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字太艮,是右仆射谢坤之子,安山郡王谢青之孙,绍兴十年进士。乾道三年,宋皇下旨粮纲有欠,次年,任命谢山为司农寺卿兼判寺事,主持肃查。
谢山以不畏鬼神闻名。任建康知府时,有妇人来衙门喊冤,说她丈夫是一名军曹,在御前军中放马。一日,这军曹将马赶在扬子江边的浅滩上吃草。江中忽然蹿出一只恶龙,掀起巨浪,将一百五十匹军马悉数卷走。军中有司问她丈夫丢失军马之罪,三日后便要处斩。宋朝文官节制兵权,谢山觉得此事不公,决定为妇人申冤。谢山使人沉书江中,传唤扬子王。等了很久,龙王也没来,谢山在公堂之上睡着了。梦中,他见一个赤袍老者走上堂来,口中呼喊:“谁人传召孤王?”谢山看他形容,猜他是扬子王,便质问他军马之事。龙王哈哈大笑,说:“都已在腹中了。”谢山大怒,说:“有人要为此丢失性命,你可知晓?”龙王不以为然,听闻谢山传召他仅为此事,竟拂袖而去。谢山从梦中醒来,怒不可遏。他下令将扬子王的牌位移出水神庙,暴晒在烈日之下,让两个壮汉不分昼夜鞭打牌位。次日清晨,几个少年哭喊着来到衙门,见到谢山纳头就拜。他们自称是龙王之子,说龙王遍体鳞伤,丧命就在旦夕之间。谢山说:“他可知错?”少年们说:“知错知错,军马双倍奉还。”少年献出龙王配剑,作为信物。谢山行文御前军营,言明扬子王乃是此案实犯,现今已经受刑,明日归还军马。御前军上下惊异此事。次日,官兵数千人围在扬子江边争看龙王还马。谢山晌午时分来到江边,剑指江心,大喝一声:“还来!”江水轰然中开,跃出一匹北地骏马,昂首长嘶,踏浪而来。顷刻间,江面上群马奔腾,眨眼就到岸边。谢山让人清点,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匹。谢山将马交给御前军,换了那军曹一条性命。此后,名动天下。
乾道三年冬,太仓令上奏宋皇,说太仓妖异作祟,粮米凭空丢失。副相茹亶望当堂呵斥他,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何来妖异。左仆射高向北请旨彻查。查了三次,都没有结果。宋皇震怒,感慨满朝文武,竟无人可用。茹相于是保荐谢山。
谢山上任,便直接去了太仓。守门的小吏不认得谢山,看他一身便装,便喝令他离开。谢山诈他,说:“我昨日可来,为何今天不行?”小吏说:“昨日是昨日,今日官家来了新相公,便是不行。”谢山暗暗吃惊,如何一小吏消息这般灵通。谢山又说:“你可知我是谁人差来,胆敢拦我?”那小吏脸色微变,说:“莫非是……”话未说完,从门里转出一人,附在小吏耳边说了句话。那小吏仔细打量了一番谢山,冷笑道:“我管你是哪个派来。”谢山也不恼怒,转身就走了。次日,谢山穿着官袍乘轿再来太仓,那小吏在门外跪接。谢山问他,可否认识自己。小吏说,相公是王孙国戚,他从未见过。谢山把官员吏属全部叫来问话,人人都说这粮米是妖怪盗走。谢山不以为然。他在太仓里巡视,发现每一仓敖外都搭一小棚,里面有神案香烛,供奉着一尊鼠首人身的怪像。谢山问那怪像是何物。有人告诉他说,这是太仓之神,号做仓硕主。谢山不置可否。
谢山将要离开,有个小吏拦住他的去路,说:“众人散去才敢来与恩公相见。”谢山惊异。那人又说,他唤做陈宝,曾在御前军中放马,当年谢山在建康时救过他性命。谢山这才想起原来他是龙王还马案的苦主。陈宝让谢山不要管太仓之事。谢山大笑,说:“我若不喜管事,你哪有性命站在此地说话?”又问陈宝那仓硕主究竟。陈宝说,他后日当班值夜,谢山来一看便知。
