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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露台俯瞰着米其林工厂的一大角。安德烈和让-玛丽·特吕维耶开心地碰杯,喝着波旁威士忌酒,谈论着生意、政治、经济,吕茜则凝视着伸展在眼前的林海。远处,工人们在干活。

“乖孩子,想到跟前去看看吗?”肥胖的主人放下酒杯问。没等她回答,他就朝一个男佣打了一个响指。五分钟后,他们就坐着一辆红色的汽车,来到了林子中央。

扎着缠腰布的男人们旁若无人地在树皮已经剥开一半的树干周围卖力地干活,仿佛白人没有在看他们似的。他们用斧头在树干上砍出一个“V”字,让橡胶流下来。让-玛丽·特吕维耶告诉他们,橡胶树种上五六年后就开始出产。

“他多大了?”安德烈问。

“起码有8年了。”让-玛丽·特吕维耶拍着树干。

“不,我说的是他。”

安德烈朝一个每砍一斧都汗流浃背的半大小伙子扬了扬下巴。

“啊,他呀!老兄,我他妈的才不知道呢!啊,对不起,我们当中有女士……”

工人们把橡胶汁收集在小桶里,然后把它们倒在金属的大桶里。黏稠的橡胶汁过滤之后晾干,几个月后,再从中提取出柔软而有弹性的带状物。法国,欧洲,全世界的人都用它来做成重重的、圆圆的东西,那种神奇的东西就叫作轮胎,它对腾飞的工业必不可少。

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快快地唱着歌。“你看,吕茜,只当个白人是不够的,还要懂得当殖民者,让当地人干活,监督他们。这正是让-玛丽·特吕维耶每天所干的活,也是你爷爷所干的活。你还记得他吗?离开河内后,你在巴黎见过他一次……”

她点点头,父亲却独自激动起来:“不管怎么说,莫拉斯,[32]伟大的莫拉斯做得对。殖民的目的并不是带来文明。或者说,是带来混乱!”

吕茜摇摇头,殖民者、土著,这些她都不懂,但答应自己要弄懂它,将来有一天,让父亲为她而自豪。

回到家里,他们发现蒙娜穿着晚礼服,挽着头髻。“我们今晚出去,”她大声地说,“我想出去。”安德烈惊讶地看着她。她向前一步,两眼放光,把指甲涂得红红的手放在他身上,然后把女儿推进厨房,抚摸着她的头发。提巴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在等待着她。“她会很乖的,是吗?”说着,蒙娜挽起安德烈的胳膊:“带我去大陆饭店。”

吕茜在厨房向保姆讲述自己的一天是怎么过的,橡胶树仍然让她开心得大叫。

水饺很烫,她吹着上面的热气,把一个手指伸进碗里,差点被烫着,她马上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她感到很好玩,“桶里的东西像糖浆……”她讲述道。斧头不断地砍,树木流血了,工人们排成一条长龙。当然,还有那只老虎。然后,她想起了父亲,满嘴饺子地总结道:“是‘种族’这个伟大的词让我们成为优秀的殖民者。”

天刚蒙蒙亮,第一道曙光已经染红乌黑的天空,两个搂在一起的人影匆匆经过卡蒂纳路的那栋大楼前。他们忍着自己的笑声,但不时爆发出响亮的声音,然后接吻。他们喝醉了,她的外套和衬衣全都皱了,褐色的头发涂了发蜡,有点油腻。但只有他知道,她裙子里面没有穿短裤。她头发散乱,手里提着她的薄底浅口皮鞋。他找不到钥匙了。有的,在你外套的口袋里。啊,是的,你说得对。他试了两次才把锁打开。他们的呼吸中有香槟和爱情的味道。他们踮着脚尖,悄悄地走进公寓,然后条件反射地微微打开女儿的房门。吕茜捏着拳头睡着了,提巴伊在地毯上缩成一团,躺在她脚边。保姆这是第一次在主人家睡觉,她不敢违反禁令。但这次,安德烈什么都没说。

