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挂在妖树的枝干上,反身一跃,正巧落在老头儿的钱堆子里。他果真是富豪,拥有堆积成山的金子。我捡起块金元宝瞧了瞧,然后使劲扔进钱堆里。
老头儿已经打烊,我一脚踢开门,满屋的瓶子纷纷作响。我冲进树窝把老头子抓进来,揉揉脸把他弄醒。他瞧见我,往后一缩。
算了,就算打他也无济于事。
我封住五官,从空中一跃而下,跳入深不见底的黑湖。就算有人消失在这树洞里,也可以说成是换消息抵了命,况且谁又知道谁的身份呢,这么个进出都无人在意的好地方,我怎么迟钝到今天才发现。
睁开眼,是人间漫天的繁星。
我将妖界与人间通道告知两位护法,只说送兔子回去时无意发现的。他们做事甚是干脆,结果如此,不再追问过程。
不管老头子是谁的人,既许了誓隐藏我的行踪,就不能告诉别人我发现通道的事情。他俩守在此,必会找到些猫腻。
我回冥界时,看见南风在熬汤,气味自不用说,小鬼们战战兢兢接过汤,捏着鼻子才敢喝下去。
“大家呢?”真冷清啊,地府。
“紫音陪后乔在喝酒,七哥还没回来。”
“紫音陪?那她还不喝得烂醉。”就她那道行,怎么经得起后乔灌酒。“机会来了,还不去英雄救美。”我一脚踢开他,把先前的汤倒入黄泉,自个儿琢磨起熬汤的秘诀。怎么我们熬的汤,都是苦的呢?
柒格是天刚亮时回来的,我本有好多话要说,瞧见他那一刻,尽数咽回肚子里。他到底又在哪儿受了一身伤。我接了热水,将他背上的血渍擦干净,向他输送灵力。他拿开我的手,“好歹也入小修为,耗点灵力不算什么。”
守着他睡着,我连着对他施了探魂咒,而后运力进入他的往事境。
过往的片段很多,每条都是我,这五百年来的我。他很谨慎,连往事境都细细分过,封藏起来下了咒。
“我只是没想到会是你想要去看我的过往。”他睁眼,我收回手。
“总不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吧。”
“想找什么?”
“找找我,想看看曾经的我,是什么样子。”真好笑,在别人的记忆中怀念自己。
“与你如今,一般无二。”
“别来无恙,伏呈。”
“别来无恙,小煦。”
上万年的朋友,就算迷惑得了一时,还能稀里糊涂一辈子吗?
内丹不在此,他这具身体比我的好不了多少,不过多些灵力修为,与他本体而言,差别太远。亏他这般潇洒的人,几百年来莫名其妙受过好些伤。
突然不知说什么,就算是圆不了一辈子的谎,突然戳破也有些不自在。
“不是在妖界吗,怎么受伤了?”当时他可是用的本体,怎么短时间内化成柒格就这副模样。
“帮了冥佴他们一把。”
“你...”果然,他刻意把我留在树上的,我的想法做法,他倒了如指掌,可怕。
“抓了谁?”
“没抓到。”
呵,他哪是去帮忙的。
“看来司彧的事情,你比我清楚得多。”
“你在冥界养伤时,我遇到过他,告诫过他回天界去。他没听,脾气和你像得很。”
“若你来冥界是为了我,你看我如今很好。若另有所图,我也不劝你。”
“丝毫不给人退路,就算我想留在你身旁,你也不给机会?”
“你知道,我的事,不喜人插手。阿呈,以前的事,大家各有缘由。你不欠我的,别为我犯险。”
“若今日我...”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辈子的朋友。你说过的,怎样都是一辈子。”活来活去,都是如此。“阿呈,我们的立场都没有错,一辈子那么长,纠结在原地不划算。”五百多年前,身为魔族大将,对抗天界,是忠于同族。总不能事事都如意。
就算今日我们没把话说开,来日也是一样,有何差别。
“原地?那你呢?你若学会向前看,还会留在下界?”
“我在试着摆脱过往,开始新生活,需要点时间。”
“小煦,你要知道我一直都在。”
我倾家荡产买了瓶化妖水,把老头子拎到空中,他手脚不停蹦达。“告诉我唳佑的踪迹,说一半也行。”毕竟也就只剩半个愿望。
“无可奉告。”
“不能私建通道,是六界共同定下的规矩。你觉得此事捅破,妖帝会替你承担一二吗?”就算撤建,也得花些时日。“你想想,不亏。缩小一寸换你一条命。”
当没有物品献祭时,妖树的消息就得靠老头子的身形来换,听闻他万年前也是个七尺男儿,如今变成这副样子,可见混得多不好,钱再多又如何。
“真不能说。”
“又被买断了?”他点点头。
哎,付得起代价的人真多。
“那你知不知道前任妖后为何被放逐到无境之地?”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闲来无事,怕以后再问你你会耍赖,怎么,现在就想耍赖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反正我也没什么想知道的,听听八卦也不错。
“这位妖后跟妖帝关系其实挺好,虽谈不上什么感情,倒也是相敬如宾。妖帝常年流连在外,妖界事务皆由她过手。后来,妖界就丢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妖后偷的?”
