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兰山庄
已是深夜，偌大的房间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勉强照亮了一个角落。房间另一边，透过紫竹林绸缎屏风，隐约能看到一人正跪在桌案旁，似乎正在饮酒，一头银丝在黑暗中极为醒目。
雕门被人轻轻的打开，一双纤长的腿迈了进来“这么晚还不睡，躲在这里喝酒~”笑声慵懒惑魅。那人未抬头，淡淡反问“你不是也没睡。”声音清冷，微有些低沉，是一个少年，倒是好听的紧。那紫裙女子扭着不堪一握的腰肢来到少年对面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樽酒“你似乎有心事。”少年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樽“你深夜来我这儿，就为了说这个？”标志性的上扬尾音。“弄玉那边传来的消息，白凤将偷来的琴送给了她，而后一曲《空山鸟语》引得百鸟朝凤。”少年微微皱起眉“百鸟朝凤？这么张扬，可不像她。”女子勾勾唇“一曲为知音而已。”少年轻哼一声“知音？我看是白凤太任性了，难怪很少单独执行任务。然后呢。”“姬无夜大怒，将雀阁中仆役尽数处以绞刑，由墨鸦亲自监察。并且，给他下达了新的任务。”少年饶有兴趣地一扬眉“哦？新的任务？杀了弄玉？姬无夜如此贪图美色，会舍得？”女子摇摇头，轻抿了一口酒“杀了白凤。”闻言，少年的动作顿了顿，随后继续饮着酒。
“你说，他会如何？”女子替少年斟了一樽酒，随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樽。少年接过酒樽一声冷哼“他那么听话，自然是执行了。”女子眸中划过一丝诧异，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见他一脸冷意不由无奈摇摇头。少年多次招揽墨鸦无果，不爽是自然。但女子认为，以他的心性会抓住这个机会，毕竟此时说不定还会额外得到一个白凤。但少年此言未免有些小心眼，太孩子气了些。
“我看未必。白凤一直跟着墨鸦，墨鸦更是对其宠信有加，两人情同手足，他未必下的去手。”说到这儿，女子顿了顿“不过，违抗姬无夜的人……”后半句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少年却明白她想说什么，微微皱起眉。那些人，都死了。
女子又摇摇头，似乎有些惋惜，却没再说什么，低头又轻啜了一口，突觉身侧风起。抬头去看，对面哪还有银发少年的影子？就连架在刀架上的剑也没了踪影。
二
“你们几个，去这边，你们几个，去那边。搜仔细些。”在一片楼宇的上方密密麻麻站了许多黑衣人，中间一墨绸羽衣少年冷声吩咐着，那些人应了一声，随后很快融入了夜色，消失的无影无踪。
远处一处檐牙上的银发少年见此冷冷勾了勾唇，果然，他还是选择服从姬无夜的命令。墨绸羽衣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扭头见是他显然有些意外，高高的扬起一眉，歪头笑道“鬼谷弟子今晚怎么有兴趣出来玩~”黑衣少年生的实在俊俏，下颏削尖肤色苍白，最令人惊艳的还是那双大眼和眼边蜿蜒的蛇形墨纹，在一身黑衣的映衬下，紫眸越发神秘妖肆起来，配上那轻勾的嘴角，不像杀手，倒像个雅痞的贵族子弟。
银发少年——也就是鬼谷弟子卫庄——抱着剑环起胸“我来看看你这任务执行的如何。”那墨绸羽衣少年——也就是先前紫女卫庄口中的墨鸦——唇边的弧度大了一分，满脸都是戏谑的笑意“鬼谷弟子的消息一如既往的灵通~不知鬼谷弟子觉得我这任务执行的如何？”卫庄冷冷笑了一声，“想必姬无夜对你一定很放心。”墨鸦怔了怔，眨眨眼“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为了活命，会杀了那小子？”然而并没有回答。但墨鸦看卫庄那脸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错，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在你眼中，竟如此贪生怕死？”他墨鸦有这么不堪么？亏他还一直认为卫庄与他人不同呢。
这话倒是让卫庄怔了怔，之前面对无双鬼时墨鸦让自己打头阵确有贪生怕死的嫌疑，而且多数人都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杀白凤并不意外。但仔细想想，以他的性子，似乎又不太可能。
