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很困，很困。但是他还是没有睡着，陈老五没有睡着，烟是可以提神的。陈十他娘眼睛红红的，但是却没有泪水了。已经流干了吧！
陈十看了看窗户外边儿，天开始泛白了。陈老五现在满眼都是血丝，整个人都呈现出一幅十分狰狞的样子，眼睛瞳孔放大，死死的盯着十三，这一刻陈老五有多希望能看见十三睁开眼睛，陈十很清楚那种渴望。
但是渐渐的，天已经全亮了，十三还是那么躺着，再也没有睁开双眼看看今天的太阳，也没有和往常一样坐起身子问问陈十他娘李二娃来找他了没。但是这一切被陈家人期待的事情都没有如愿发生。
陈五推门走了进来。这间屋子很沉闷，满屋的水汽，还有开门时屋外涌进的雾气。屋里只有一片死寂，太阳还没有照到这间屋子，整个屋子还是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毫无生气，这间屋子宛若一座将死的城，那样的幽暗、空荡。太阳短时间是不会来了，屋里的冰冷和屋外同出一辙。陈五没有说话，也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陈老五。
陈十二也从门外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他停不住脚步，一只手抓着门框总算是停住了。但是下一秒他还是怔在了原地。这也许是陈十二最不想看见的场面。在这个家里，要说感情最好的，还是十二和十三俩。
陈老五看了看窗户外面湛蓝的天。他知道陈十三不会再睁眼不会再醒来了。
“十三这孩子，咱们只能送他走了！”没有人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老五是怎样的心情，没人可以体会他的无奈。在这样一个家里，因为父亲的过错，老大十多年不肯回家；老二老三嫁进了别人家的门；老四也是多年没有回过家，甚至老四现在在哪里，陈老五都不知道；老五虽然就在身边，却活的完全不像个人了；老六在船上扎了根，像一颗种子，在海上无休止的飘荡。老七，同样因为陈老五的过错，多年来音讯全无，甚至老七是否还在人世，都无从知道。老八嫁的很好，做了别人家的太太，可是人家现在是“有钱人”！又怎么会愿意回这个家呢？老九...老九却是坐着号子吃牢饭。也就陈十一个人多少有了些出息。十一十二十三都还是没有成年的孩子...
陈五早晨起来才听说了这事，慌忙的用了六张店里最好的木料子，做了一口黑黝黝的棺材，长一米八，宽四十公分。早上做棺材的时候，陈五才猛然发现，这些年一直看着十三长高，却根本不知道十三的个子。
棺材就停在陈家这个小院子里，陈五临出门只让十二去找三个汉子来抬棺材去陈老五家，其他的并没有多说。陈十二哪里知道出了什么事，看这口棺材，陈十二还以为是陈老五或者他娘出了什么事。却没想到是陈十三。
三个汉子在院子里等着，谁都不想进屋去沾上那些晦气。
陈十他娘给陈十三穿上只有过年穿平日里都不穿的细布短衫，又穿上一件黑色的马褂，就是昨晚陈十他娘缝的那件儿。
十三被陈老五抱了出去，太阳晒在陈十三已经发白的脸上。陈十多看了一眼：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的！
陈十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死去的人，没想到居然就是自己最小的弟弟。
原来死亡就是这样，不再说话，不再睁开眼，不再会走路，不再会吃饭。甚至脸色如同面粉一样，原来这就是死亡，生死也不过如此，死亡就是剥夺了你任何活着的权利。陈十想起了城里那个死了丈夫和孩子的寡妇。她呢？在陈十平日的眼里，这个寡妇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吃饭、面色也是面粉一样的白色。除了走路和睁眼，其他的，这个寡妇也不会：
难倒那个寡妇也是个死人吗？
陈十这样想道。
陈十他娘也走出门，还有陈五，一齐站在院子里。
陈老五把十三的遗体平平整整的放进棺材里，棺材长了许多，这一米八的棺材，放进了陈十三，显得格格不入，这有什么办法呢？陈五从来都没有注意过陈十三的身高。做好了棺材，陈五也才注意到这个问题，但时间紧，也只能抬了过来。