待到后日,谢山赴约,陈宝与他说:“事情要到下半夜。”二人藏在一棵柳树之后。子时前后,谢山昏昏欲睡,陈宝推醒他,低声说:“来了。”谢山见月光下有一个巨大的身影,那物如熊罴大小,像巡值一般绕着各个仓敖缓缓爬行。行到谢山藏身的树前,那物徘徊不去,突然口出人语,说:“树后何人?”陈宝惊叫一声,晕了过去。谢山从树后转出来,指着那物,说:“你是何物,为何栖身太仓?”那物吱吱大叫,说:“我乃是太仓神仓硕主,尔等凡人还不来参拜?”谢山哈哈大笑,说:“你一个盗米的畜生也敢称神!”那物怪叫一声,大喊:“气煞我也!”人立起来,足有一丈高。谢山看清他面目,尖嘴长须,豆眼獠牙,竟是只大鼠。那妖鼠步步进逼,谢山背靠柳树,已是无路可退。忽然,那妖鼠像被何物阻隔,竟是不能再向前。他绕着柳树狂奔数圈,恨恨而去,说了句:“柳郎好手段。”
片刻之后,有个青袍书生从树后走出与谢山相见。书生自称是柳树精,为报谢山之子谢方之恩,特来搭救。谢山问他,如何能降伏妖鼠。书生笑着摇头,说这太仓失米并非灰鼠王所为。说完,他就消失了。
谢山一连数天闷闷不乐。他的儿子谢方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妖鼠作乱太仓,却没有降伏的方法。谢方是临安推官,他一个月前曾去探访过他的好友徽州通判茹楠。他对谢山说,请来徽州的析空和尚,一定能降伏妖鼠。谢山大喜,让谢方连夜起程去徽州。
析空和尚是徽州城外水西寺住持宗白头大师的徒弟,宗白头的禅机天下无双。谢方见到析空说明来意。析空说:“那妖怪是西湖孤山上得道的灰鼠,没做什么大恶,不必去降伏他。”谢方大急,一再央求。析空直是不允。谢方悻悻走出山门,路遇析空的师弟沙弥静素明。静素明问他为何沮丧。谢方道明原委。静素明笑道:“我那师兄与茹通判之弟茹林交好,你去请他来说。”谢方大喜,再三向静素明道谢。
茹家兄弟此时正在吃茶,春旱让新茶格外香浓。看见谢方来访,茹楠喜出望外,邀他一起品尝。谢方一揖到地,说:“我内中焦急万分,请六哥帮忙。”惊得茹林连忙回礼。茹楠说:“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谢方兄弟只管开口。”谢方将事情和盘托出。茹林笑道:“我愿为哥哥走这一趟。”
于是,三人一同来到水西寺见析空。析空对谢方笑道:“你请来好大的救兵。”谢方连连作揖,茹林也出言恳求。析空说:“是我那多事的师弟给你出了主意,你应该求他帮你降妖。”静素明从一旁走出来,笑道:“不就捉个老鼠,我去便我去。”茹林也想同去,茹楠不许。茹林不悦。
次日,茹林来找析空诉苦,痛说茹楠好不讲理。析空笑道:“六哥想去便去,他还能拦住你?”茹林想想那妖鼠却又有些害怕,还担心事后被茹楠训斥,要拉析空一起去。茹林菩萨老佛一顿乱叫,析空被他闹得哭笑不得,答应同去。茹林喜出望外,转身出门,边跑边说,去找析空的佃户来给他们撑船。析空叹口气。
茹林一口气跑到水西寺下的练江边,指着近岸处的几尾小鱼说:“快去禀告你家大王,就说我找他。”片刻之后,烟波深处驶来一只小船,船头上立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是新安龙君。新安王听闻要他驾船去临安,万分不愿,白了茹林一眼,说:“我是水府正神,你成天奴役于我,不怕遭天谴么?”茹林一边跳上船,一边说道:“不怕不怕,到时便说是你甘愿的。”析空此时也来到了岸边,他曾救新安王性命,新安王许愿布施和修桥。析空见到新安王,便管他要欠钱,又催促修桥之事。新安王头昏脑涨,他大喝一声:“便把我气昏了,看哪个与你们驾船!”二人哈哈大笑,住了口,只是让龙王开船。
船在江上无桨自行,两岸林间的暖风吹来,茹林感到昏昏欲睡。他对龙王说:“小龙王,如此慢行,怕是我一觉睡醒,还没有出河口吧?”新安王哼了一声,说:“要快还不容易,你且坐稳。”话音未落,船便如箭一般飞驶起来。茹林在船中吓得哇哇乱叫。新安王说:“你还要快些么?”茹林嘴硬,仍说:“太慢太慢。”新安王哈哈大笑,振袖拨开飞浪,衣袂翩跹如舞。
