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蜈蚣精已死,白衣男子收回长剑,看向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孔晞。
他知道,方才仅凭自己那一招,是无法将这蜈蚣精杀死的,最多也只是重伤。真正的致命一击,是前面这位看上去年纪比要他小的男子斩出的。又瞥了眼蜈蚣精被拦腰砍成两段的身躯,他压下心中的惊诧,向前走去。
孔晞这才看清迎面向自己走来的白衣男子。
发束道髻,肤白如玉;剑眉,星眸;直鼻,薄唇;一身雪白流云道袍加身,更是让他整个人看上不染半点烟火气息。
白衣男子走到孔晞身前停下,揖礼道:“在下玉守观季显允,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助,也多谢阁下从这蜈蚣精手中救下我那两个师弟。”
孔晞回礼道:“在下孔晞。季兄无需如此客气。妖族祸乱,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既同为人族术士,理应守望相助才对。”在看到那身与林博川一行人相同的白色道袍时,他就已经猜出了季显允的来历。
“孔兄高义。”
季显允目光赞赏,淡淡一笑。随后并指在蜈蚣精的躯体上凌空一划,吸出了一粒鸽卵大小、通体金黄且带有一道青色雷纹的妖丹。
妖丹入手后,他便递给了孔晞,说道:“此妖乃是忘川林中的千手妖姬。修为在一众妖丹期精怪中也算得上中上等。今日若非孔兄在,还不知会发生怎样惨痛的后果。所以这枚妖丹还请孔兄收下,不要推辞。”
孔晞也没客气,接过妖丹收了起来。只是他没想到,这蜈蚣精竟就是那大黑熊曾跟他提到过的千手妖姬,忘川林中仅有的两大妖丹期精怪之一。
两人没在山丘过多停留,一起往林博川与郝自骞所在的方向走去。
些许是先前的打斗太过激烈,孔晞与季显允才走到一半,林博川便醒了过来。
他愣愣的坐起身,看了一眼不远处自己断掉的手臂,又看了眼自己完好无缺的两只胳膊,全身上下没有感觉到一丝的疼痛与不适。
“莫非我已经死了?现在这是我的魂魄?”
正疑惑间,他看到孔晞与季显允向他走了过来,神色一怔,连忙站起了身。
“孔师兄……季师兄!!你们……”
话没有再说下去。他已知道自己并未死去。非但没有死去,还被人给彻彻底底救活了过来。随即又看向孔晞,只听孔晞对他说道:
“你可算是醒过来了,否则我都要怀疑我那丹药是不是已经过期,失去药效了。”
林博川略带赧然道:“没想到又被孔师兄救了一次……只是——”
孔晞猜到了林博川接下来要说什么,便先道:“你不要在意啦,不过就是一粒丹药而已。更何况,当时你若不是为了推开我,自己也不知受那么重的伤。”
季显允检查了下尚在昏迷的郝自骞,发现并无大碍后,便对林博川问道:
“马师弟与李师弟没跟你们在一处?为何我一直没有看到他二人的身影?”
林博川一愣,四下扫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半点马逸与李廷义的身影。倒是不远处地面上的那一大滩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心中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当时由于事发突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重伤昏倒后又发生了什么、两位师弟的情况如何,所以,不由的将目光看向了孔晞。
孔晞见林博川望向自己,默然片刻,轻声道:“马师弟与李师弟在妖怪的偷袭中,没能幸免……”
林博川一个踉跄,后滑了几步。
当他再次将目光看向那一滩血迹时,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充满了愧疚,充满了愤怒与悔恨。他慢慢底下头,不知何时攥紧的双拳中渗出了丝丝血迹。
季显允得知这个噩耗后也沉默了起来。不过很快他便又站起身,走到了林博川身前,伸出手指在林博川头上轻轻一点。
林博川抬起头,红着眼眶,喑哑道:“师兄…都是我的错……”
季显允轻摇了摇头,回道:“马师弟与李师弟的牺牲并非你的过错。谁也不会料到这何家村竟隐藏有妖丹期的精怪。若非是看到你放出的求救信号,我也不会及时赶来。你已经将能够做的做到了最好,所以你无需再感到自责。”
“可是……”
林博川的头又缓缓低了下去,虚声哽咽道:“在来之前,我答应过李师弟,说会保护他……”
季显允没再说话。四周陷入了一片沉静。
夜风瑟瑟,草丛与树冠被吹的轻轻摇曳响动。
孔晞抬起头,辽远的夜空中群星与明月依旧璀璨。
天还是那片天,它不会为生命的逝去而有半点悲情。
季显允与林博川收起了两抔染有马逸与李廷义鲜血的泥土,又背上仍在昏迷中的郝自骞,与孔晞一同离开了此处。
途中,当季显允提出同行的建议时,孔晞借故婉拒。眼下这种情况,他觉得实在不宜再带上单少阳那个愣头青,跟刚失去同门师弟的季显允等人一同上路。
季显允见孔晞回绝,也就没在强求。而先前就与孔晞有此约定的林博川,此时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并没有去听孔晞与季显允这一路上的谈话。
一行人在村口处分开,孔晞回到了小石的家中。
刚走进院子,他就看到了侧屋中的烛光依然在亮着。
想来也是,以那愣头青的性格,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情况下睡去。
方才与蜈蚣精的打斗那样激烈,他相信这村中绝大多数村民都会被之惊醒,更不要说还是术士的单少阳了。若非是此时有伤在身,他敢肯定,这小子绝对会想也不想的直奔战场而去。
走进屋,孔晞果然看到单少阳背靠墙面坐在炕上,正一脸焦急的等着他。
“——前辈!”
