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蜷所做的梦并不平静。
梦里他再度回到小坡村,沿着山坡走回自家屋子。
陈蜷看到爷爷倚在老梧桐旁,双手耷拉着垂了下来,指尖触到泥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陈蜷上前摇了摇爷爷的肩头,老头的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人却依旧未醒。
陈蜷轻声在他耳边唤了几句爷爷,后者仍闭着双眼,宛如一具丢了魂魄的空躯,无力地搭在老梧桐的枯树皮上。
陈蜷有些慌了,他摆正老头的脸,在爷爷松弛的老脸上拍了几下。
老头终于醒转,幽幽睁开双目,眼眶里黑得像是柴刀的刀背。一点细微的火光燃在眼底的黑暗之中,而后烧出眼眶,火舌攀上爷爷的两颊,越蹿越大。
那烈火不到一息便吞没了老头的头颅,再接着是脖颈和躯干,连着脚底的草皮一并点燃,不知多少岁数的老梧桐染上星星点点的火苗,干枯的树皮登时喷吐出冲天的红焰。
陈蜷骇在当场,招子里翻涌起漫天的火光,仿佛眼眶里淌着血河。
陈蜷听见耳边响起火舌吞吐的细声,低头瞧去,一缕火苗不知何时蹿到了裤腿上。
陈蜷伸手想去拍打裤腿,那手指长的猩红火苗怪异地黏上他的掌心,穿过指缝,在刹那间咬住了他整只手臂。
陈蜷还来不及出声痛呼,眼前已尽是浓烈的熊熊火光,将其骸骨吞食殆尽。
陈蜷在芳停居三楼自己的房间内惊醒,后背上粘乎乎地湿了大半,汗液还在一刻不停地从后背涌出,瀑布似地沿少年的脊背滑落,湿润了身下的床榻。
“嘿!师父他醒了。”
房间里传来一道轻巧的少年音。
陈蜷闻声看去,只见屋子里的圆桌旁正坐着一名长着姑娘脸的少年和一位须发尽白的白衣老者。
那姑娘脸的少年正冲着陈蜷咧嘴笑着。
那陌生少年五官粗看之下极类女子,但定睛细瞧便能看出差别。他五官透着一股剑锋似的英气,也只有在男子身上才能散出这股气质来。
“二位是?”陈蜷困惑道,对于出现在自己房间的两位陌生人他并不感到恐惧,只有满腹的疑虑。
“太见外了,师弟。”姑娘脸的少年两腮鼓动着,陈蜷这才注意到那两人正在瓜分桌上的一只烤鸡。老者正啃着半只鸡腿,油光蹭得白须亮莹莹的。那少年的吃相也不遑多让,唇边缀着几颗烤鸡上的香芝麻,嘴里还嗦着一小块鸡骨头。
被姑娘脸的少年叫了一声师弟,陈蜷脸上困惑更重。
“二位究竟是?”陈蜷在床边坐正,又追问了一遍。
姑娘脸少年随口将嘴里的鸡骨吐在珍稀古木雕成的圆桌之上,敷衍似地拱手道:“九天宗图一乐。”
叫做图一乐的漂亮少年又指了指埋首专心进食的白发老者,介绍道:“这我师父,前昆仑仙宗理藏长老谭鎏子,对咯,他也是九天宗的掌门,日后算咱俩共同的师父了。”
谭鎏子扬起衣袖,草草地摆了个手,饕餮模样丝毫没有昆仑仙宗长老的神采气度。
“来点?现买的烤鸡,虽然比不上烤仙鹤,但也凑活。”图一乐抓起半块鸡胸,嘴上含糊不清地咕哝着。
陈蜷听图一乐讲到九天宗,心里明白了大半。
该是杨稚找了两人凑成九天宗伶仃的山头,合作道门至少得有师父徒弟,在天下道门交流会上才不至于落人口舌遭人非议。
陈蜷正这么想着,杨稚巧好推门进来。
“都认识了吧。”杨稚左右看了一眼陈蜷和图一乐师徒。
“认识了认识了,这我师弟陈蜷。”图一乐啃着鸡胸,嘿嘿笑道。
杨稚接下来一番详细解释,跟陈蜷所猜想的八九不离十。
九天宗草创,若是想以九天宗的身份参加十一月份的天下道门交流会,那必然得为九天宗杜撰出一位掌门人。即使陈蜷眼前正忘乎所以吞咽着油鸡的谭鎏子没有一丝别家掌门的气概,但眼下有总比没有强。