“真是疯了。人们永远不断地对你说,人是分种族的,正是种族奠定了人类的关系……当宗教无处不在,你又在反犹的环境下长大,大家都仇视新教、混血儿……你能怎么办?你母亲呢?你母亲!她是在这种观念中长大的,她同意她丈夫的观点……后来,关系破裂。真难以置信。这一切,你都是怎么克服的?”埃弗利娜又给我倒了一杯酒,笑着说:“这就是这本书的主要内容,不是吗?”

一个个季节过去,一年年过去,吕茜现在已经9岁了,开始上一年级。她已经不再老想着战争,这让蒙娜感到很惊讶。那正是她自己梦想忘记的,她想从记忆中抹去红发伊莎贝尔的脸,抹去虐待犯人的士兵的模样,忘掉自己在监狱里度过的地狱般的时光,忘掉饥饿和耻辱。接着,她又寻思安德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么大的勇气,心想,成年人应该与自己的记忆妥协,以免破坏未来。就是这样。

安德烈工作很卖力,最后被安排在财务部,这份工作要求他全身心投入。他监督着商业交易,核查外汇的进出,保证地方经济的正常运转。那是他的王国,他的权力范围。

一天晚上,他们正准备在家里晚餐,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蒙娜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那只像棒槌一样厚实粗大的手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可怕地大吼一声:

“啊,不!不!保姆在哪?让她马上过来!”

桌布上有一截面包,那是他的面包头,上面缺了一截。提巴伊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你这个垃圾!竟敢动我的面包!动我的面包头!用你肮脏的越南人的手!马上给我滚!听到了吗?滚!否则我就把你扔到外面去!”

餐桌上一片死寂。提巴伊被吓坏了,泪流满面。她什么都没碰,发誓说不是她,但她的声音淹没在抽咽中。

“这条母狗,她还撒谎!”

吕茜泣不成声,说:

“爸爸……是我……”

“你什么?”

“是我吃了面包头。”

安德烈发疯似的用眼睛盯着蒙娜,蒙娜把自己颤抖的双手藏在桌子底下。

“你竟然不管管她?啊,好极了,我可怜的女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蒙娜感到血管一阵冰凉,嘴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安德烈的粗暴仿佛割掉了她的舌头,她也想哭,但咬着牙关使劲忍住。女儿满脸泪水,接着说:“爸爸,面包头,是面包中我最喜欢吃的一截……跟你一样!”

他站起来,猛地把她按倒,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痛得她都吐了。蒙娜透不过气来,在桌下紧紧地抓住桌布。安德烈越打越起劲,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涕泪纵横,但一边哭还不忘一边乞求父亲:“求求你,不要赶走提巴伊……”

安德烈点点头,意思是说“好了”,保姆马上跑到厨房里躲了起来。他最后打了吕茜一巴掌,让她滚回房间去。家具好像转动起来,一切都在摇晃。蒙娜无力地喘息着,一字一句地说:“就为了一个面包头……”

第二天,当保姆用一只虚弱的手把咖啡壶、果酱和法国进口的面包干放在桌上时,安德烈庄严地说:“我为昨晚的事感到抱歉。我失控了,我不该那样。”

蒙娜挤出一丝强笑,疲惫的眼睛红红的,眼圈很深。结婚以后她第一次在床上背对着他。没有抚摸,没有说话——她拒绝了一切。

安德烈对女儿说:“吕茜,你必须明白。”然后又对提巴伊说:“你也是。”提巴伊点点头。安德烈盯着蒙娜,说:“我们是一个家庭。在一个企业、一个机关或是一个国家,总会有一个领导。在家里也同样,应该有个家长,那就是赚钱养家的人。我们家的领导,就是我。面包头不单纯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事关领导问题……”

吕茜在椅子上开始坐立不安。蒙娜轻轻地安慰她,抚摸着她稚嫩的脸——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新的、强烈的温情:真漂亮。

安德烈想起了贝当的格言。女儿战战兢兢地问:“贝当是谁?”