卫庄微皱着眉思索了一瞬，随后手腕一动鲨齿出鞘，把对面的墨鸦吓了一跳。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他当即戒备起来，开玩笑，被砍中可不是好玩的。金红色的剑气破空劈来，并不磅礴，却足够锋利。墨鸦下意识去挡，那剑气却在他身旁掠了过去，狠狠劈进一处黑暗，同时传来一声肉体撕裂的闷响。
墨鸦扭头愣愣地看着那处黑暗，睁得大大的眼中满是茫然，显然他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姬无夜生性多疑，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墨鸦，墨鸦也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但他并没有动手，反而恪尽职守尽心尽力地捕杀白凤。因为他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忠心，姬无夜就会越放心，白凤自然越安全。因此如今监视者死了反而有些小麻烦，不过……死就死吧，反正不是自己杀的，虽然卫庄似乎并没有什么理由杀他。
墨鸦想着不由耸耸肩，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只听卫庄那清冷的声音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墨鸦一回头，就见那银发少年收了剑，朝自己走来。
三
墨鸦一扬眉，环胸戏谑道“哦？不知鬼谷弟子想听我说什么~”卫庄在他面前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你很聪明，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因此我很好奇，你为何如此纵容白凤。”墨鸦眨眨眼，他果然有目的。“他是不同的。”一提起那人，墨鸦连眼底都生出了笑意，三分宠溺七分信任，还有许些骄傲“他不属于囚笼，天空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凡事都需要代价，这件事的代价，你付得起？”卫庄冷笑了一声反问道，墨鸦并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看向天空，那里一望无云，星光璀璨“只要能换他自由，任何代价我都付得起，任何代价也都值得。”卫庄的剑眉皱了起来，淡色的唇微微向下弯着，明显有些不爽“我以为，你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姬无夜的凶器。”墨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是将军的猎鹰不假，但无论是谁，总有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卫庄依旧皱着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相比我，白凤更适合流沙。乌鸦是不详的，而凤凰不同。”卫庄看着面前人眼中少见的认真，突然有一丝烦躁“你以为，我会在乎吉不吉祥？而且，你若加入流沙，我可保你无恙。”墨鸦怔了怔，眨眨眼，随后低低笑出了声。他还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深得鬼谷弟子厚爱。“如今的流沙还是太弱，你觉得，我和他甘心在逃亡中度过此生？”说着，他摇了摇头“何况，我早已满手鲜血满身罪孽，活着也是祸害世人，而白凤不同，他很干净。”干净么……卫庄顿了一下，微垂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曾经，他也遇到过澄澈如水的一个人，可后来，那人眼中满是狠戾杀气，因为再没人能护她天真。失去了墨鸦的白凤，还能一如既往么？可他并没有问出来。“他很有趣，你会喜欢的。并且，虽然还是他稚嫩了些，却不比我慢。”见墨鸦如此认真，卫庄突然起了玩心只见他向前跨了几步，凑近墨鸦的脸危险地眯起眼“你就不怕，我杀了他？”墨鸦歪歪头，突然嗤笑一声“你卫庄不稀罕这些手段。”卫庄的嘴角再次耷了下来，极度不爽地看着面前不知怎的笑起来没完的人。墨鸦说的不错，他卫庄的确不稀罕，但同样，他也失去了威胁墨鸦的砝码。这真是让人不爽。
