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有神仙贪恋人间烟火，我觉得有些道理。丹阳城闹市中，有捏糖人、做糕点，珠宝首饰，表演杂耍，茶坊酒肆，听书说曲，偷得浮生半日闲呐。
经过州府时，恰遇牛头。牛头马面平日里做的事和我们捕灵人差不多，只不过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阴差，一年里休假不少，他俩多负责王宫内狱的魂魄，偶尔帮我们处理些琐事。
“牛小哥，马小弟没和你一起？”牛头马面二人，一般都在一起。
“没，他昨日看戏看得晚了，今日没起得来。”
赤裸裸的炫耀！现在像我们这种兢兢业业勤奋工作的人可不多了。
他身后跟着的魂魄，全身是血，黑发散过肩，眼中布满血丝，一看就是受过数种刑罚伺候过的人。他的手应该是牛头接上去的，都接反了。虽然只是个魂魄，也不要这么敷衍嘛。
“小哥，这鬼我就替你一起送了吧，正巧我那里有两个，省得你跑一趟。”
“也行。”他将锁灵绳交给我，我重新替魂魄装了胳膊。
“说吧，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单看他那一副不满的眼神，就知道小哥是用了蛮力才抓住他的。
“这州府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我做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们的！”
“行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厉鬼的。首先你要杀几个人，杀几个好人。其次要忘掉这辈子的快乐，不入轮回。而后要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浑身恶臭，丑的没人认识你是男是女。”
我知道，我的话让一个差点误入迷途的小鬼重新回到了正道上。
“不过，我可以帮你。”
“什么条件。”
“我要你一魄。”这小子还知道我不白替人干事，可以嘛。
“我没了魂魄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就是下辈子穷一点呗。”我先说点轻点的代价，等他看到我的本事之后，再告诉他其余的，免得被我吓着了。
“不了，我拒绝。”
我瞥他一眼，他似乎知道让我吃了瘪，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过惯了有钱的日子，不想当穷人。”
“其实也不一定是没钱。”也可能变猪变狗变刺猬。
“你还是带我走吧，我不报仇了。”
我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真倒霉，出门就碰见个刺儿头。鉴于老百姓们只能看见我，不能看见这个小鬼，对于我的一系列表情动作表示疑惑，凡路过的都看我一眼。
算了，平心静气，好事多磨。本以为能做成单生意，就这么废了。“暂时没空带你去地府，乖乖在客栈待两天吧。”我用灵绳把他绑在房间的柱子边。
“你哪儿带来只鬼？”七哥比我先回来，拿了个银晃晃的珠子给我看。
“路上捡的。这是什么东西？”
“周路府上找到的。”是他去的那家周府。这珠子里面封印着一缕魂魄，难怪当时我瞧着那女鬼魂中不全。
“只是，这种东西不会随意丢掉吧，还凑巧让你捡到。”
“自然是可疑。”有人，故意要把视线往周路家移。
“说点鬼能听懂的话！”那鬼在柱子上扭来扭去，要挣脱绳子。
“够了啊，安静待着。”
“这样吧，你答应把我放开，我就把我一魄拿...”我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一面对着七哥傻笑。“你这傻小子，胡说些什么，别在牢里被打糊涂了，手脚如今都不疼了？”我示意他敢多说一个字，就弄死他。做了魂魄，其实痛觉减退不少，但他这种新鬼，还是忘不了做人的感觉习惯。
“他留在你这儿不方便，我把他带去我房间。”
“不...不用。”我把七哥推出去，“他一个鬼，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锁灵囊是可以用来暂时装魂魄的，但有可能会让魂魄受损，所以一般这种要送去往生的魂魄我们一般就自然地晾着。
“喂，你！”送走了七哥，我正经打量起眼前这个鬼，“说，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家中何人，所犯何事啊。”
“别吓唬我，你又不是阴差。”
这点我反驳不了他，我确实不是阴差。
“这样吧，你帮我个忙，我给你一个愿望。”不论那女鬼藏身周显还是周路府，都可以用这小鬼当诱饵去引一引。
“我考虑考虑。”
呵，得寸进尺。“好好想想，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别带着遗憾死了呗。”他仍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一开始骂骂咧咧的小鬼，现在还清心寡欲了，现在的鬼都这么安于世事？“慢慢想，我睡了。”