“你怎么忘了?可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蒙娜叹了一口气。丈夫的演说穿过咀嚼面包头的声音传过来,片言只语掠过她的耳朵:工作……佣人……监督……祖国……殖民……我们是主人……直到吕茜开口说话她才从麻木状态中恢复过来:“那家庭呢?”

安德烈耸耸肩。吕茜追问道:“如果他们必须工作,对国家负有义务,他们是不是也有全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权利?”

“当然。”安德烈打断她的话。保姆在院子里等他们说完话。

“那为什么提巴伊跟我们在一起?”

“什么?”

“她为什么不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蒙娜不禁露出一丝嘲笑。吕茜的逻辑是那么清楚,无可辩驳,蒙娜很惊讶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小家伙天真地和她一起笑了起来。他呆住了,灰色的眼睛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冷酷,太阳穴现出了细细的青筋。

吕茜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她提了一些幼稚的问题:“提巴伊是奴隶吗?”不,奴隶制已经结束。谢天谢地。蒙娜又拿起一截面包头,涂上果酱。

安德烈引用了莫拉斯的话,眼睛里闪现着不安的光芒。导师的话扎根在他的脑海里,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奴隶制意味着危险!不是小危险!它有可能增加混血儿。

“你是说强奸?”蒙娜嘲笑道。

他皱起了眉头。

“强奸奴隶属于经济范畴!”他强笑着,嘴都歪了。蒙娜咬着面包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可以增加免费劳动者的数量!”

但这些措施有其局限:增加混血儿数量的同时,奴隶主也犯下了一个严重错误,违反了种族区分政策。

提巴伊探进脑袋,想看看他们是否需要她。安德烈没有看到她。咖啡已经凉了,他一口喝光。吕茜应该懂得,种族里面是分等级的。亚洲人没黑人那么丑那么笨,但白人永远优于黄种人。

“好了,说够了!”他高兴地站起身来,“我得工作去了,要养活我的小家庭……”他吻了一下吕茜的脑袋,又吻了一下蒙娜的脸:“别忘了,混血儿可能有浅色的皮肤,但他们永远不会是白人!”说完,他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吕茜吃完了早餐,蒙娜感到累了,有点失神。“妈妈,为什么有色人种就不能成为白人呢?”在学校里,老师告诉她说白是一种颜色:三色旗是由蓝、白、红组成的。蒙娜面对着茶杯,悄悄地对她说,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了。女儿生气了:“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蒙娜浅浅地一笑,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已经弄不明白了。太多的不眠之夜,太多的回忆,太多的疑问。埃弗利娜的消失让其他东西都复活了,消失的世界,消失的混乱。我又沉浸在我们的电子邮件中,在里面畅游了几个小时。她的激情引导着我。没有她,我都害怕碰这本书。我到了思想狂乱、喉咙哽咽的阶段,喘不过气来。我不是中性的。没有一个编辑是中性的,更不要说是小说家了。所以我试着写埃弗利娜,写她的命运,写她了不起的母亲的时候,我自己的身世不可避免地浮现在眼前。

我母亲是毛里求斯人,法国国籍。我是法国人,毛里求斯国籍。她有着克里奥尔人[33]的褐色皮肤,上面有红色的小斑点,头发是黑色的。我的皮肤要白得多——这跟我出生在卢瓦河畔的父亲有关。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但肤色不同。人们往往不相信我们是母女,“这不可能是你女儿。”这句话的暴力程度过后才会显示出来。