而且，”墨鸦笑够了，正了正神色，紫眸直直地与银眸对视着“我相信你。”卫庄诧异地扬起眉，突然有些想笑，自己干了什么让他这么信任？“哦？你哪来的信心？”墨鸦又笑了，微眯起眼向前探了一分，几乎与卫庄贴上鼻子“我就是有这个信心。”卫庄挥剑决绝剑势凛冽，从两人第一次交手时，墨鸦就知道，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卫庄皱着眉与墨鸦对视着，良久，他别开头去，轻呼了口气。墨鸦见此不由心情大好“鬼谷弟子这是答应了~”卫庄似乎妥协了“我不答应，你会罢休？”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抓不住这只乌鸦。也罢，反正这也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也不涉及任何利益，便容他一次。想着，握着鲨齿的手缓缓松了下来。
墨鸦似乎开心的有些过头，竟然抬手揽住了卫庄的肩“难得天气这么好，鬼谷弟子陪我喝一杯？”银发少年僵了一下，有些不习惯地皱皱眉，却没有打掉那只胳膊。没想到墨鸦见他没有反应居然晃了晃他。卫庄强忍着一脚踹开他的冲动，皱眉问“你不担心白凤？”墨鸦不屑地勾勾唇“他们没那么容易找到他。再说，那小子再怎么说也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对付那些人，小意思。”卫庄侧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人，戏谑笑道“哦？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每次遇上他，墨鸦不都是仓皇而逃？但墨鸦却不这么想“我能让鬼谷弟子蹭一脸黑灰，也算伟绩一件~”“……”天晓得卫庄花了多大力气才压下自己抬起鲨齿的手。“这么晚了，哪里还有酒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岔开话题。“我知道有家店不错~”墨鸦笑的眼睛弯弯的拉了卫庄就走，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一路拖了过去。
四
某家酒肆
“诶，两位客官里面请！请问住店还是打尖？”两人刚到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门口就有一个小厮迎了上来一边殷勤笑着一边将人往内引。“打尖。先来……四壶好酒，要最烈的！”墨鸦熟门熟路的进了店，身后跟着提着鲨齿满脸不爽的卫庄。“好嘞客官！”小厮边给两人看座边向里堂朗声道“四壶最烈的好酒！”很快，四坛酒就被摆了上来，墨鸦刚揭开其中一坛的封口就有浓浓的酒香飘了出来。他深深嗅了一口，惬意地眯了眯眼“嗯~不错~”说着给对面的卫庄倒了一大碗“尝尝~”卫庄看着这四坛酒微微皱皱眉，这么多，怎么喝的完？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这一眨眼的功夫墨鸦已经在给自己倒第二碗了。这哪里是饮酒，分明是灌酒。卫庄看着自己对面一碗接一碗毫不停歇的人再次皱皱眉，却没有说什么，拿起他给自己倒的那碗酒慢悠悠地喝着，静静地陪着他。
这酒算不得名贵，却极为浓烈。一碗下肚卫庄就觉得胃中升起了一团烈火，烧的他少许不适。墨鸦那边一坛已经见底，正在开第二坛。这并不像单纯的喝酒，更像是放纵，最后一次的放纵。他也不催卫庄去喝，自顾自的一碗接一碗灌着，原本苍白的脸染上了些酒气，微醺的眼多了一丝平日里不曾有的迷离，不甚清醒的扫了神色依旧清明的卫庄一眼。卫庄见惯了轻佻风流却又冷静沉着的墨鸦，第一次见他如此神色，心中不觉酿出了丝丝不同的情绪，本质上，他们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想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卫庄平日很少对别人产生什么担忧惋惜之类的感情，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喝多了？他有些懊恼，却也没表示什么，又倒了一碗酒，依旧慢慢饮着，静静地陪着对面的人。
