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也许是村子最热闹的晚上。
灯火从村头燃到村尾,一张张方桌首尾相接连成一道长桥。光是闻着空气中的酒香味,陈谢犬便险些醉倒。
破落小村别的没有,自酿的农家土酒却是应有尽有。浑浊宛若黄泥的酒液一经肚,后劲便似腹中滚着惊雷,轰隆隆碾上喉头,又甜又辣。不远处仙探大人醉得已经笑眯眯地埋进身侧俏寡妇软塌塌的胸脯里,却依旧止不住满脸通红的老村长,撸起袖子往仙师嘴里灌黄汤。
今夜最开心的除了老村长,便是吴根生一家。吴根生的父亲是村上屠户,得知儿子被仙探瞧中要做什么练习异人,乐晕过后醒转过来,当即便宰了几头猪庆祝。
陈谢犬看着吴根生胸前顶着朵大红绣花,由爹娘领着挨家挨户地敬酒,心底不免不是滋味。周遭空空荡荡,热闹似乎与他无关。
陈谢犬夹了一筷子驴肉,干巴巴地嚼着。爷爷那老不死还在的话,八成得跟自己抢眼前的一盘驴肉。老头一爱俏寡妇,二爱豪饮吃肉。奈何打柴的条件不允许,平日里只能腆着张半枯老脸去村里其他人家蹭吃蹭喝。
想到这,陈谢犬不由得笑出声来,先前胸中抑郁也随之散在风里。
对于突然得到的练习异人身份,陈谢犬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此刻全村的焦点都在吴根生身上,陈谢犬羡慕之余也乐得自在。只是这肺腑间的疑惑却迟迟得不到舒展,为何自己不能凝聚清气,反倒被仙探瞧上?
陈谢犬看向寡妇堆里一脸快活的仙探大人,话又说回来,这高高大大的仙探,到现在都未曾透露过关于其自身的信息,除了胸前那枚人眼徽章坐实了仙探的身份,其余一概不知,甚至连姓名都未曾知晓。
陈谢犬越想越觉得奇怪,眉头拧到一处,近乎打了个结。少年打定主意,得抽个时间亲自问问仙探。
这么想着,只听见村口有汉子高声喊道:“缚像仪买回来了!缚像仪买回来了!”围在长桌两旁的朴实村民听人这么一喊,便似流水般泄开,又齐整地聚在村头,对着刚回来的一辆牛车指指点点。
缚像仪对于这一座破落的小村庄而言,可是稀奇玩意。都说缚像仪能实时显现真人影像,只要以点滴法术催动,再连上各大城呈像台,便能在机器上浮现出各个呈像台所经手制作的节目。小到说书演义戏剧,大到时事热点话题,皆可一睹为快。
眼前拴在牛车上的这一台缚像仪,是吴根生的爹娘连夜卖了十头猪,再加上老村长等人凑的一笔钱,托人星夜从城里运回来的。
吴根生爹娘和老村长的意思是俩孩子即日起便要走出乡村,奔向广阔的世界舞台。买台缚像仪安在村子里,时不时能瞧一瞧孩子们出人头地的场面。平日里也能供村民茶余饭后娱乐消遣,两全其美。
老村长领着寡妇堆里刚透过气来的仙探,也聚到了村头。
只见牛车上用细布严严实实地盖住缚像仪,粗看大小有两个门框之大。
老村长笑道:“还请仙师来为缚像仪开机。”
仙探点了点头,支着下巴绕牛车打量了一圈。缚像仪开机本不需要像仙探这般的人物出手,只需一丝法力便能令其开机显形。托大煊朝皇室开国来推崇修道的风气,连陈谢犬居住的偏远小村里都能建有一家仙塾,于是平头百姓里也能有一些沾点零星法力的人存在。
仙探停下步子,手指轻轻一屈,罩着缚像仪的那层细布径直飞起,回旋着拍打在地,扬起一阵膝盖高的泥沙。世间珍品的缚像仪便一下暴露在村民面前。
牛车上缚像仪四四方方,底座由一截硕大的古木托着,散着幽幽异香。质地偏向金属,灰灰白白,倒像是一块切割妥当的大理石板。缚像仪从侧边看不过二指宽,单边却有成年男人一般长。
仙探一眼便看到古木底座上刻着的一线共七颗的星星,不由赞道:“想不到买的还是七星阁的缚像仪,不错不错。”
村民里有见多识广的听说过七星阁,那是一家专门打造民用仙器的民间商号,老板是外戚巨鳄李秉喆,身家堪比大煊周遭附属小国。
仙探手上又飞快地掐了个法诀,一道湖泊色的清气自其指尖灌入缚像仪。
缚像仪经清气刺激,幽幽醒转。灰白的四方机壁上逐渐显出图像,正是几十里外合州城中沸反盈天的当季庙会。
围观的村民发出喝彩声,灯火下映着一张张红彤彤的醉脸。
仙器技术的发展着实令人称奇,通过眼前一座缚像仪,便能将一地的风景实时呈给另一地的人看,怎能不让人沉溺其中。
缚像仪一亮相,便成了当晚的绝对主角,连吴根生一家都被冷落在旁。
老实巴交的乡里人睁着一双双朦胧的醉眼,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移到村子中央的缚像仪。
饯行宴开至后半场,人群大多散去。缚像仪前却依旧聚集着一帮看热闹的闲散村民,不时地交头接耳。
陈谢犬勉强才将黏在缚像仪上的视线挪开,这新鲜物事对打了七年柴的少年来说,属实有着非凡的吸引力。
头顶星光零零散散,碎得像琉璃碴子。陈谢犬留意到身后有人悄悄接近,并未刻意收敛步子。
“这缚像仪城里多的是,只怕日后你要看腻了。”来人是仙探和吴根生。
陈谢犬依样画葫芦学着先前吴根生,对仙探行了个礼。
仙探大人面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笑吟吟一副俊脸,一旁吴根生竟还顶着那大朵绣花,摆着张臭脸,装作不去看陈谢犬。
“想好了吗?”仙探凑到陈谢犬身边,揽过少年肩头,显得极为亲昵,“要不要跟我回去当练习异人?”
