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越,你若只为护他的性命,何须做到这一步。你还要他的名誉,他的荣耀。”
我确实能轻而易举地把他带走,可我不想让他受世人诟病,不想他余生在躲躲藏藏中度过。他有抱负,我不助他,亦不能拦他。
三日后,千汐城破,平邱也被攻破。楚陈大军追击罗丰,罗丰每占领一城,后方就丢一城。一月后,楚、陈、宣三国在千汐城内谈判。
楚国将千汐城让与宣国,宣对楚称臣,陈保留占领的两国。
楚君以周尘在战场上软禁大将,独掌大权,错下军令至楚国损失三万将士、一座城池为由,派人将他押回郢都治罪。
而何庶,在朝堂上控诉周尘如何私自勾结罗丰,节节败退。
我见过他一回,他睡在石板上,白衣污秽不堪,渗出的血迹干结,面色憔悴,眼神黯沉,总之与他平日大相径庭。牢狱这种地方,跟地狱一样,让人面目全非。
“对自己都能下这种狠手,真难去想有什么你得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差一点我就去煊阳城了。若我罪孽在身,来日如何见你?
“我说过,他若容得下我,我定不反他。越儿,我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他的声音弱,说这话时刻意转过头来看我。
“我知道。”我冲他一笑,用手绢替他擦去脸上的污垢。
“丞相大人这边请,王爷的牢房就在这里。”
“来人,王爷晕过去了,还不快找大夫!”
翌日,河阳王身中九胥毒的消息传遍朝野。九胥毒罕见,主要是因为配制这毒的原料中有一味草药已在二十年前被全部烧毁,其解药相对而言制作起来没那么麻烦。只是,九胥毒是皇宫禁药,是楚国上上代君王的贵妃捣鼓出来的。周尘中毒极深,必是在战场上时就已被...
宣国将本国细作押至楚国,称其与何庶将军早有联系。而何庶,以前是陈刈手下的得意将领。
又说河阳王身受重伤,仍在战场上鼓舞军心、保护百姓后撤,才使得千汐城不至于血流成河。皇帝要除掉重臣,竟敢以大楚疆土子民作为代价,无人不心惊胆战。
周尘被接回王府,伤却恢复得极慢。就算是皇室,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我了解周尘三十年来的一切过往,却猜不透他的心。
听闻皇帝新纳了位贵妃,我早该想到。就算周尘不派人去煊阳城,潘璟也不可能不知道千汐城的情况,派兵来助。能对周尘身边旧臣如此熟悉,又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潘璟按兵不动的,只有荣影。
确实,潘璟相助,周尘身上又会多条妄视君威的罪名。周尘想到的,荣影也想到了。只不过,她以此断他的后路,取得皇帝的信任。
周尘躺在床上这几日,非要我喂他吃饭。
“太烫了。”
“少一点。”
“我用嘴吃饭不是用鼻子。”
“你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我把碗啪地一下放在桌子上,“周尘,咱们说清楚,是谁非把自己弄受伤,干嘛还要牵连我来给你端茶送水!”
“不是怕别人借机来探听本王的消息嘛。”
“你王府上都是忠心耿耿的下人,你怕什么?”
“我都这副模样了,你就不能屈尊降贵可怜可怜我?你看看别人受伤,家里人怎么细心照顾的。”他侧身,用手撑着脑袋。
好吧。总归这几日搞清楚他喜欢吃什么菜和水果。
“王爷,这是奴婢亲手熬的粥,端给您尝一尝。”小舞姬突然敲门进来,我坐在桌旁,看她如何精心伺候。
“满儿,你来得正好,王爷他正口渴。”
我一说,她立即倒杯水,递到周尘嘴边。
“他渴得很,多喝几杯。”
周尘突然被呛着,咳嗽几声,兴许牵扯到了伤口,微皱眉头。
“很疼?”我让满儿立刻去请大夫,要扒周尘的衣服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口。
“不疼。”他盯着我看了一阵,我要抽回手。“越儿,在你心中,可否有我一点位置?”
“干嘛问我这种话?”
“你总是待我很好。”
“对你好还不乐意了?”我把他的手塞回被窝里,“因为你也对我好,我不能亏待你。”
“你知道我为何敢在战场和朝堂上如此奋不顾身吗?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软肋。我庆幸的是,身旁无人会因为我而去伤害你。我知道你可以将自己保护得很好,所以我没有后顾之忧。”
可别人会为利用我来害你。
“以前觉得你待在我身旁就心满意足,而今却希望你心里能有我,你看,凡人总是这样贪得无厌。”
“我这辈子成家是无望了,到时我的家产就全留给你。若我有下辈子,你再来找我,到时候我就尽让你欺负,绝不还手,好不好?”