过不多时,船停了下来。茹林早已吓得浑身僵直,却说:“不是还能快些么?怎么又停了?”新安王说:“方才出了新安水界,现已到富春江,钱塘王会派人来接应我们。”析空对茹林说:“龙王各自镇守水府,无故不能擅离擅入。”茹林大吃一惊,觉得自己难为了新安王,想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思量间,忽看得远处江中涌来一片红波,新安王说:“钱塘王的殿前军来了。”片刻那红波就到眼前,原来是数千尾二三尺长的大红鲤鱼。打头的一尾足有五尺。他跃出水面,吼道:“新安王所来何事?”新安王哼了一声,说:“此来送析空和尚去临安。”那鲤鱼惊叫一声,说:“大师此刻就在船上?”新安王又哼了一声。鲤鱼连说死罪,说完就潜回水中,领着鱼群游在船头和两舷,艳阳当空,映得半江赤红。新安王对析空说:“你这和尚好大面子。殿前军开道,菩萨来了也不过如此排场。”
船一路向东又转北,驶到临安余杭门。茹林远远望见余杭门的城楼,便放声痛哭。茹林之父茹成因反对北伐,被游侠暗杀在临安。茹林故地重游,悲从中来。析空拉茹林上岸。鲤鱼游到岸边与析空道别,说:“大师此去,我等如有用处,但管差遣。”析空点头称谢。茹林止住哭声,邀新安王同去。新安王摇头,说,谢山连扬子王都敢打,他不要去见。说完便走了。此时,岸边一辆马车上跳下一人,上前行礼,说:“静素明大师已到,差我在这里等候析空大师。”茹林大惑不解,说:“我们坐龙王之船,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临安,他怎能更快?”析空笑而不语。
不多时,二人坐车来到谢府。谢山亲自到门口迎接。静素明见到析空说:“我还以为师兄真不来了。”析空笑道:“你还未受足戒,若这就被老鼠吃了,我如何向师父交代?”静素明说:“师兄也太小看人,自有曼青奴在此。”说着,他怀中钻出一只小黑猫,咪咪叫了两声。茹林大奇,把小猫抱在手中左右瞧看。谢山说:“大师便要用这小猫去降鼠么?”静素明说:“正是。”谢山连连摇头,说那妖鼠庞硕无比,比牛还要大几分。静素明让他只管放心。谢山又问,何时去。静素明说,便在此夜。
谢山领着众人来到太仓,传令太仓官僚吏属今夜全数留守,一同捉妖。
三更鼓过,月出中天。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仓敖后缓缓爬了出来。众人隐在暗处,屏气观看。茹林个子小,被挡在人后。他心中焦急,左蹦右跳想看个究竟。一不留神,足下失稳,跌出藏身处。那黑影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盯着茹林。谢山要冲出去搭救,被静素明一把拉住,暗示他静观其变。茹林此刻吓得哭都忘了,顾及贵家公子体面,勉强站起身来。那黑影走到月光下。茹林见那妖鼠身如矮墙,獠牙如剑,利爪如刀。妖鼠厉声问:“你是何人?为何潜入我太仓?”茹林道:“我是茹成之子,茹林。”妖鼠发出一阵吱吱叫声,似乎在发笑,说:“可是那贪生怕死、被人悬头在余杭门上的兵部侍郎?”茹林大怒,冲到妖鼠面前,喝道:“我阿爹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你这妖物安敢乱说!”妖鼠又吱吱大笑,说:“茹成在临安臭名远扬,天下万民之口都在乱说么?”茹林大叫一声,冲上前便要与妖鼠拼命。那妖鼠一扬前爪,将茹林掀出几丈开外。茹林跌得七荤八素,直叫救命。
静素明高诵一声佛号,从墙角走出来。妖鼠说:“你又是谁?”静素明说:“是一个小沙弥。”妖鼠问:“为何潜入我太仓?”静素明说:“为了降伏你!”
妖鼠尖啸,张牙舞爪向静素明冲来。静素明哈哈大笑,显出万千化身,将妖鼠团团围住。妖鼠冷笑,说:“也就这么一点手段。”说完,吐出火来。一时火光燎天,将静素明的化身悉数烧尽。静素明笑着摇头,叹道:“果然如此。若非有曼青奴,我怕就要葬身鼠腹了。”妖鼠问:“曼青奴是何物?”静素明从怀中将小黑猫捧出来,说:“便是他。”妖鼠又吱吱笑道:“那便一同受死吧!”静素明说:“受死的怕是你!”