在毛里求斯,我为自己的“外国人”身份而高兴:白得不能成为“当地人”,在一个褐发家庭中头发一点都不褐。幸亏,大部分时间里,肤色不是个问题,但我总忘不了那个男人。

波尔多,总务处大院,那是城里最豪华的街区之一。我当时应该是11岁,和母亲从一家香水店出来,阿基坦[34]的太阳暖暖的。那男人斜戴着鸭舌帽,冲着母亲破口大骂:“滚回老家去!”毫无理由。我们没有冒犯他,甚至都没有看他。这句话回响在我的耳畔。“滚回老家去!”这句话我们经常说,动不动就说。我还记得,朋友们在操场里互相说,等于开玩笑时所说的“走啊,让开!”母亲惊呆了,瞪大眼睛。我不得不集中全部力气,冲着那家伙可笑地、无力地、搜肠刮肚地骂了一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像一个移民。

城里,气氛越来越沉重。胡志明征服了人心,他为了完全彻底的独立而斗争,深受越南人民爱戴,越来越多的市民加入他的行列。慢慢地但毫无疑问,这个国家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国家。吕茜感到成年人都很害怕。应该把善良的越南人、忠于法国的越南人与可怕的越南人区分开来,但怎么辨别呢?父亲一再说:“黄种人会互相包庇。”

一天上午,她正在跟提巴伊玩,父亲突然打开门,抓住保姆,大叫着把她推出门外:“不许你接近我女儿!”吕茜愣住了。母亲站在他身后,显得很痛心。她们干了什么坏事?提巴伊想安慰吕茜,但被安德烈拦住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不准你接近她。”他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让人不安的光芒。吕茜觉得父亲是想保护她,但要提防谁呢?提防她喜欢的保姆提巴伊?她不明白。尤其是面包头事件发生之后,她总是担心父亲发火。

“安德烈,别生气,提巴伊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是个黄种人。”

蒙娜试图把各种不同的事物区分开来。在河内,以前给他们送牛奶的是园丁。提巴伊以前一直是……“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

吕茜浑身发抖,不知道该转向谁,支持谁,向谁表示忠诚。最后是提巴伊打破了沉默。她抬起头,神经质地笑着,走向安德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朝他漂亮的皮鞋上吐了一口痰,动作迅速得让人难以置信,却确实无疑:她朝吕茜父亲的鞋子上吐了一口痰。天哪,他会杀死她的!吕茜的呼吸都停止了。安德烈骂了一句,但被保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我叫安。”说完,她转身就走。

门在她身后关上后,吕茜号啕大哭,倒在地上。蒙娜毫无办法。女儿一整个下午都躺在原地,蜷缩着身子,痛苦不堪,头晕目眩,周围的世界似乎处于一片混乱之中。

后来,失败的日子到了——又一场失败,太多的失败。1950年3月21日,越盟烧毁了西贡市场。这是一个信号。他们甚至攻击他们认为“不抵抗”的人,不爱国的人——假赤色分子。正视现实吧:他们的士兵对顽固地占领西贡的殖民者会毫不留情。只剩下一件事可做:逃跑。

蒙娜红着眼睛,头发散乱,坐在对她来说过大的椅子上发抖。丈夫让吕茜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什么口头提醒。“我们离开印度支那。”一听这话,蒙娜又抽泣起来。她转过头去,因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两天来,她一直在哭。荷尔蒙也没帮上她的忙,因为她怀孕了。“我们所爱的这个国家,我为之战斗的国家,它不要我们了。”安德烈打肿脸充胖子。一幅幅画面在蒙娜眼前展开:吕茜在河内出生,集中营,发现西贡,府邸,面包头,大陆酒店。

“别哭,吕茜。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我们。你将有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这是你母亲给我的漂亮礼物!”可这么快乐的事情怎么让你们一脸苦相,声音也变成这样?