“放我下去，我也要睡觉！”他扭得像条泥鳅，还是拿锁灵绳没办法。
“鬼是不用睡觉的，做人时候的坏习惯尽快丢掉。”
“那你为什么要睡？”
“我又不是鬼。”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全对，我们都不过是些灵魄而已，做人好在有个肉身，不用费力去化形。选择睡觉是因为大晚上的在人间也没什么事可以干，借机整理一下搜集到的线索。
周显在家排老二，上面有一个承袭爵位的大哥周仁。周仁与夫人沈氏育有一子周衍，较周显长子周明小几岁。周明膝下有一子，叫周尘，是周府唯一的孙子辈。听闻周衍身体一直不大好，没有娶妻。我在女鬼回忆中看到过有女子抱着小孩往假山而去，就是佛堂的位置。看来还是得去打探一下这个问题。
我不能在人间胡乱使用灵力，但控制个小鬼还是绰绰有余。有的事，我不能做，他可以。正巧不想专门为送他回冥界一趟，害怕被冥幽抓到，丢的那些魂魄他得好好在冥帝面前解释一番，说不定正郁闷着。
第二日，阳光透过窗扉照到围帘上，映得吊珠闪闪发亮。那小鬼还是睡着了，我从锁千囊里找出两根香，在他面前晃了晃。他闻了两下睁开眼睛，看见是香又耷拉起脑袋。
“没关系，鬼都是吃这个，不丢脸。”还要适时维护他的自尊。我松开灵绳，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两日可能会用到你，我叫白越。”
他接过香吃得津津有味，吐出两个字，南风。
“现在人间取名都这样随意？”
“不比你，长得也很随意。”
我...可能我不需要他去周家搞事情了，我自己能行，要不要把他直接送走？
周显家派了轿子来接我，柒格也打算去瞧瞧。
“细细，这位公子是？”今日大老爷一家没在，周柳氏带我俩直接去了西院。何绿梅的侄女，也就是我，何细细。
“我...表哥，母亲那边的。”
周明如今三十有五，早年跟着周显学做生意，摸着些门道，也算是风生水起。
“我阿爹病重后总念叨起姑姑，说起他们幼时往事，不免抹泪。如今看着表姐，我也可想着姑姑的模样了。”边说我边假装擦眼泪，“本以为来日方长，谁曾想一朝梦断。”
周絮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表姐，是我不好，勾起这些伤心事，看你二人成家生子，姑姑在天上也是高兴的。”
周絮拉着我逛园子，我示意柒格留在厅中陪周明。我可以用探魂术去搜魂魄的记忆，但对凡人要谨慎使用，此法损灵力不说，若没掌握好火候，会篡改凡人记忆。七哥灵力高，用此法对凡人的副作用大。周絮听闻我的话，已到动情处，对我来说大大有益，降低施法风险。
我给他施了安魂香后将她安置在湖心亭木椅旁，进入她的往事境，透过她的眼睛我看到个一身黑衣的女子抱着她从周府后门而入，穿过庭院，走进房间，床上有位妇人熟睡着。她将小孩放在床旁，而后转身而去，我立即跟在她身后，脱离周絮的视角，就不再是她的记忆，我进入了当时的场景。
黑衣女子进了另一个房间，与人争执什么，我透过门缝只看得到她的脸。突然，视线中两人皆消失不见，门猛地向内而开，一张黑紫色的脸，倒着贴在我面前。
我吓得向后一退，手缩回来，整个身子都软了，瘫坐在椅上。不带这么玩的吧，一个小婴儿的往事境中还有个这么吓人的鬼？
等到周絮醒过来，我请她带我去佛堂看看，院中很清净，打理得井井有条，看来大夫人是个诚心念佛的。
周柳氏要我留宿在此，我应下。七哥依旧回客栈，我告诉他，周府绝对有问题。我一直以为当日交手的女鬼是周夫人，其实不然，若床上躺着的是生育后的周夫人，那个抱孩子的人究竟是谁。只是，周絮往事境中的那只鬼，是什么时候跟着我入境的呢？这周府里面，还有些东西。只是有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那黑衣女子抱周絮穿过院子时，当时佛堂的位置确实是座假山。
周府上的佣人已无三十年前的旧人，都是十几年前入府的，说周夫人生了小姐后身体虚弱，不治而亡，未探到有用的消息。夜间我与周絮睡在一间，发现别在腰上的锁灵囊不见了，想到南风还在囊中，我寻了西院一圈并无踪迹。那囊有特殊符咒，非本人打不开。但若修为够高，可以直接销毁锁灵囊。周絮看我着急，答应我一早去告诉周柳氏，要她清查全府。
睡意朦胧之时，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一阵风吹过，帘帐微微摇晃。我从锁千囊里找出痒痒挠，将床帘推至一边。竹棍卡住了，我感觉到另一头有人拿着，在与我抗力。我手一松，帘帐又松下来。床摇得越来越厉害，一张脸压着床顶的帘子，慢慢垂下来。突然，穿过帘子，我看到两只没有眼珠的黑色眼眶正对我的双眼。
我猛一睁眼，一切皆消散了，周絮也已起身，暖暖的阳光正好驱退寒意。
周柳氏将东西二院的下人门都集合在一起，然后派人去房间里搜我所描绘出的锁灵囊。有个丫鬟说昨晚捡了个香囊，正要交给管家。确实是我的锁灵囊，她说是在佛堂边上捡到的。
果然，南风还是昏着的。我这东西不起眼，周府是大户，丫鬟小厮们也看不起这么个东西。极大可能是我一疏忽，南风用他的一点儿灵力顺着锁灵囊走的。