墨鸦再次晃了晃坛子，发觉是空的后便将它扔到其余两个空坛一处去，才喝完小半坛的卫庄见此动作顿了顿，这喝的也太快了些。“伙计再来一坛！”墨鸦也不管卫庄，扭头冲柜台处的小厮喊道，那小厮刚要应却被卫庄打断了“还没喝够？”墨鸦晃悠悠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瞥了银发少年一眼，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半坛酒上。卫庄见此一皱眉，但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墨鸦就已经一把抱起酒坛化成一阵黑色的风刮了出去。一流的逃跑速度。卫庄忍不住啧了一声，掏出钱袋也来不及拿出银子直接整袋丢在桌子上抓起一旁的鲨齿就追了出去。
卫庄一路追到了郊外一座山崖上，那个墨绸羽衣少年枕着臂曲着一腿一动不动地躺在唯一的一棵树下，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看星星，那个已经空了的酒坛被随意地丢在了一旁。
银发少年放缓了脚步，来到那人身边坐了下来。那人并没有睡着，却也没有什么反应，依旧轻勾着唇目光微迷离地望着繁星璀璨的苍穹。银发少年也不说话，神色淡然的望着天际，但看得出，他很放松，鲨齿也安安静静地躺在主人身边，一时间，山崖上静的只剩下了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庄淡淡开口问道“你就打算睡在这儿？”半晌，那人才懒洋洋回道“反正我也无处可去，在这儿挺好。”卫庄转头看着自己身边仰面躺着毫不戒备的少年皱皱眉“起来。”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墨鸦闭起眼一扭头，难得这么悠闲，他才不要呢。卫庄的嘴角微微耷了下来，颇不耐地一把拎起了那人，没想到那人晃了一下，竟然吐了，险些吐卫庄身上。卫庄先是一怔，随后一脸嫌弃地推开了墨鸦。不能喝就不要喝这么多，弄成这幅样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想着，卫庄别开脸表示并不想认识他。
墨鸦扶着树干喘着气，苍白的额头上布了一层薄汗，在星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他不禁微微皱起了眉。近几日没有怎么好好吃东西，本不在乎饿的，但此刻喝了这么多烈酒胃痛的厉害，但他也只是忍着没有表现什么。
“你如此狼狈的样子还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卫庄开口道，他从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够嘲讽墨鸦的机会，那人却少见的没有开口，卫庄有些诧异，扬起一眉去看，正见墨鸦微弓着身子扶着树干堪堪站稳，不觉说了一句“活该。”让你喝这么多。可卫庄虽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上前扶他，其实卫庄也只是言语尖锐了些，外表怕人罢了。
墨鸦本想瞪卫庄，没想到一扭头却见他伸手来扶自己，当即诧异地睁圆了眼“鬼谷弟子居然屈尊扶我，真是荣幸~”卫庄白了一眼有些直不起腰走路不稳还一脸调笑的人，提了鲨齿就着那人的速度缓缓向山下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墨鸦觉得胃痛缓解了些，便直起身子自己走。虽还有些醉意，但好在走的稳当了不少，他四下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眉轻皱起来“鬼谷弟子这是要带我去哪？”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糟了，该不会是自己险些吐卫庄身上让他倒了胃口想杀人灭口？那他可得赶紧跑。墨鸦正天马行空地想着，就听身旁那银发少年懒洋洋道“赏你间房。”墨鸦诧异一扬眉，就见远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庄，这不是九公子韩非从翡翠虎手中得来又转赠紫女的紫兰山庄么？墨鸦不知想到了什么，戏谑地看着卫庄环胸道“你就不怕，我趁机探得流沙机密回去禀告将军~”卫庄头也未回，用他一贯的狂妄语气漫不经心道“你大可一试。”墨鸦一怔，随后无奈笑了笑跟了上去。算了算了，他可不想被抛尸荒野。