“一半。”老头儿瞬间面无表情,嘴唇紧闭。
讨厌,半个故事真不过瘾。这上千年来没听过妖族有圣器丢失啊,不过若真是要紧的,消息也不会放出来。
王宫守卫比平时多了两倍,就算我化成苍蝇都飞不进去。阿彧从两位护法手里逃脱,必定也是受了伤,我见不了他,只得希望有人照顾。
小意近来精神不好,这许多年来日日加班加点替冥幽整理陈年老帐,终于把所有名单整理完毕。冥幽一高兴,放了他一个月的假。
我拿起名单,把那百余个魂魄的家世亲人都细看一遍,记在脑海中。
“你查这些人做什么?”冥幽拿过我手中的簿子,瞄了一眼又还给我。
“就看看他们子孙后代有没有受影响。”
“什么时候这般有爱心了?”
“一直,好吗?”
“你怎么非得把人弄走,多无趣啊。”
“你就看笑话吧你。想人家就去魔界拜帖子啊,一个冥界长老,人家还敢不接待吗?”
六千年前,伏呈曾告诉我,他的一位朋友离开了魔族。具体原因我没问过他,不过多半是和他那位大哥,也就是魔君政见不合。然后那厮跑到冥界做起长老来,伏呈穿梭冥魔两界的行踪,总要有人替他掩护。且真正的柒格,早投胎去了吧,亏得这位长老大人处事周全。
“得了,想见什么时候见不到,一个大男人整天矫情。”
欢送柒格投胎的宴会以熬制的孟婆汤冒了黑烟而结束,我与他坐在栈桥上,又钓了次鱼,结果半天没一条上钩。果然几天不喝汤,记忆力倍增。
“这是我的令牌,若想来见我,可以帮上忙。”
“好。”这令牌我以前也有一块,后来碎了。
“这些年来多谢你,转世后忘掉一切,为自己好好活。”五百年前,是他捡的我。而后教会我在冥界安身立命,处处相护,我伸手给他个拥抱,然后一脚把他踢出冥界之门。
看吧,地府之外,山高水阔。
小笛被召回来任职,利于他方便,我俩暂时换了管辖的地区。越国山丘地形,我躺在山顶的亭子上,俯瞰整座灯火辉煌的城池。
榕城勾栏酒肆多,酒太烈,喝着喉咙火辣辣的。这酒馆也供越国皇室享用,一坛坛酒密封好装上马车,我瞧见车夫一瘸一拐地搬坛子。
“怎么王宫还专门派个瘸子来运酒?”我抓来个小二问道。
“姑娘有所不知,他是官奴,能给皇室效劳,是他的福分。”
“为何没见他的刺青?”一般奴隶都有面部或额部刺青。
“那瘸腿不就是他的刺青吗?”小二话一出,周围的人跟着笑。那人抬头望了眼众人,又低下脑袋搬货。他眼神里毫无生气,心灰意残。
“谁叫他要当逃兵,要知越国军纪森严,留他一命还是上将军求的情。”话题一开,大家好似找到了乐子,都搭起话。
“今天他倒难得清醒一回,平日里可是个醉鬼。不知是不是偷喝御酒。”
“若真如此,该好好教训一番,打瘸另一条腿也不足为过。”
“听闻他深得某位娘娘的欢喜,要留他在宫里呢。”
“那还真是攀了高枝,前途不可限量。”
众人哄笑,长留宫中的男人,算不得男人。人们总喜欢用这种事取笑。
护法们在煊阳城停留多日,终于等到个可疑的从通道出来。司彧既没告知,他们也就不是一伙的。二位大人审讯一番,那妖怪只招供暗修通道偷来人间,对斩魂刀一事概不知情。妖族长老下令重惩,判其流放无境之地,两界通道随即被销毁。
无境之地,妖族的惩罚怎么没什么花样。
自大修为起,每破一级皆不易。天帝从惊骇中境入上境之日,天界连其庇佑的城池灵力剧增,无数修行者受益。人间白昼持续了三天三夜,天空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任魔界再不服,六界之中如今只有天帝有最强修为,各界该收敛就收敛。此后两月,各界奇珍异宝界进贡天界,以贺天帝破级之喜。
如再破镜,便是出境。自神陨落这几万年来,还没人达到过此境界。若造神,六界能否归为一统呢?
冥帝闭关,大小事务由冥厌掌管。想来其余各界帝君最近都不会再露面,六界一时混乱也实属正常。
冥幽说,当年齐国君王对天帝不敬,天界任齐楚两国战争不断,死伤数十万。而今天界独大,此后又当如何。
谁知道呢,在别人手下讨生活,怎么能不如别人的意。既是如此,冥界当年出手,又顾过后果吗?