见孔晞进门,单少立刻便要起身。
“你给我老实坐下!”
孔晞随手便把急欲蹿起的单少阳给按了回去。
看着捂着腹部,小声嘶叫的单少阳,孔晞撇嘴道:
“也不知道你小子成天都在想些什么!自己受了多严重的伤,难道不知道?还想上蹿下跳,也不怕这一下疼死你!”
单少阳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随即问道:
“前辈,那妖怪已经被你解决了?方才我在这屋中听到了村外传来的打斗声,竟是那样激烈!——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孔晞点头道:“确实是发生了不小的意外。谁能想到这小小的何家村,竟险些成了个妖怪窝!一下冒出了三个化骨期与一个妖丹期!”
“三个化骨期!还有一个妖丹期!!”
单少阳满面震惊,随后想到了什么,又问:“前辈,不知玉守观的几位师兄现在情况如何?”
孔晞顿了顿,坐到炕边,将自己赶去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大致跟单少阳讲了一遍。
单少阳静静的听完,半晌没再说一句话,出奇的安静了下来。
孔晞看了眼他额头鼓起的青筋与湿红的双目,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他之前就是被那四人中的两人所救。现在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与恩人的同门师兄弟在跟妖怪的战斗中竟牺牲了两位,还是死无全尸,心情可想而知。
孔晞本就不会说什么安慰人的话,所以在单少阳沉浸在自己情绪中时,他继续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打坐修炼起来。
与千手妖姬一战后,孔晞总算对自己的水平有了一个清楚的认知,不敢在抱有丝毫的侥幸。当时若不是季显允及时出现,他今晚所要损失的,可就不止是一枚太上清元丹了!
想想自己也是有够倒霉的,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妖怪!
这才到这方世界不足两天,就险些动用了两张底牌!这让他以后可怎么过,怎么活!若是在不抓紧时间提升提升自己的修为,那他日后可真就只能猫在泰康城中苟活度日了。
单少阳调整好了自己的心绪,见一旁的孔晞在打坐修炼,便将目光瞥向了窗外,天色已不在像先前那般黑沉,透着一抹微亮。
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太阳便会升起。
他轻轻躺了下去,盖上被子,闭起了眼。并没有立刻睡去,脑子里又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意识才渐渐模糊起来……
孔晞结束修炼时,阳光已经透过窗纸照射了进来了大片。因为急着赶路,便叫醒了尚在熟睡的单少阳。
叫醒单少阳后,孔晞走出屋子,准备去跟何柔辞别。
刚踏出屋门,他就看到了站在院中不断向他这边望来的小石。而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今日小石的腰间竟系着两条白布。
莫非是在给去世的父亲戴孝?若真是如此的话,那昨日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看过这两条白布呢?再说,就算是戴孝,又为什么是戴两条呢?
在孔晞疑惑间,小石已向他走了过来。
“孔大哥……”
小石踮起脚往屋中望了一眼,小声问道:“单大哥他没事吧?”
“没事。你单大哥他命硬的很,过不了几天就会像以前一样活蹦烂跳了。”孔晞指了指小石腰间的白布,“小石这是在给父亲戴孝?”
小石看了眼自己腰间的两条白布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一条是给父亲戴的。娘亲说,妖怪已经被除掉,父亲的在天之灵也终于能得到安息。另一条是给两位道长哥哥戴的。娘亲告诉小石,两位道长哥哥是为了拯救我们村子才牺牲的,是值得被我们永远记住的大英雄。”
孔晞听后不禁一怔。这时,他看到何柔从上屋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条丧幡,腰间也是系着两条白布。
何柔看到孔晞后,立刻便走了过来,拉着小石便对孔晞跪拜了下去。
孔晞一惊,连忙上前制止住起二人。
“何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何柔道:“昨晚的事,民妇已经听玉守观的几位道长说了。多亏有孔仙长的帮助,才能除掉那些妖怪。孔仙长也知道,小石的父亲是死在妖怪之口,仙长既杀了妖怪,那就等于替小石的父亲报了仇,就跟玉守观的几位道长一样,是我们母子二人的恩人!这份恩情,我们实在无以为报,还请仙长接受我们母子俩这一拜,不要拒绝!否则,我们母子这一生恐怕都会过不安稳!”
孔晞见何柔如此决绝,便没再阻拦,硬着头皮接受了母子二人磕的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的每一声闷响,都像是磕在了他那颗受之有愧的心上,让他很不是滋味。
除妖一事并非他本意,他根本担不起这份如此郑重而庄严的恩谢。不过,若是能以此解开这母子二人的执念与心结的话,即便是受之有愧,他也只能昧着良心收下。就当好人做到底吧。
单少阳起身出屋后,孔晞带着他一同与何柔道了别,两人不想再惊动村中的其他人,便悄悄的出了村。
一路上,孔晞与单少阳看到的每户人家的院门前,都挂有一条丧幡。这些丧幡有的精细,有的粗糙。精细的,如何柔家,都是家中有人丧生于妖口,提前准备好的;而粗糙的,都是当晚连夜赶制的。
在这个与妖共存的世界中,他们是一群既弱小又无自保能力的普通人。他们能做的本就不多,只能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来祭奠与铭记为了保护他们而牺牲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