已几近子时，整个山庄静悄悄的，走在石板铺就的主路上的墨鸦看着自己面前银发少年笔挺的背影不由笑了笑，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这么和平的与这个人相处，越想越觉得好玩，笑的眼睛都弯了，最后居然低低笑出了声。自顾自走在前面的卫庄扭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笑个没完的墨羽绸衣少年，随后花丛中的一条小路，而后又转上了一条石板路，穿过层层楼阁条条廊榭拐进了一间房“你睡这儿。”
正对着门的是一扇巨大的紫竹林屏风，绣的风姿绰约栩栩如生。刚转过屏风墨鸦就怔住了，两双紫眸正诧异地对视着。
五
墨鸦怔了一瞬，随后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抱歉紫女姑娘。”说着便往外退。他还以为卫庄是将他带到了客房，怎么紫女也在？看她安稳饮酒的样子，该不是她的房间？虽然她曾经是紫兰轩这等风月之地的主人，可她毕竟是女子，深更半夜的闯女子闺房也太冒失了点吧？想着，他不由瞪了一眼一旁的卫庄。还没等他完全退出去，那女子慵懒惑魅的笑声就传了出来“怎么，墨鸦大人刚来就要走~”墨鸦一步顿在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得求助地看向卫庄。卫庄听到紫女的声音诧异一扬眉，他还以为女子早便歇息了，没想到居然还在等他。他无奈摇摇头，心里却升起一股暖意，有人在等他回来。卫庄察觉到了墨鸦的目光转头看向他，看向了墨鸦，突然一顿，生生吞回了要说出口的话，抬脚向屋内迈去。他发誓，刚刚那一瞬间，他分明在那张微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委屈！
“进来。”听到卫庄微冷的声音墨鸦小小的纠结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毕竟在人家的地盘，还是听话些好。
紫女知道卫庄此时出去十有八九是去找墨鸦，但她没想到卫庄居然把人带回来了，莫非……她笑着转向那个墨绸羽衣少年“大人可是决定在我们这儿常住~”那人礼貌优雅地笑笑“墨鸦只叨扰一晚，明早便走。”紫女怔了怔，询问地看向卫庄。见后者轻轻点点头，她不由黛眉轻蹙，既然墨鸦并不加入流沙，卫庄将他带回来是为何？但她没有多问，卫庄有他自己的道理，该知道时她自然会知道，况且，她相信他。
墨鸦看着卫庄径直向内去将鲨齿架到一旁刀架上又折了回来眨了眨眼，忍不住打量了一遍房间。房间不小，雕梁画栋，陈设却简单干净，只有那扇屏风稍华美了些。屋里燃着熏香，整个房间弥漫着幽幽的冷香，很是提神。这明显是个男子的房间，说不定就是卫庄的。墨鸦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不是紫女闺房，不然这也太尴尬了。不过卫庄干嘛把自己带到他的房间来？就算他良心发现大发慈悲收留自己一晚，那难道不该去客房么？紫兰山庄这么大，该不会连一间客房都没有吧？不知道这家伙又在打什么算盘。墨鸦想着，忍不住瞄了一眼坐在几旁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卫庄，暗暗提防起来。
紫女见两人一身酒气摇摇头，起身向外走去“我去拿些醒酒汤~”墨鸦还未来得及去拦，那道紫色的靓影已经消失在了屏风后。卫庄没反应，依旧微垂着眼。
不消一会儿紫女便回来了，黛手中还提着一个食匣。她盈盈笑着将里面的东西放到桌案上，两碗醒酒汤，还有两碟精致的糕点。“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紫女对尚未回过神来的墨鸦眨眨眼，再次转身离开。
墨鸦看看紫女袅娜的背影，又看看对面一言不发的卫庄，眨了眨眼。这怎么聊？他自认没有九公子韩非的手段。
不知过了多久，卫庄终于舍得抬眼了。他看了一眼那两碟糕点，随后伸手推给了对面一脸小纠结的墨鸦。墨鸦有些诧异，探究的看向他，却被他移开了视线。墨鸦微微一扬眉，却也不客气，优雅地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惬意地眯了眯眼“嗯~”糕点酥软入口即化且甜而不腻，他忍不住又拿了一块。
卫庄没有吃糕点，也没有动那碗醒酒汤，而是拿起一旁的酒壶自己斟了起来。墨鸦边嚼着糕点边看着他，突然坏笑了起来“鬼谷弟子一定私藏了好酒，不如拿出来我帮你品鉴品鉴~”卫庄却看也没看他，自顾自的饮着。墨鸦也不知怎的就是认定卫庄藏了佳酿，继续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别这么小气嘛~”卫庄依旧没反应，那人却突然委屈起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鬼谷弟子居然连我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太狠心了……”说着还装模作样的抽泣了一下，成功让卫庄停下了动作。