“就你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力气，还敢去佛堂边转悠，不要命了？被磨损掉一魂一魄可有的你哭的。”
“你不说没了点魂魄也不打紧吗？”
“你！”做生意说的话能当真？我怕他受损，还特意做了保护咒。
“我是跟着有个夫人身后去的，而后就晕了。”
“是大夫人吧，她素日爱礼佛。”
“我没去佛堂，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我一靠近就没了力气。”
“佛珠？”一般鬼魂对佛器都不可抗力。不过，他被关在锁灵囊里面，这于他算是一重保障，如今都还能让他一靠近就晕过去，大夫人手上必定是有件圣物。“你怎么想着跟着她去了，都不用只会我一声？”
“你不是忙着弄周家小姐嘛，我闻到她身上有股很香的味道，就跟着去了。”
“白痴，那是因为人家刚上过香。不过，你的意思是说，我和周絮出来的时候，她跟着？”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帮我个忙。”
在周府住了几晚上，天天都做噩梦。周显在家那日，我将此事告诉他，他眼下一沉，随即我笑着说，许是离家久了，心中害怕。
我让丫鬟在大夫人去佛堂时告知我一声，我也去拜拜。走过院子瞧见十来个丫鬟小厮满院跑，叫着小少爷，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还玩这种捉迷藏的游戏。经过一颗树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一大团黑影突然掉下来，我顺手一接，双手抱上个八九岁的娃娃。他眼睛紧紧闭着，睁眼看到我后松了口气。我想着一个女子有这么大力气确实不普通，迅速把手松开，咚地一声，有人结实地着地，倒把我脚给压得生疼。
“下次再乱跑，就把你绑树上看星星！”小孩子就该好好教训一番，教教他做人的道理。他安静得很，躺在地上没动，两只眼睛盯着我看。我怕把他跌傻了，捏捏他的脸，确定没什么问题，才往佛堂走，发现大夫人已念完经回院了。
南风生前是丹阳城经营布匹家的少爷，因他父亲得罪了此地首富，被陷害偷工减料，生意一落千丈。后又传南家老爷强占良家妇女，致人自尽而亡，被官府收监。南风气不过，打了首富家的儿子，也被抓，酷刑致死，死后被安上意图害人性命的罪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告诉他，命和天都是我左右不了的事情。我本以为他要我狠狠地报复谁，末了他说一句，替我父亲好好修座碑吧。
生前没能尽孝，想圆圆他死后的风光。
我以为这个愿望并不难，但丹阳城没人敢给南家刻碑修墓。我分点灵力给南风，他捡些石板，搭起个坟堆。我从锁千囊里找了把剑，在碑上刻上诚信商人南正荣，右下角署了南风的名字。
还没走下山坡，就看着有十几个人气势汹汹向我而来。带头的人贼眉鼠眼，打量我一番，说“南风那小子就这眼光？找你这么个姘头？”
我灵气不高，也没精力修形。况且平日里对着鬼，不需要讲漂亮。来人间对比一遭，我承认自己确实小眼睛矮鼻梁，平平无奇。但，这小子的话也忒难听了吧。
“现在明白我当时为什么要打他了吧？”
哦，原来这就是那首富家的小儿子。“我们家公子眼神不太好，不像您，风流倜傥、英姿飒爽、才高八斗、玉树临风，整个丹阳城谁不知道您啊。”不知说什么，先夸一顿吧。
“少说废话，你们，去把那谁的坟给推了。”
为什么现在夸人都不起什么作用？果然还是我不够好看，是时候修修形了，行走人间不怎么方便。
“这位爷，做事不要这么绝吧。”谁这么快就通风报信去了。我可是偷偷摸摸到这偏僻的地方来，看来最近张罗南家老爷的事过于张扬，有人在跟踪我。我挡在他们面前，有人上来架住我的手。
“爷，放过我吧，我们家少爷临死的时候把家里藏钱的地方告诉我了，我全部告诉你，放小女子一条生路吧。”我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全然不顾南风的惊讶。
果然，那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首富也永远不会嫌自己钱多。我被带到他身前，侧在他耳边，“就在...”我停顿了一下，随即大吼一句，“西山东十里第七颗松树下！”许是我突如其来的一吼震到他了，他张口往后一缩，我趁机喂颗药在他嘴里。
“别动哦，这是毒药，会死哦。”
“给我抓住这个小贱人！”
众人欲向我动手，“大家都不想发财吗？藏宝的地方都告诉你们了，你们还愣在这里干什么？”有人停了脚步，我又打趴下三五个，众人一时没敢上前。“你们就甘愿给这废物使唤？”想来废物二字深得人心，一个人转身而去，剩下的自然也不甘，一并去了。
那傻瓜还是一动不敢动，“我给你下了咒，若敢动这墓，就不得好死。别有好奇心，好好保住自己的命。”我又给他喂颗昨日买的糖，要他默数二十个数，自己一路小跑溜了。
南风趁机踢了他两脚，不过他没实体，又没什么灵力，打在那人身上不痛不痒。
“谢谢。”
“别，肉麻。乖乖办事就当报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