“起！”当陈老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十他娘哭着、嚎着，十二也开始哭。陈老五听到哭声，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空荡，在他听起来，这些哭声隆隆的，震盲了他的耳朵。他始终是骄傲的。陈老五双手直直的，头仰着。他认为这样眼泪是不会掉下来的，当陈老五感受到颊上的一股温热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想法是错误的。
与此同时，三个棺夫和陈五抬起了那个对十三而言硕大的棺材。油漆还没干，黑油油的颜色蹭到了棺夫的肩上、颈上。当棺夫走到院子的门口，陈老五还是仰着头目送十三离开这个家。
太阳已经成了金灿灿的一片，射在陈老五高仰的脸上，两行泪迹是分明的。陈十才注意到，阳光下的陈老五宛若一尊神，威严的神！就伫在那里，一动不动。陈老五是挺直了腰板的，虽然陈老五昨晚摔了腰，但在这个时候，他是一个“神。”陈老五流下来的泪像是两行金水一样，闪着光芒！
陈老五发现陈十的目光，手捏着袖口，揩了揩脸。也随着“丧礼”的队伍走出门去。陈十、陈十二和陈十他娘也一齐跟了出去。
队伍没有吹唢呐的，也没有撒纸钱的，更不会有孝子。一队最为简陋的丧礼队伍。
陈老五和陈五边走边商量着什么，陈十他们走在后边的人听不见。
陈老五和陈五商量毕，陈老五从前面那个棺夫接过了棺材。陈老五把那根横木扛在了肩上，有些沉，腰很疼，但陈老五还是扛了起来，接着走。
陈十不知道将要走向哪里，只知道跟着陈老五和棺材走，陈老五这一行几乎穿过了整个村子。现在整个村子大抵都知道十三死了的这个消息。陈老五腮帮子鼓鼓的，和他削瘦的脸是两种相貌，却被安放在同一张脸上。陈老五还是鼓着个圆溜溜的眼珠子，面无表情，仰着脸。身板儿挺的端端正正的。
走了约莫一刻钟，陈十大致是猜到了目的地：王七家。
“放——！”陈老五拖着嗓子吼了一声，丧礼队后边儿，还跟着一群一路跟来的看热闹的人。棺材就放在王七的家门口。
王七家破落的紧，但凡值钱的物件儿早被王七卖了喝酒嫖女人去了。本来王七的爷爷是村里以前数一数二的人家，王七他老子不是个啥好东西，王七爷爷留下的，败的差不多了。剩下来的一个院子，后来王七他老子死了，王七卖给了在城里发了财的人家，自个儿就搬来了现在这草棚房。
棺材头朝着王七家门口。
“王七，还有你儿子赖猪。给老子滚出来！”陈老五声音不算大，却让人感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是在怒火后的加持之下蕴含巨大穿透力的声音。
“吱呀——”王七推门而出，还提了一瓶酒。牵着赖猪走了出来。王七站在棺材头上，拧开酒瓶，随手把塞子一扔：
“兔崽子，跪下！”
王七是一反常态的没赖皮，反倒还让赖猪一齐跪着。王七先喝了口酒，“咕哝、咕哝”的咽了一口，嘴角都还流了一串儿酒下来。
“老五，俺这娃犯错了，该挨打。他小，禁不了你打几下的，你看这样：我先揍他一顿，你再揍我，这样也等于你揍了他。事儿已经出来了，赔钱，我就这么个家，你照着搬去就行，孩子生下来没娘，你和我扯呗，当这么多人，你不可能打死我这么个大活人。钱，我没有——你觉得我提议咋样？嘿嘿。”
原来王七并不是不赖，而是这次事惹大咯，王七打定主意：“反正我王七一分钱没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你陈老五也不可能打死我，就算你陈老五想打死我，总会有人出来拦的。”
王七打定算盘，才敢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来，要不然王七躲屋里或者跑路了。
“你！”陈老五顿时明白过来，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老五竟被王七堵的无话可说。
陈老五挽起了袖子，冲着跪着的王七和赖猪就走过去。村里的人见了这样的场景，几个男人一齐追上去，生怕陈老五失手打死王七。
谁都没想到陈老五走过去，冲着这两赖皮父子屁股，一人狠狠的一脚，就不再动手了。
“哼！”
陈老五冷哼一声，从王七手里夺来酒瓶，一仰头，自己先灌了一口，随后全倒在十三的棺材边儿上：
“我没看好十三，这是俺们做爹娘的错。王七、赖猪你俩，害死了我儿子！我该杀了你们两个杂种！以命偿命！你他娘还想用你赖的那一套？要是老子真想杀了你，现在你还能在这和我说话？”
“诶！五爷您说的是，您大人大量，俺给你磕头。”
随后就是“砰、砰、砰”的三声儿。