小黑猫从静素明的怀中跃起,跳到半空中。一时风云聚会,天地无光,小猫化作一只青毛狮子,口吐黑焰,足踏红莲,立在彤云之上,怒吼:“文殊师利菩萨座前曼青奴在此,妖物摄伏!”黑焰从天而降,将妖鼠困在当中。妖鼠团团乱转,不住尖叫,皮毛一碰黑焰,便被烧得见骨。曼青奴吼道:“还不降伏!”妖鼠冷笑道:“便拿我命去,有何惧哉!”曼青奴大怒,黑焰蹿起数丈,眼见便要将妖鼠烧死。此时,一个青袍书生冲到场中,望空匍匐在地,高喊:“灰鼠王罪不至死,尊者饶他性命。”曼青奴问:“你是何人,有何话说?”书生说:“我是临安城里得道的柳精。我可作证,灰鼠王虽然偷食了太仓的粟米,但自他来后,鸟雀不敢来吃太仓。他功过相抵,不是太仓失米的元凶。”曼青奴又问:“那便是谁盗走了太仓之米?”书生说:“尊者叫那暗处的人等出来一问便知。”曼青奴吼道:“都出来与我说个清楚!”
众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听到曼青奴呼喝,吓得跪倒在地,从藏身处爬了出来。曼青奴说:“可是你等盗走了粮米?”众人见识了曼青奴的神威,此时肝胆俱裂,高声喊冤,不敢再有隐瞒,悉数招来。
原来这太仓守备森严,不可能失米,所缺之米根本就没有进过太仓。高仆射的少子高望任太仓令时,与地方官员私相授受,足额报账,少额缴交,从中得利。高望后来转任户部,留下几个家仆做门吏监视太仓。新任太仓令察觉粮米巨量缺失,惊慌失措,召众人来问。太仓官吏心中知晓,却不敢直言,都说是妖邪作祟。朝廷派人一查再查,都是无果。
谢山从旁听闻原委,气得浑身发抖,问道:“那些小吏何在?”众人环视左右,单少了那几人。谢山高喊,要捉拿他们。话音未落,但见太仓火光四起,有几个人站在火光中喊:“妖物吐火,太仓走水!”谢山冷笑道:“好毒的计策,烧光太仓,一了百了。”众人张罗救火。粮米干燥,一点就着,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曼青奴不会灭火,只是咆哮不已。
此时,妖鼠已然气息奄奄,听见众人呼喊救火,奋力从黑焰中脱身出来。他满身血肉模糊,吱吱乱叫:“何人敢烧我太仓!”转身便冲入大火,吞噬火焰,渐渐体力不支,栽倒在火里。火越烧越大,太仓陷入一片火海。谢山叹道:“人不如妖。”茹林走到析空面前,说:“你再不救火,我们都要烧死在这里了。”析空说:“救火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忽见南天浮来一片雨云,转眼就笼罩在太仓顶上。雨云中有几千条鲤鱼红鳞闪闪。茹林哈哈大笑,鼓掌说:“殿前军送水来了。”雷电交鸣,大雨滂沱,片刻便将火浇灭。茹林看太仓一地狼藉,残烟焦炭,断壁颓垣,问谢山,此事如何收场。谢山叹一口气,说,明日上奏宋皇,妖邪作祟,畏罪纵火,已被降伏。茹林心中不悦,走到无人处低头不语。耳听得墙角有呻吟之声,他走上前,看见妖鼠已经化作巴掌大小,全身再无一片好皮,痛苦将死。茹林将他藏在袖中,想救他性命。
析空、静素明与谢山告辞,呼唤茹林离开。茹林说:“小龙王不在,我们如何回去?”静素明一指曼青奴,说:“让他驮我们回去。”茹林走上前去,曼青奴咆哮不止。析空说:“那灰鼠可是在你身上么?”茹林称是,说:“他虽辱我父亲,但是勇敢不阿,我要救他。”析空点头,对曼青奴说:“便听六哥的。”
三人坐上曼青奴。曼青奴一跃,便离了临安。
茹林回眺余杭门,对析空说:“阿爹曾对我说,朝纲崩毁,何言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