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仿佛洗过了一样清澈墨亮,虽然月影如水,一条银河横贯天际,璀璨的星芒似就悬在头顶,宛然近得触手可摘。
头顶上的那一片夜空缀满繁星,月光让窗牖上的雕刻栩栩如生,让回廊的扶手暗暗生凉。一棵棵蜀槐、梧桐、丁香立在庭院里。远处有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清幽花径。花径的尽头是一个用青石围砌的池塘,池塘的水面被月光照得发亮,枝杪晃影参差横斜,仿佛浮在水中一样。
这个夜晚,屋外的月光出奇地明亮,屋内的灯光却很昏暗,在黑夜的一丝丝风中摇曳不休。
透过被月色染成了淡淡黄色的纸窗,可以看见,诸葛瞻俢长的手指往琴弦上轻轻一拨一划,一曲悠扬而空灵的旋律已然荡漾飘逸而出,宛若蜀山幽谷翠瀑疾泻一般。月光下,诸葛瞻看琴的目光是凉凉的,他抚琴的手,也是凉凉的。
弹琴是一门艺术,听琴也是一门艺术。奏者如斯,听者如斯。听者能从琴声里听出奏者的什么心意来,那就是听者各自的造化和悟性了。驻立在庭院里的诸葛尚双眸微闭,静静地站着、听着。在他耳中,诸葛瞻的琴声起调中正平和,透着淡泊雅致,奏了良久,琴韵渐浓,婉转回旋。一会儿极清,一会儿又极沉;一会儿极紧,一会儿又极缓;高亢中蕴藏着低回,低回里翻转着轻灵。几个盘旋之后,低音中却突有短促清脆的音节,此起彼伏,渐升而时遏行云,渐降而时潜海川,飘忽游漾之际,更是在凄凉肃杀之意中夹着热血如沸的激奋,使得他的心也跟着琴声旋律悠荡起落。
琴毕,诸葛瞻起身走到院中,站在星亮幽黑的天穹之下。诸葛瞻负手在背,斜仰起脸,遥望着头顶上仿佛压将下来的墨蓝巨盘,神情沉肃。
什么是淡泊?什么是宁静?
如何明志?如何致远?
近来他常常陷在这样的问题之中难以自拔,世人都说他的琴声里有一股清幽的雅味,像是深邃幽泉一样令人观之欲静。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还是时时趋于浮躁,难以达到真正的宁静。
虽然自己在蜀汉朝廷的身份地位与众不同,自己也时常想忘身于朝堂,但是,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却还是能在他心中掀起狂风巨浪,明明想要脱离樊笼,却发现束缚的绳索其实根植于自己的内心。正是因为自己是蜀汉武侯之子,自己在父相的耀眼光环之下,虽然自己无心朝政,却是与蜀汉命运紧密相连。
明天,诸葛瞻就将带领着成都的蜀军将士出征抗击邓艾,同时也带着后主的希望,带着拯救蜀汉的希望,虽然这希望之灯光在风中摇曳飘忽,随时都有被熄灭的可能。但诸葛瞻没有选择,他已然没有退路了。出征之前的诸葛瞻和出征之后的诸葛瞻将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了。外人或许察觉不出,诸葛瞻自己对这一点却是心知肚明的。出征之前,诸葛瞻澹泊宁静、醉情雅琴之中,还可以超然朝堂事外,但是出征之后,诸葛瞻身系着蜀汉的唯一希望,不成功则成仁。
诸葛尚挪动步子,靠近诸葛瞻身旁,扯了扯诸葛瞻衣角,再次恳求随军出征。诸葛瞻何尝不想带儿子在身边,蹙眉深思许久,只好同意。
诸葛瞻心系爱子,柔声说道:“你爷爷当年写的《诫子书》,你背给为父听一听。”
诸葛亮一生为蜀汉操劳,四十六岁时才有了诸葛瞻。当儿子诸葛瞻八岁时,诸葛亮写了一封家书《诫子书》告诫诸葛瞻如何修身立志。
诸葛瞻不仅牢记在心,而且也把这当做家训要求诸葛尚和诸葛京铭记在心。
诸葛尚挺胸展眉,朗朗吟诵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慆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声音有抑有扬,颇有一派儒雅悠长的韵味。
诸葛瞻微微笑道:“玉不琢,不成器,让你到阵中经历些艰难战事,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这是第一次去阵前,况且是没有十足把握的战斗,不免有些担忧怜惜。
诸葛瞻带诸葛尚来到香堂,一缕缕紫青色的香烟缭绕上来,衬托得正堂墙上画中之人愈发松形鹤姿,仙风道骨,飘飘欲升。画中人的右手轻轻挥着一柄鹅羽扇,微微弯腰俯望着跪在他面前香案之下的诸葛瞻和诸葛尚,唇角那一丝笑意似流云般潇洒祥和。
这是一幅诸葛亮的图像。诸葛亮已经成了琅琊诸葛家族多年来最大的骄傲。诸葛亮是蜀国人士心目中的“一代完人”。
诸葛瞻尤记得父相曾说过:“善将者,因天之时,就地之势,依人之利,则所向者无敌,所志者万全矣。”此语言简而意丰,愈悟而愈深,精辟之至。
诸葛瞻对诸葛尚说到:“你爷爷领军为帅战无不胜,数次化险为夷,皆是因为他深谙用兵之道。为父此番出征魏军,实无必胜把握。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容忍魏贼践踏大汉的国土。”
一念之瞬间,诸葛瞻忽地把目光投向了遥遥的北方,似乎感觉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司马昭的强大和威慑。他视贤才如泰山之重、视金银如鸿毛之轻,可以在谈笑之间,指挥若定地遥控三路大军伐蜀,丝丝入扣,的确有一代英主的气魄,乃是蜀汉的劲敌大患。可是,反观蜀汉,军民疲敝,黄皓弄权,蒙蔽圣听,贤臣退隐。
诸葛瞻心底最大的隐忧,曾被压抑多次的隐忧一下被挑了个透穿,一股冷气渐渐从他足底升了起来,注遍了他全身。他极力控制着震荡的心神。
但转念一想,可喜后主日前在未央宫中已明显忧患着蜀汉已到危急存亡之际,只要蜀汉君臣一心,邓艾之军毕竟没有后援,孤军深入,没有后继补给,必不能长久。只要姜维能够坚守剑阁,只要能抵抗住邓艾,蜀汉还有一线生机,还有希望,蜀汉的大旗依然会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