睡觉的时候,蒙娜抚摸着安德烈褐色的头发,闻着他的皮肤,寻找着他的嘴唇。泪水又流了下来。“这么说,一切都结束了……”她轻声地说。他温柔地拥抱着她:“我们要面对,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吸着鼻子,点点头,深深地睡着了。星星仍躲在漆黑的夜幕之中。

第二天,一道阳光把她晒醒,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安德烈还在睡。蒙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什么事情不正常。她抽身出来,轻轻地推了推他。想到新的悲剧即将到来,她很想祈祷。丈夫嘟嘟囔囔地睁开一只眼睛。不!她一手捂住他的嘴。“什么?”他跳起来。她惊愕地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出什么事了?”她说不出话来,给他做了个手势。你的脑袋,她想说,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跑到镜子跟前,忍不住骂了一声。白发。他有白发了。仅仅是一个晚上,他就……他只剩下不多的几撮褐发,最上面的头发被上帝撒了雪。

她能跟他说些什么呢?失败从内心损害他,身体进行了报复。她并不觉得他这样就没有魅力了,但他变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自己照镜子时也脸色苍白。这么说,这种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真是疯了。

在他们很快就要离开的房间里,他们手拉着手。马路上已经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那是苏醒的城市之歌。“蒙娜,永远都不该老去。”她完全同意。

“永远不该老去,永远不该贬低自己。”

“让美永远留住。”

“是的,留住美。”

安德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新的忧郁。目光就已足够,无须语言,语言会破坏一切。于是,她以少见的严肃,向他欠下身,久久地拥抱他,久久地——一个吻,作为一个允诺。

回法国是不可能的,不用考虑。然而,又必须离开这里。马上离开。在蒙娜的父亲的帮助下,他们找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去努美阿,伊冯决定结束其职业生涯的地方。马加拉夫妇将接待他们,安德烈虽然没有被任命为总督,但将得到一个重要的职位。吕茜哭了。新喀里多尼亚岛难道不比法国更糟糕吗,一个到处都是卵石的可怕的岛屿?大人们的强笑骗不了她。离开印度支那,安德烈很失望。他所有伟大的梦想都成了泡影——沙子从他指缝里漏光了。他不但没有赢得战争,反而将完全失去印度支那。胡志明和武元甲成了最大的赢家。法国被打散了,把地盘让给了美国人。丈夫在思考这些灾难时,蒙娜一手捂着肚子:生命在慢慢地长大。

“你后来回过印度支那吗?我说的是越南。”

埃弗利娜摇摇头,从来没有,她不是那种恋旧的人。新的生活在她面前诞生,她不喜欢朝圣。

我得从中获得灵感。

然而,我们最后一起共进晚餐,却是在一家越南餐厅。看到她咔嚓咔嚓地咬着春卷,想起了提巴伊在卡蒂纳路给节日做准备,我不禁笑了。我们一边摆弄着筷子,一边谈论右派的初选——定在几天后——谈论着政客和总统选举。后来,奥利维埃突然问了我一些问题,许多问题,关于我,关于我的家庭,关于毛里求斯岛以及我的主张。这些问题让我重新想起我神秘的编辑工作、上大学的情况、选举办公室或是我那个岛屿的景色——一切,但所有问题问的都是同样的事情:“她和你之间的这种联系,它来自哪里?”埃弗利娜在酱汁中蘸了蘸春卷,对我笑着。

飞机在跑道上冲上蓝天,西贡远去了,自己的童年已一笔勾销。吕茜没有再说话,蒙娜想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但安德烈瞪了她一眼,便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必须接受现实,印度支那已死。

旅行非常可怕:二十来个小时,在澳大利亚中转两次,飞行了7500公里才到达努美阿。蒙娜咬着一截生姜,防止呕吐。吕茜断断续续睡了一路,小口吃着饼干,但连同胆汁都吐了出来。她也吃了一块姜,辣得直伸舌头。一大早,在炎热而满是灰尘的黄色晨雾中,他们终于降落在努美阿国际机场。所谓的机场不过是个简单的棚子,但有辆官方的汽车来接他们。安德烈穿着浅色的服装,十分得体,由于洗的次数太多了,腋窝下两个圆形淡迹已经扩大。他跟总督派来接他的白人司机打了个招呼。蒙娜希望这一握手象征着新生活的开始。