“这种临终遗言,到时候再说吧。”
他还有四年,四年...时间还长,我会好好待他的。
周尘能走路的时候,我带他去街上溜达。千汐一战后,皇帝因不好落个刻薄臣子的罪名,没再说罚他。但有的事既做下,自挡不住大家的议论。街头巷尾有在说皇帝薄情,当初周尘如何舍生忘死平定王城之乱,一力把他拉至皇帝的位置,而后为官本分清明,不恃宠而骄,没想到还是为皇室所不容。
总之,周尘极其善蛊惑人心。
我倒不觉得一切都是皇帝下的手,林陈两家背着他做过多少事,最后皆算在他头上,也是可怜。
“说吧,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还不是花我的钱。”
“爱吃不吃...那咱们就去小岳楼。”
“姑娘,包间都被坐满了,不知大厅可否?”我冲小二点头,让他催厨房快点上菜。
一桌美味佳肴,这段时间我陪他吃青菜白粥都吃烦了。
“我有时怀疑你是不是为了口吃的才留在我身边,不禁觉得自己有钱真好。”
“你真是...”将形势看得很通透嘛,“太瞧不起人了,不为三斗米折腰,我难道还瞧得起你那点钱?”
“那我让袁将军每天多给你二两银子,每天早上去打扫后院,愿不愿意?”
袁青延也真是对周尘忠心耿耿,打仗之时鞍前马后,闲来就待在王府做管家,每天从他手里过的钱,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多。真不知周尘已经有这么多钱了,还非要在暗地里做生意。
我夜里忙得晚,一觉睡醒就是晌午。不过有钱赚,我还是能起得来的。“干嘛非得提钱,在府里待这么久,扫院子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平日里早上都瞧不见人,为了钱还挺勤快。”
我瞪了他一眼,用筷子夹了颗豆子扔在嘴里。
“就我那堂哥,整日待在院里不出门。贵妃娘娘有事都是让我办的,你们找我帮忙准没错。”
“那就有劳小国舅了。”
听到声音,我转过去瞧了一眼。看那模样,荣家的。
“在下几次上门,大公子都不予理睬,我看他根本不在乎为贵妃培养势力吧。”
“堂哥他的腿就那样了,一直清心寡欲。从前还和我堂姐大吵过一架,许是兄妹俩没什么感情了。以后我就是贵妃亲弟,朝堂上还需各位大人为我姐多多美言。”
“自然自然。”
周尘把丸子夹到我碗里,我才回过神来。“荣业的腿还没好?”
“筋脉全断,站起来都实属不易,好不起来。”
但他当日如何还告诉我会好的,宽我心的话,我竟深信不疑。
“我和他都不同意荣影进宫,她比任何人都倔强。林氏一族不亡,她不肯罢休。”
“那荣业...你会愧疚吗?”
“你怪我?”
曾经的英气少年,而后缠绵床椅。每个人的感受都会有不同,或许觉得留有一命已是庆幸,或许会觉得生不如死。
“我能有什么立场怪你。”我只是怕他身上背负太多人的理想与抱负,未来和期盼。
“世事无常,生死有命,他该明白。”
当初既选择了站在谁的身后,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自知。荣业他,也算忠心了,所以周尘才对荣影如此百般退让吗?
周尘愈发不肯在朝堂上主事,公务能推就推,就差做个闲官了。但河阳王这个职位,不是闲职。朝中许多没有从他手中过的军务,出了纰漏。皇帝一时气恼上朝时说他既食君禄,不担君忧。周尘立刻在殿上长跪不起,大呼臣惶恐。第二日就写下罪己诏,昭示万民。恰巧遇到前面中毒一事,众人猜测河阳王怕是担心皇帝的猜忌,有心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来,如此更印证皇帝有心铲除忠臣的谣言。
言官弹劾皇帝薄待功臣,不分忠恶。最后皇帝只得派人去请周尘回来,又专门设宴款待他,赏赐不少珠宝,以打消外界的传言。
欣嫔怀孕三月滑胎,皇后紧接着诊断出喜脉。孩子还没生出来,尚未知是男是女,朝中就有立太子的流言蜚语。以陈家如今的地位,皇后生下的必会是太子,而且在她产子之前,谁敢先生下长子?
后宫里的事就那些,这一代的事情还没料理完,又在为下一代谋划。
将养几年,小笛终于醒过来,虽还在调养之中,但神色看起来是好的。我告诉他很多有关傅音的事,她的家,她的孩子,所有一切他想知道的。无论如何,何连都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小笛说,那就好,我没有毁了她的一生。
冥帝真的很低调,我一直怀疑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搞的这些事情他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就,从不过问呢。
毫无征兆,仙界突然派天兵包围整个妖王城,理由是妖族私藏解封卷轴。看来天界真的是破罐子破摔了,一个卷轴而已,至于嘛,就非得在妖界去找混沌残灵。
惧着天界的斩魂刀,妖族没多加阻拦。我只是好奇,天界去人家地盘搜东西,非得带把这么吓人的刀,要是不小心误伤自己可怎么好。
我又替周尘挡了次恶鬼印,一时没想到谁会在背后害他,或者是害我。若我离开他,他就会安然无恙吗,还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为着这个原因,我近日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连上朝都在宫门口守着他出来。睡眠更加不足,常在马车上睡着睡着,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皇后的孩子没了,陈家觉得是欣嫔有意报复,在朝堂上逼皇帝赐死欣嫔,将其一族充为官奴流放。百官哗然,但无人为之求情。太医说,皇后再难有孕。此后,她就将避孕药赏给每位伺候过皇上的嫔妃。
帝后不睦,太后罚皇后在佛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朝廷拨给北境赈灾的银两,被大臣们中饱私囊,灾民收集百人血掌印的供词来郢都告御状。皇帝让大理寺细查贪污官员,最后查到林家自己身上。皇帝只好停了国公的职,配合调查。
总之楚国而今多事之秋,西境各城还未完全稳定下来,北部又在闹暴乱。只是怕齐国会趁机插手,听闻划为齐国的原楚国地界,在施粥赈灾,无数百姓宁愿跋山涉水去往齐国。民心若无,国焉知能存多久?