卫庄微皱着眉不耐地看着自己对面自导自演的人突然有些后悔把他带回来了，就应该让他睡在山上！这时，墨鸦眨了眨眼，卫庄突觉不好，却已经晚了，只见那人微微偏了偏头，“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庄~”还抛了个媚眼，直把卫庄激的一阵恶寒，手一抖险些将酒撒了一身。他“呯”的一声放下酒樽，拧着眉站起身向屋子另一侧走去。墨鸦看着他极度不爽的背影撇撇嘴，又拿起一块糕点非常不开心的咬了一大口，真是的，他有这么讨人厌么？
“去了这么久，真的有这么讨厌我么？”墨鸦又愤愤咬了一口无辜的糕点满腹不爽的嘀咕着。他咽下那一碟中最后一块糕点，抬眼向那侧屋子看去，却还是不见卫庄的影子。墨鸦的神色黯了黯，果然，乌鸦总是讨人厌的。他自嘲一笑，起身想离开。
卫庄一路去了书柜，也未点灯，只熟练地取下几卷竹简，又按照一定的顺序摆了进去。只听一声机括轻响，书柜中间开启了一条缝隙，一股寒气瞬间涌了出来。缝隙随着几乎察觉不到的机括转动的“咔咔”声，那道缝隙越来越大，直到露出了一条能供一人通过的黝黑甬道。
他在甬道口一侧取了一支蜡点燃，无视那令人发战的寒气，向内迈了去。
狭窄的楼梯一路盘旋向下，微微跳动的烛火将银发少年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少年的脚步很轻，但在死寂的甬道中还是清晰可辩。随着他不断的深入，寒气也越来越重，已经能看到白色的寒气丝丝而起，甬道壁上也已经结了厚厚的霜。楼梯依旧向下，不知究竟通向哪里。卫庄依旧面不改色，毫不停顿地向下走去。
走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楼梯终于消失，它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被寒冰覆盖的石室，正中的石台上安安稳稳的放着一个漆黑的小酒坛。
卫庄在石台前站定，看着酒坛的眼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但他依旧拿了酒坛，也不顾坛身冒出的寒气，就这么拿在手中向外走去。
出了甬道，卫庄回手随意地在书柜上按了一下，又是一阵微不可闻的机括声响，那甬道口缓缓合闭成一道缝隙，最后消失不见。
远远的，卫庄就看见那个墨羽绸衣少年起身离开，不由有些意外“怎么，不喝酒了？”墨鸦脚下一顿，回头见一手拿着一个小酒坛的卫庄朝自己走来怔了怔“你去拿酒了？”后者将酒坛放在桌案上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然呢？”墨鸦一下子就勾起了唇，心情大好的跪坐了回去，凑到跟前仔细打量那小坛子起来。他果然是与别人不同的。
酒坛还冒着实质一般的寒气，墨鸦看了一眼很随意的坐在自己旁边的卫庄，见他也是一身寒气歪了歪头，有些好奇“这是什么酒？”需放置在这么寒冷的地方？“曼花醉。”卫庄淡淡开口，伸手打开了酒坛。刹那间，一股奇异的幽香涌了出来，夹杂着凛冽风雪的味道扑面而来。墨鸦忍不住眯了眯眼，他仿佛看到了苍茫雪山上盛开的白色花朵，漫山遍野一片绚丽。
卫庄神色淡然的替墨鸦斟了一杯，后者伸手去接却被拒绝了。骨节分明的手将斟得满满的酒樽稳稳放在了墨鸦面前，他好奇的去看，随后惊讶地睁大了眼，轻轻地嘶了一声。那酒液干净的过分，白练一般的寒气不断漂浮着，竟汇成了一朵盛开的花。他一边惊艳着，一边伸手去端。可没想到的是，就在墨鸦的指尖刚触到青铜壁的那一刹，那花儿竟像受了惊吓一般迅速消散了，只剩星星点点的寒气缓缓落下，宛若坠落的星辰。墨鸦怔了怔，心中莫名有些惋惜，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卫庄没有让他接过酒樽。
“此酒可产自燕国？”墨鸦一边摇晃着酒樽一边问对面的人，七国之中，也只有燕地处极寒之地。卫庄也为自己斟了一杯，浅酌一口“它不产自七国中任何一国。”顿了顿，他又微微放轻了声音道“七国中，只有这一坛。”墨鸦不由扬起眉，自从拿了这酒，卫庄似乎就有些不太一样。看来，这酒与他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了。