尽管路上很颠簸,但吕茜一直没有说话,她固执地闭着眼睛,一点儿都不想看这块把她从出生地夺走的大地。父亲是多么舍不得离开那里啊!蒙娜则相反,感到获得了新生。这里的一切都更美、更绿,更让人惊讶。他们沿着皮亚塔城前行,上面就是莫山,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车子经过丹贝阿的青绿色海湾,岸边都是红树林,狗吐着舌头在寻找树荫。蒙娜笑了。

司机把车停在一个种着凤凰花的广场上。蒙娜大叫起来:“他们在那儿!”在殖民地风格的住宅门口,父母在使劲向他们招手。看见母亲满脸幸福的样子,一切的不愉快瞬间消失。不再谈论印度支那了,在努美阿,生活将是甜蜜的。尽管天气炎热,父亲还是穿得整整齐齐,跑过来给他们开车门,母亲紧紧地跟在后面。“啊,我的小乖乖,你长大了,成了一个真正的淑女了!”吉耶梅特大声说着,拼命地吻吕茜。“我上次见你,你还不到两岁。”她紧紧地拥抱着激动不已的蒙娜,不断地说:“进来,进来……哎,别呆在那儿!”伊冯也拥抱了他们,友好地搭着安德烈的肩膀:“您先走,我的女婿。”他开玩笑地指指安德烈的白发:“我发现你长智慧了。”蒙娜笑了,说:“吕茜现在叫他爷爷了!”她在安德烈脸颊上吻了一下,安德烈苦笑着。

主人房很宽敞,布置得非常漂亮,门外是遮阳的木结构凉廊。花园的四周都是花丛,泉水在哗哗作响,蒙娜在脸上和手臂上洒了一点水。

“看见我的玫瑰长得多漂亮吗?没想到屋檐下的玫瑰也能开得这么旺。”吉耶梅特向一朵黄玫瑰弯下腰去,但马上就后退一步:“当心,有胡蜂!”她大笑起来,“来看看我的木芙蓉。”她把蒙娜拉到花园尽头。

山枇杷树的阴影下一片寂静。母亲暗中颤抖,但她咬紧牙关,不让牙齿咔咔作响。蒙娜察觉到了她做出的巨大努力,想开口,但母亲走到她前面,用手臂搂住她。她们就这样搂了几秒钟。“我曾经很为你们担心……”她轻声说,“啊,女儿,你们做得对。离开,这是唯一的办法。”

“妈妈,有段时间十分可怕。”

吉耶梅特停住脚步:“我知道,孩子。”

她深深地望了蒙娜一眼,蒙娜确信她已经猜到。强奸。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事,现在,她觉得大地在她脚下裂开了。当母亲的能感觉到这种事吗?不管怎么说,她们才差20岁。身上留下了地狱的印痕?蒙娜突然觉得是沉默背叛了她,她所隐瞒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手上、脸上、乳房上、嘴唇上。麦克白夫人[35]的相反,为别人的罪行背黑锅。

吕茜向她跑来,把她从记忆的黑暗中拉了出来。“外婆,外公说我的房间是所有房间中最漂亮的。这是真的吗?”

“啊,你知道,外公不会乱说的……”吉耶梅特向蒙娜眨了一下眼,按着吕茜的肩膀,说,“最好去看看,不是吗?你相信你的房间是那么漂亮吗?”

