房间,这是阮周子依然有些后悔,但却说不得什么了,宋夫子已经下了床榻,披了个长袍,端坐在椅子上,一幅待客的模样。
这会也不好赶人了,阮舟子知得作罢,侍立在一旁。
老人家之比宋夫子大了几岁,显然是不精于武道,年岁留下的痕迹更重一些,他见着了夫子,也没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
宋夫子哈哈大笑:“姚老头,看看你如今的老态,还敢和我抢师妹吗!”
姚老头不屑的冷哼一声:“哼,小宋啊,我虽然老了,可这气度还是比你好了不止一点,就是师妹在这儿,也断然看不上你个假正经!”
宋夫子轻轻抚了抚扶手:“哦?怎么?姚师兄最近功力大进?来找场子了?”
姚老先生本想再和他斗两句,但宋夫子此时的身体状况不是人尽皆知,也便没有再与宋夫子争辩,本有些不服气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说了几句便转移了话头,聊起当年在稷下学宫的求学种种,年少往事。
阮舟子还从未见得夫子话语如此轻佻的时候,自然是明白眼前的姚先生乃是几十年不见的故友至交,不得不相见一番,虽说言行无忌,但拖着重伤之躯,依旧讲这些待客之道,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既然是老朋友叙旧,自己这个做弟子的也不好继续在这待下去,妨碍了二人的雅兴,那略微年轻一些的管家也一声告退,与阮舟子起身便告辞了,刚走之堂后,那管家便伸手拦住了阮舟子说道:“我家老爷与您先生少年时一同在稷下学宫求学,已然数十年没见,两位老爷求学之时情同手足,听闻了您先生身体偶有不适,这才前来,另带了一枚家传的生生造化丹,但是怕宋先生碍于情面不收,我家老爷这才吩咐我,让我转交于你,还请阮公子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说完就是作揖鞠躬行了一礼,软舟子这哪里敢接生生造化,此等丹药如何珍贵,他心里又怎么会不清楚?据说是能够肉白骨的宝药啊。
唉,但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才是,赶忙扶起了姚先生的管家说道:“老先生一片好意,我就不推脱了,代师傅收下来!”
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赶忙将袖子中的一个锦盒塞到了阮舟子手里,二人便去了。
到了楼下,依旧隐约听得到二楼上一向不苟言笑,严谨治学的夫子与姚老先生二人相谈甚欢。
前半生结交朋友,后半生再挨个叙旧,也是一桩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