“这酒如此珍贵，鬼谷弟子竟舍得拿出来~”墨鸦戏谑地问卫庄，而后者只是自顾自的一小口一小口的饮着冰泉般冰冷的酒液，并没有回答。墨鸦耸耸肩，也不深究，低头轻抿了一小口，刹那间凉意入喉，他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之上，满世界都是凛冽的风雪味。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巍峨山脉和翻飞着，几乎连成一块遮天蔽日的白色幕布的雪沫，听到了呼啸着的厉风，似乎还有被刮的支离破碎的狼嚎。
“世间竟有如此佳酿。”竟能创造出如此奇景。良久，墨鸦睁开眼，叹了一声，又转向卫庄“你从哪得的这酒？”此刻他倒有些好奇起来。而卫庄并没有回答他，摇晃着酒樽道“每一朵曼陀罗都承载着一份回忆，当心迷失其中。”原来，那白色的花叫曼陀罗？墨鸦还未来及细问，就又听卫庄道“少喝些，余下的你可以带走。”说着放下空樽起身“汤喝了。”墨鸦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有些发怔，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低低笑出了声“本来还担心那个地方会没有酒，这下好了~”听了墨鸦的自言自语，卫庄的脚步几乎不可察觉的顿了一下，还是走出了门。
墨鸦有些无聊的晃着酒樽，看着那澄澈的过分的酒液在烛火中反射的微微波光。酒是好酒，就是太凉了些。想着，紫眸不经意的一抬，正看见不远处架在刀架上的鲨齿，那眼神顿了一下，显然很是诧异。卫庄向来剑不离身，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喝多了？幸好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然自己的清白岂不毁于一旦？墨鸦被自己荒谬的想法逗笑了，随后摇摇头。那人清明得很，怎么会喝多呢？“还真是看得起我。”墨鸦低低呵了一声，卫庄这是告诉他，他相信他？这时，卫庄那略冷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些模糊不清“好好休息。”看着鲨齿的眼酿出一抹笑意，今夜果真值得。
卫庄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墨色天空中那一弯新月。他的眼似乎也坠入了一弯银月，清冷寂寞。没有酒的地方，那一定是一个伤心之地。
六
第二天一早，卫庄来到房间时墨鸦已经走了，带着那坛酒。除了那个空碟和一个曾经盛过醒酒汤的碗，整个屋子没有一丝他来过的痕迹。
卫庄如约让白凤加入了流沙。那人说的不假，白凤确实不比他差。不过，白凤已不再稚嫩。
许久后的一天，卫庄心中烦闷，竟在郊外漫无目的的走到了晚上。突然，他发现周围的景色有几分熟悉。这不是那晚他与那人休息的那座山崖么。银眸微微垂了垂，随后他抬脚向那棵树走去。
树根处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的一处土明显有新挖开的痕迹。他仔细看了看，俯身从土中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一片鸦羽。
卫庄抚净了上面的土，静静地注视着它，神色始终很淡。良久良久，他才用剑小心地挖开了那处土，露出了里面埋着的东西。刚一看到那东西，卫庄就怔了怔，是那坛曼花醉。
他拿出几乎是满的的酒坛，打开封口一看，果然，只少了两杯的量。这倒有些意外，他以为，那人会都喝了的。白练一般的寒气缓缓溢出，浮动着汇聚，一朵白花渐渐浮现出来，酒香四溢。透过那朵花，他似乎看见了两个对坐饮酒的少年。每一朵曼陀罗，都承载着一份记忆。
那人只将白凤托付给自己，其余只字未提。未曾阻拦他杀掉姬无夜，也未曾提起让弄玉停手。他对姬无夜忠心耿耿，却也背叛的干脆利落;明知后果如何，却仍愿不惜一切代价救出白凤。他是个聪明人，却跟错了主人，还断送了自己的命。卫庄忍不住冷哼一声，真是愚昧。
卫庄举起酒坛喝了一小口，整个肺腑都是熟悉的风雪味。紧接着，他手一倾，那坛珍贵的曼花醉就被毫不犹豫的尽数洒下了山崖。那片鸦羽，他本想放手，可不知是否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放开，收入了袖中。随后，他拿起鲨齿，浅淡转身，向远处走去。
空中繁星璀璨，一如当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