陈谢犬埋下头,小声嘀咕道:“这等大事,我本想等到爷爷回来,再做决定,何况我......”陈谢犬想到自身怪异体质,声音不禁逐渐弱了下去。
一旁的吴根生看着陈谢犬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哼一声,讥讽道:“依我看呐,阿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你不能凝聚清气的体质,怎么去当异人?”
陈谢犬经吴根生这么一点明,眼眶渐渐泛红,身子气得微微颤抖。陈谢犬虽气他当面挑明自己的毛病,但更气自己无法反驳。毕竟无法凝聚清气,是铁一般事实。
仙探斜瞪了吴根生一眼,眼底已有些微怒意,“吴根生,你资质虽好,但也不能恃才傲物,再者,就凭你现在的本事,仍上不了台面。”
得仙师批评,吴根生弯腰赔笑道:“谨记仙师教诲。”
“免了,你先回家收拾收拾,明日正午我们便出发。”仙探摆摆手,招呼吴根生离开。
吴根生正了正胸前的大红绣花,哼着小曲,慢悠悠地朝家走去。
等吴根生走远,确定四下无人,仙探这才拉着陈谢犬寻了处僻静地坐定。
“仙探大人,吴根生是对的,我并不适合当什么异人,”陈谢犬垂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爷爷也不在家,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你爷爷一时半会估计是回不来了。”
陈谢犬疑道:“仙探大人这又是从何得知?”
“我是谁,”仙探指着自己,又弹了弹胸前的人眼徽章,“游走天下遍寻异人的一线社仙探,这点小事我能不知嘛?”
陈谢犬自然是未曾听闻什么一线社,未等他多想,仙探已将话头转开。
“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今日来,是受故人之托,将你带去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仙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谢犬胸颈子上的红莲吊坠。
这短短一瞥,却将陈谢犬的心提到嗓子眼,他颤声道:“这位故人莫非是我的家人?”
“非也,但我这位故人却说,他知晓你的身份,也知晓你这串吊坠的来历。”
陈谢犬本以为能从仙探口中打听到亲生父母的消息,听他言罢,遗憾陡生,但至少了解到世上仍有人清楚自己的身世。他捏了捏红莲吊坠,坠子凉飕飕的,寒意渗进少年的掌肚,沿着经脉冲上脑,触到少年冷静作出的决定。
“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我做练习异人呢?”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但我这个故人最是执拗,他既然决定要让你成为练习异人,自然有他的打算,”仙探笃定说道,“关于你的体质,我这位故人的手段颇多,说不定就有解决之法。”
陈谢犬再度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他早已下定决心,唯一不确定的便是如何能让无法凝聚清气的自己,成为一名练习异人呢?
“你做好决定了嘛?是去当练习异人解开身世还是继续藏在深山里打柴?”
“我决定,”少年郑重颔首,“成为练习异人。”
“再好不过。”仙探笑道,捏了捏少年的肩膀,“时候不早了,明日正午,我在村头等你,咱们一起去见我这位故人。”
仙探起身,脸上也浮现几丝倦意。
“还未请教仙探大名?”陈谢犬问道。
俊朗的高大男人缓缓吐出一句,“一线社仙探韩有涯。”
韩有涯。陈谢犬在心头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名唤韩有涯的仙探,注视着稚气未脱脸上依稀还透露着几分迷茫的少年,打趣道:“开心些,毕竟你现在可是全村的希望。”
言罢,韩有涯潇洒转身,晃晃悠悠地朝着一个方向迈步行去。
陈谢犬顺着韩有涯说话时的目光看去,瞧见了高挂在村头的大红横幅,上书泼墨的五个大字:全村的希望。
陈谢犬轻声笑了笑,转过身,却看到韩有涯摸进了一位俏寡妇的家。
少年也抬腿向自家的老梧桐走去。
这夜还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