“小兔崽子，还不给你五爷爷磕头？”王七照着赖猪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赖猪给陈老五磕完头，陈老五这才慢吞吞的说：
“不用给我磕，给十三磕！钱不要你赔，俺十三的命多少钱也没得换，再瞅你那样？我要一万两银子你有吗？何况指不定你那钱是哪儿摸来的！今天你把我一家拆散了，你这屋子也别留了，陈五给我砸咯！今天老子本来是来找你这杂种讨命的，但是我儿子！陈十三！他是为了救人死的，他老子我，绝对不能因为杀人死咯，俺怕杀了你们两父子脏俺手，也怕给咱家十三招黑，磕头还没完，知道为啥把十三的棺材拉到你家门口不？这孝你俩得给十三守，灵位得摆在你王家祠堂里供上七年！”陈老五知道，他不能真杀了王七两父子，十三一定会在地下怪他的，可陈老五咽不了这口气。他恨不得剐了这两父子的肉，喝了这两父子的血！但是陈老五不能！
乡下的人家，祠堂是不能乱来的。但王七听完陈老五既不要钱也不打他，也不要他的命，欢天喜地的答应下来，王七心想：“房子随便砸，反正俺不差这个屋，祠堂那片地别说七年，过个半年说不定都被卖咯。嘿嘿。”
王七又拉着赖猪，满脸堆笑对着棺材磕了九个响头：
“十三爷，是咱家赖猪不对，您安心去，剩下的陈老五爷爷给咱俩父子商量好咯。您放心吧！嘿嘿。”
此时的村里人，早都把王七骂成了畜生出卖了自家的祠堂，还给个孩子戴孝，就为不挨顿打。但是村里的人听见王七对着棺材讲的话，又想笑，却又不能笑。
听完陈老五的决定，陈十他娘已经晕在了地上，陈五领着人去砸王七家的房子，十二想去打赖猪，却被陈十拉住了。
陈十现在才知道，原来死了人，他也是会哭的，陈十也很想哭出声来，但他想：他是个大人了，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大声的哭喊。
陈十一手拉着陈十二，一边搂着他娘。陈十很累：
“十二，先把娘抱着，我去去就来。”
十二抱着他娘，陈十往村头跑过去。陈十跑的时候还往回看，村里人的议论声、砸房子的声音、陈老五骂人的声音、王七父子俩附和着笑，给陈五他们砸王七家房子的人助威的声音。混成了一团，陈十要逃，他不想听到这些嘈杂的声音，陈十一路跑一路想：“我死了会不会也这样？”
陈十总算逃出了那片声音了。
陈十跑到村头拉驴车的人那里，递给他十文钱：
“您麻烦跑一趟，待会儿去了城里，您去趟孙记杂货，告诉孙掌柜：‘陈十家出了点儿事，可能得晚几天回去。’”
“得嘞！”车夫见了十个铜板，满眼放光，拉一个人也没有十文钱的，他自然愿意做这事儿。
陈十又沿路走回去，陈十二还扶着他娘，陈五还在使劲儿的砸着王七的家，陈老五骂骂咧咧的，而王七父子俩则为砸王七家的陈五呐喊助威。陈十走回来听见这些声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世道，居然别人要毁自个儿的家，他还站在一边儿为砸他家的人呐喊助威！陈十现在只想逃！
陈十叫上十二，一起把陈十他娘扶着送回了家。陈十他娘还没醒。陈十和十二把他娘放在床上，让他娘躺好，盖上被子。陈十叫上十二，又去了王七家。虽然陈十打心底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十三的“葬礼”还正在进行着，这个当儿，他肯定不能不去的。
陈十到了王七他家这里，在场的人就散的差不多了，没有人愿意看这么一出“烂戏”，毫无波折的“剧情”。陈老五没有大打出手，村里人倒是敬佩了一番；而王七这样的人，村里人也只是骂，他们知道，像王七这样的无赖，骂他又能改变什么？一个出卖自己灵魂、能在自家祠堂供外人灵位，能给一个小孩披麻戴孝——虽然这是王七该得的报应。更让人唾骂的是，陈五砸他的房子，王七和他儿子还笑嘻嘻的在一边儿叫“加油！”、“使劲儿！”这样的人，除了钱和命，他活着还依恋什么呢？
王七家被拆成了“零件儿”似的，土和石头和草掺杂在一起成了一个土堆。陈五站在这土堆上，一脸的傲慢。似乎出了一口气，听着王七这无赖的助威声，陈五感觉到身上有使不完的劲，陈五轻蔑的看了看王七两父子，真是像两只点头哈腰的狗！
王七父子俩穿着一身素麻衣，头上栓了一根白色带子。赖猪捧着临做出来的灵位，恭恭敬敬的给陈十三出了灵。出完灵，王七又小心翼翼的把陈十三的牌位送进了王家祠堂里供着。
王七这会儿站在自家屋门口，望着这一堆烂草、碎瓦，他感到一阵高兴，不用挨一顿打，捡了命，重要的是没花他的一分的酒钱！
“走！儿子！咱换个舒服点儿的家住去！”说完，王七就带着赖猪去了他养的女人家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