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缓步走进来那个瘦高男人的时候,陈谢犬正提着柴刀,背上扛着小山般的木枝,被一伙年纪比他大不了哪去的少年拦下。
“阿狗,阿狗,我今天又新学了个法术,我比划给你看啊。”说话的显然是这群少年中的头头,生得眉清目秀,穿一身农家的粗布衣,举手投足间却带几分仙风道骨那味儿。
没等陈谢犬反应,那少年有模有样地掐起法诀来,有些微蓝色光华聚敛在他指尖,随着轻轻一下弹指,飞冲向陈谢犬背上那捆柴。
木柴震颤一番后,轰然散架,从陈谢犬背上悉数跌落在地。拦路的少年们笑作一团,陈谢犬把柴刀攥得紧紧,面上起了一丝愠色。
“无聊,吴根生。”陈谢犬瞪了一眼面前的孩子头,低下身去整理地上四散着的木柴。
可每每就在陈谢犬的手要触到木柴的一刻,那木柴便抖动一下,向远处溜出寸许。身后的少年们笑得更加恣意,陈谢犬感觉到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他不再捡柴,攥着柴刀,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吴根生。
此刻陈谢犬的眼神比手里泛着冷光的柴刀还要骇人几分。
吴根生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朝后退了一步。但转念一想,自己是村上仙塾里的学生,还是学生中的佼佼者,通了点灵骨,能使上些简单的术法,为何要怕眼前不起眼的砍柴少年呢?
一念壮人胆,吴根生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对上陈谢犬的目光。
场面一下僵持住。
于是先前走进村里的瘦高男人出现在这伙少年身旁,他的手指从做工考究的长袍里钻出,轻轻转了个圈,陈谢犬身后那捆散开的木柴便噼里啪啦地重新堆叠成小山,就连断裂的捆绳也恢复如初。
少年们拍手称奇,大叫仙师。
吴根生目光敏锐,当下便捕捉到了施法男人胸前别着的古铜徽章,徽章上用金粉烫了只传神的人眼。他曾在仙塾老师的藏书中见过这类图案,于是赶忙学着村里大人行了个歪歪扭扭的礼,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仙师是哪社的仙探?”
男人听面前的山野小孩嘴里蹦出仙探两个字,不由多看了一眼,“小子术法颇精,未曾想目力也是远超常人。”
吴根生听着仙师明面上的夸赞,不由垂下头红起脸来,想必是先前捉弄陈谢犬的场面都被仙师瞧了去。
一旁的陈谢犬冷眼旁观着吴根生扭捏的作态,琢磨不懂仙探两字的含义,于是向几步外衣袂飘飘的仙师大人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再次背好木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远离人群,朝着村子另一头走去。
这边被人认出身份的仙探接着同吴根生一伙人搭话,问了些村名、人口、仙塾夫子的信息,明言拒绝了吴根生的殷勤邀约,便奔着村里唯一一家客栈而去。
仙探一走,少年们便火急火燎地围住吴根生,追问仙探是何许人也。
吴根生学起仙塾老师恨铁不成钢的颓然语气来,揉搓着干干净净的下巴道:“竖子不成器啊,连仙探之名都闻所未闻,为师心痛,心痛呐。”吴根生推开人群,指着远去的瘦高男人,“我朝修道之风由来已久,现如今,有诸多异人结社,网罗天下各门各派出类拔萃之修士,共襄飞升之盛举,而这仙探便是各家异人社旗下搜寻天下修道人才的人物,一被仙探看上,成为该社异人,灵丹妙药,奇术异法,纷至沓来,那飞升便是指日可待!”
众人听他说得激昂,可又想起仙塾夫子的旧言,不禁反问:“可夫子曾说,天底下能飞升的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吴根生白了一眼发问的少年,“榆木脑袋!你当所有异人都是奔着飞升去的吗?飞升大业不过是挡箭牌而已,而这牌后的名利权势,才是让异人所垂涎的啊!”
吴根生闭上眼,仿佛已陷入了异人美梦中,“你们难道都想同那陈谢犬一样,在山野中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娶邻家面色蜡黄的干瘦姑娘?成为某社异人,便是成了王公贵胄多少曼妙小姐的梦中情人,心上偶像,为你挥金如土,供你快意人间,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呐。”
一伙少年皆闭上双眼,沉浸在这股妙不可言当中。
陈谢犬此刻觉得苦不堪言,他发现爷爷已然丢下他去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陈谢犬放下背上的木柴,一时间疲惫感涌上他的四肢百骸。
他瘫倒在床铺间,嗅着细细的粉尘味。视线跳上窗台,瞥见红霞被窗栏隔开,远处天光迷迷蒙蒙。陈谢犬动了动手指,却触到床上一件粗糙物什。抓起来看去,一张白纸,纸上飘飘洋洋写着一行大字,他认出是爷爷的笔迹。
爷爷教过他识字,除了打柴之外,算是陈谢犬为数不多的本事之一。
老头子在纸上写道:爷今日突发奇想云游四海,勿念。
陈谢犬轻声笑了笑,想到那副佝偻身躯跋山涉水的场面,八成是得死在路上。死老头子,陈谢犬笑骂道。
手里的纸张提起来颇有分量,陈谢犬将纸张翻面,背上用糯米糊黏着一串红玉吊坠。指甲盖大小的红玉中刻着一朵莲,薄暮时的夕阳洗过,像是在石头中徐徐燃烧。
陈谢犬把红莲吊坠戴在胸前。他记得这幅坠子,多年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头子那时便掏出这坠子打算典当换些银钱,谁知养了十数年的大黄狗突然饿死,让爷俩得以饱餐一顿,这才熬过那段苦日子。
陈谢犬揉着那块红玉,又想起爷爷当初讲他名字的由来。
十五年前,老头子在林子里打柴,跟着出来溜达的大黄狗霸王从溪边叼来一新鲜孩子,当时还呼呼冒着热气。老头吓坏了,抱着孩子在林里四处寻其父母,以为霸王这条老狗撒野将别人家的孩子衔来。苦寻无果,又折回村子挨家挨户敲门询问,都无人认领这可怜孩子。无奈只得将其养下,他一孤寡老头,求着几位平素里同他眉来眼去的寡妇,用奶水养活了陈谢犬。
老头为孩子取名,跟了自己的姓,谢犬两字取感谢老犬之意。若无当时霸王将其叼来,也不会有今日健健康康的陈谢犬。
这时光辗转一十五年,陈谢犬八岁起便跟着老头一齐打柴,几年后,老头手脚慢了,便全由陈谢犬一人承包。老头时常失踪,初时陈谢犬还会担忧地出门找寻,三番五次之后便习以为常。
老头去了哪,陈谢犬也不多问。爷俩慢悠悠地活在村子最顶上的小破屋里,有饭就一同吃,没的饭便干脆饿着。
但这次,陈谢犬隐约感觉有些异样。先前老头玩消失的时候从未留过什么纸信,这倒是十五年里破天荒的头一遭。
陈谢犬这么想着,逐渐逐渐跌入梦里。
梦里仿佛又回到了当时林间小涧,听见大黄狗的喊叫,还有它牙缝间淌下的口水,流过陈谢犬稚嫩的脸庞,流过襁褓里闪烁着的红莲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