楚国连年征战,国库里已经没什么钱,百官们捐出的不过是些皮毛。周尘花钱买下自己封地里百姓的余粮,让潘璟将军亲自送至北境。沿途关卡无不开门相送,称赞河阳王体恤百姓,当为万民之景仰。
“你如今行事这么大胆,不怕皇上再对你下手?”偏偏要穿越整个楚国去送粮,这么招摇。
“我可在百姓中担着好名声,他自己的事情都打理不过来,顾不上我。”
人家的血书都送来了,大理寺要细查,但凡周尘推林家一把,不愁查不出国公一党的罪状。
最后交给皇上的奏折上写着林家私下买卖田地赚取中间暴利,去江南花大价钱买下歌姬送给朝中大臣,收受贿赂。只要与这次赈灾官银无关的,都算小事。林家也知,不抖出点罪状,别人不会称心如意。
朝堂上,皇帝虽有斥责,但未重罚。
十日后,一张折子递至皇帝手中,皇帝提前退朝,召见了大理寺主审官员。是一桩与前太子芈珩有关的旧事。
林家和谢家的关系有点复杂,安家灭谢家,林家灭安家,其中不乏有一些替谢家喊冤的名义在,当初新帝登基时也为谢家正了名,将先皇后与先帝同葬。如今牵出林家害先太子瘸了腿,这就生生打了皇帝的脸。众人觉得早在多年前皇帝就在设计谋夺皇位,而不是最后平定乱臣贼子后取得的。
当然,那时皇帝年少,不见得有此谋算,一切仰仗当时的德妃和林家。
我瞧着周尘若无其事地在削桃子,“当初那刺客不是死了吗?”
“那种情况下就算不死在牢里也会死在其他地方。”
“你说需要荣业的帮忙就是为此事?”
他点头,递给我削好的桃子。他要荣业安排刺客假死,就是为如今。
“你怎么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不知道,只是留个把柄在手上总是好的。”
这件事情他没告诉过其他人,现在林家要找幕后之人也算计不到周尘身上。
“你还真是...深谋远虑。”
“本来想说什么?”
“处心积虑。”
桃子太脆,我咬到嘴哎哟了一声,用手揉揉脸颊。
“都怪你,干嘛非得给我削桃子。”我用舌头抵了抵伤处,然后舔了一圈嘴唇。周尘盯着我的嘴看,我一巴掌打在他额头上。
林侑一力认下当年的种种,皇帝革了他的职,林氏一族官员皆有打压。陈家,就越在朝堂上作威作福。
贺意说,仙界在妖界发现了端倪。若真的是卷轴还好说,若是其他的...东西明明不在妖族,这就有些奇怪了,妖帝总不可能还藏着些残灵吧。
贺意在冥界多年,其目的多半与地狱里的东西有关。除他之外,之前也有其他小妖来探过虚实。妖界要找的东西,二皇子,穷奇?如若真是这样,这妖兽也太惨了,身为先神时期就诞生的长老级别的兽灵,居然被关在这种地方。
妖族的事本与冥界无关,但鬼兵被天界派遣去围妖王城。我害怕司彧受波及,悄悄混在其中跟去。
天兵将王城周围一片围得水泄不通,结界突然被一阵强光冲破,难不成有人破境了?趴在树上看不清楚,贺意皱眉,冲我摇摇头,示意不要再前进。说到底,他比我更感兴趣。看来里面正打得激烈。
我的心一阵痉挛,胸口闷闷的,觉得不对劲。天兵的排列阵法我极为熟悉,恰巧也训练过几日鬼兵。打倒几个守卫,冲破小缺口往城内去,被人一把抓回来。四周城墙被什么力量冲破,鬼兵们散开,我也退后两步,呛了口血。
空中与人缠斗的身影,是司彧。怎么会...我感觉背上受了一阵力,动弹不得。
司彧明显身负重伤,动作慢了不少。他接下祁然一掌,身子从空中重重打在地上。
我运用全身灵力,以尽快冲破束身咒的束缚。
唳琰设下个小结界护他,抽出剑对着祁然。
“我说了,他没有你们要的东西,仙界真是...自诩正派。”
整个王城中间,只有他们俩个,并肩站在一起。
我看到祁然走到司彧面前,抽出斩魂刀。
“伏呈,放开我。他要是...我会恨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