风雨城后山辟了空地,召集小鬼们操练,芷瑶监督得有模有样。冥帝把库存的灵器和灵果都分给我们,要我们勤加修炼。
再见到那个运酒的瘸子是在深秋,寒风凛凛,他浑身湿透,跪在王城门口,一身酒味。路过的人议论,马突然失了性,从草坪滚下来,所有酒罐全部摔碎。
“也真是可怜,若当初不从战场上逃回来,也不会成这种样子。”
“听闻是未过门的媳妇死了,才逃的。”
“为个女人,折腾成这模样。”
难怪,当初那女子在战场上找了许久也不见他,错过的如何寻得到。众人看会热闹就散了,城门的守卫换过一批,跪至天亮,他的腿已没什么直觉,扶墙拖着身子回到住处。
立冬时,榕城下了场雪,山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王宫豪宅,瞧着都只是素雪。
“方勇,我带你去看个人。”
那女子上一世磨损掉一魄,如今只投生到个平民人家,上面有三个哥哥,一家子宠爱这个幼妹,也算其乐融融。她缠着大哥给她买糖人,得到后欢天喜地转圈。
“叔叔,你怎么哭了?”小女孩拉住他的手,“我把糖人给你吃,你不哭了好不好?”
方勇握紧手中的暖意,而后慢慢松开,转身离去。
“她找过你,也等过你。个人都有个人的缘法,何必深陷过往。”我告诉他,也告诉自己。
我想着郢都常年不下雪,堆个雪人拿回去逗周尘开心。他迟迟没回来,雪溶成水湿了一地。我躺在石桌上小憩会儿醒来后,发现身上盖了件披风,傅媛坐在旁边。
“越越,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现已无恙。”本在想用个什么借口掩饰离开的大半年,毕竟这个地方我也待习惯了,吃喝不愁。
“周...表哥呢?”
“进宫去了。”
用过晚膳,我陪傅媛散步,杏院从前无人居住,如今看着有灯火。
“你表哥才纳进府的侧室。”
我房里的陈设未变,花瓶中有株新鲜的绿梅。周尘一夜未归,傅媛打发人去宫门问情况。
小笛说,三皇子与呈钦侯府小姐顾娴的婚期在即,安家势力更加壮大,若不是太子妃生下了嫡长孙,宫中易储的闲言碎语会更多。
郢都最近有些异界的气息,这也是冥厌派我来的目的。不知这楚王城有什么好宝贝,值得大家来凑热闹。
我在小笛府宅里正吃着茶,看见屏风后突然冒出个小厮打扮的人,细细一看,傅音。
“越姐姐,你回来了?怎么在这儿?”
“周尘昨夜没回府,我来看看是不是在这里。”
“我刚在街上看到他的马车过去了。”
你们俩如何了?我连通小笛的灵识。
尽我所能陪陪她。
“这是我跟刘婶学做的酥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傅音示意我也吃点,我摇摇头,看这成色,必是别有一番风味。她满脸期待地看着柳稷,后者淡定从容地咬了一口,某人喜上眉梢。似是觉得自己厨艺大有长进,傅音拿了块迅速放进嘴里,柳稷都没来得及拦她。她一脸苦瓜样。
“快吐出来,不能吃不能吃。”
“我觉得还好。”
我懒得看他俩,往了西街去。半年来我追查这百户人家,竟有几个其亲人认为这些魂魄还活着,还从外地寄信回来。具体地方我查不到,只有这位吴大人是现成的。
我找棵视野好的树,正对吴府大门,守到傍晚才看到他和几个随从回府,破渊境突然传话,斩魂刀出现在郢都,驻守的地仙已无音讯。天界派了间瞑帝君布结界,而我和小笛要尽快找出可疑之人。
若真遇上道行高的,也闻不出气味。不过我还是耗费灵力筛选了几个角落,没发现异样。
丫鬟说周尘在书房等我,我去时他在看信。他黑眼圈很重,一脸倦色,留了胡渣。
“怎么半年不见,你这么邋遢了?”我拖来个凳子坐在他身旁,“一晚没睡?”
“在审刺客。”还敢有刺客跑到宫里,胆子真大。“太子的命保住了,只是不知还站不站的起来。”
“审出什么没有?”
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安贵妃总不会傻到去做吧。不过既行刺太子,派的多半是些死侍,问不出东西也很正常。
“可能和德妃有关。”看来周尘也是审讯的一把好手。五皇子不过十五岁,她何必这么着急。
“皇上知道吗?”他摇头,继而说到皇后找过他,一席话大概的意思是要么审不出,要么幕后黑手必定是安家。失去的已然没了,别人也不能快活。况且,谢家还有小皇孙这个指望,再不济,当初淑妃死后,七皇子可是养在皇后膝下。皇上没那么傻,只不过群臣和天下悠悠之口,糊弄起来容易得很。如今两家婚事在即,闹起来可不好。
“休息会儿吧,其余的事明天再想。”
“不了,你陪我说说话解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