至于谭鎏子的爱徒图一乐,杨稚也一并将其收为旗下异人。
一位行事神秘的社长,一位初出茅庐借用小自然炉修炼的前打柴少年,再加上一对贪吃师徒,栽星社这时起,才算是初具规模。
陈蜷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谭鎏子,鹤发童颜的老者饱餐后坐定,翻飞的袖袍间透出了几分昆仑仙宗的仙气。
昆仑仙宗贵为天下六道门之首,杨稚找来的这位谭鎏子老前辈,既是昆仑仙宗前理藏长老,想必在修为上定有过人之处。理藏长老顾名思义,便是负责整理道藏的一职。
作为前理藏长老,谭鎏子的行事倒也迅速。杨稚和其商量了不过片刻,便从昆仑仙宗云云道藏之中,捡出了一方无上感应篇,更名为九天感应篇,作为九天宗的基本心法,谭鎏子当场便传授给了陈蜷。
九天感应篇作为昆仑仙宗千万道藏之一,虽不起眼,但作为主讲提升清气炼化效率的心法来说,对此时的陈蜷大有裨益。
这下来再几天,陈蜷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炼九天感应篇,再加上黄庭剑指与百转气机,浑然不知窗外时间飞逝。
期间陈蜷得空,私下询问了杨稚关于自己那日被心火烧身的事宜。
杨稚倒像是瞧得多了,摆手让陈蜷不用在意,说他只是练功时练岔了气,逼生了心间心火,精心调养几日便可。
于是在杨稚再三要求下,陈蜷每日都和图一乐一同泡浴,两只木盆里灌满杨稚淘来的珍惜药材,陈蜷为了调养心火,图一乐则是为了借力修行。两名年纪相仿的少年赤裸相见了几天,关系自然而然地加深许多。
图一乐年纪上只长陈蜷一岁,且其人话多嘴碎,开朗外向,浸在药浴中也不甚安分,时不时找陈蜷搭话谈天,得知陈蜷正烦扰心火问题,改日便从现任九天宗掌门谭鎏子那讨来一份太上冰清玉诀,谭鎏子给的也是大方,对昆仑仙宗百般呵护的道藏毫不吝啬,直接教给了陈蜷。
陈蜷照着太上冰清玉诀引导体内清气流,淌过心头,只觉心间凉丝丝,脑袋里不自主浮想些往日的美好记忆,譬如那日月下追斗少女翻飞的罗裙和小坡村上的微风,心头任何涌起的火气都自行消散。
谭鎏子平日里看起来就是位笑嘻嘻的白胡子老头,跟街边蹭饭的普通市民没啥区别。陈蜷看着也亲切,仿佛看到了小坡村上的爷爷。
谭鎏子给的功法秘籍,总是切到要害,正好解了陈蜷的燃眉之急。昆仑仙宗千万道藏,似乎尽数藏在谭鎏子的脑中,需要时只需以清气凝识,像之前杨稚传授陈蜷黄庭剑指和百转气机一般,直接透过额头传入脑海供人修炼。
昆仑仙宗前理藏长老,又是因怎样契机,离开的昆仑仙宗,屈身在杨稚门下替其做事呢?
陈蜷在药浴时,问过图一乐。
图一乐对于教导自己的谭鎏子,与其说是把他视作师父,倒不如说是收养了图一乐的爷爷。如此说来,两位少年又多了项共通的点。
聊起谭鎏子,图一乐解释道,十几年前谭鎏子便被昆仑仙宗逐出了门派,具体原因就连图一乐也不清楚,每每谈起谭鎏子总是老脸一红,便把话题急转。也正是谭鎏子离了昆仑仙宗之后,这才捡到了图一乐,将其收养并教其炼气的功法。师徒俩打着昆仑仙宗的名头在世间骗吃骗喝了许久,直到加入栽星社。
陈蜷听完图一乐的讲述,心头又涌起了对杨稚的好奇。
杨稚其人,就如同一团看不清的迷雾,又像是织线的巧妇,将一根根杂乱毫不相干的线,织在一起。
此刻坐在木盆里的陈蜷和图一乐,以及谭鎏子韩有涯,广珠城的鹿搬和顾泉客,都像是杨稚手间的线。
陈蜷感觉盆里泡满药材的水忽地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