伊冯和安德烈在凉廊下会意地朝她们笑笑。

吕茜看见大房间里有一张撑着天盖的床,不禁拍起手来。蚊帐被改成了公主的华盖。在她住的那层楼上,排列着许多玩具盒:强手棋[36]、国际象棋、跳棋、鹅游戏……

“得,你被宠坏了!”蒙娜说。

吕茜扑到外婆怀里:“啊,亲爱的外婆,谢谢,谢谢啦!”然后,她把毛绒玩具和布娃娃放在床上,像画家端详自己的作品一样看着它们,还换了一下排序,把熊放在狗的旁边。在母亲和外婆的目光下,她把跳棋抽出来,放在地上:

“谁想跟我玩?”

蒙娜叹了一口气:“啊,不,宝贝,现在不行……我很累。”

吕茜转身问吉耶梅特:“外婆?你呢?”

“我不喜欢玩跳棋。”

“那就玩强手棋?”

“好啊,但至少要三个人玩,否则不好玩。我们待会儿再玩吧?”

吕茜的眼睛冒出了泪水。

“啊,别,乖孩子,别哭。”吉耶梅特大声地说。

“我要提巴伊!”吕茜哭叫道。蒙娜咬着嘴唇,她在那里很高兴,在这栋欢乐的屋子里,父母都在身边。女儿这样伤心会破坏一切的。她不想再听到印度支那的事,但没办法。

“过来凉快一下,这里有柠檬树。”父亲的叫声救了她们。

在厨房里,人们递给吕茜一大杯甜饮料,她一饮而尽,然后擦干眼泪。蒙娜则换了衣服,穿上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裙,裙子在肚子那个地方有点紧。谈话还是围绕着在西贡的最后几天展开,紧张的局势,威胁,政治。最后,大家好像都没话说了。突然,父亲向她转过身来:

“好了,这回,你给我们生孙子?”

蒙娜不解地望着他,难受的炎热让她有点昏头昏脑。她还没有说自己怀孕的事,觉得自己的肚子似乎并没有……但也许……这么明显了吗?

“不,亲爱的,”母亲回答说,“是安德烈那天在电话里告诉我们的。”

一道微光在她眼睛里闪烁,她的眼睛湿润了,泛着白色的亮光,令人不愉快的光芒:愤怒。

“你竟敢这么胆大?”

“亲爱的,请原谅。可我是那么高兴……你父母等外孙等得很着急……”

她很想抓他的脸。

“应该由我来说。”

外面,一只红蓝相间的鸟儿在凉廊脚下啄面包屑,信风吹动母亲的玫瑰,玫瑰丛中,胡蜂在嗡嗡地飞着,花虽漂亮却带刺,她感到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

“对不起,亲爱的。”安德烈重复道。蒙娜不想理他,她很不高兴,觉得受到了伤害。儿子,那是她所梦想的。生一个男孩可以证明她是个真正的女人。她转身问女儿:

“你愿意有个弟弟,是吗?”

吕茜抬起天蓝色的眼睛,乖乖地点点头。大人们都阴晴不定,神秘兮兮,不可预料,不应该再惹他们生气,但她很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似乎都很肯定这是个男孩。

为了让我能写完这本书,埃弗利娜把所有素材都给了我,除了关于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细节。我既不知道她爷爷和外公的姓名,也不知道她奶奶和外婆的姓名。我不是很清楚马加拉和皮西埃/德福雷这两个家庭是如何相遇的。可以确定的是,印度支那银行在巴黎组织了一个晚会,蒙娜在那里认识了安德烈。其余的,我尽量补充。

关于祖父母,埃弗利娜曾说:“哼,他发号施令;她呢,一天到晚织毛衣。”一对保守分子,天天酗酒。埃弗利娜不是很喜欢他们,甚至不大承认他们。

不过,她喜欢外婆马加拉,一个神奇的人,很讨人喜欢,死于“温柔的疯狂”。在住院的几个月中,他们对她进行了可怕的电击治疗,不但丝毫没有奏效,反而把她变成了活鬼。

吉耶梅特去世的时候,埃弗利娜怀了一对双胞胎。为了表示纪念,她答应蒙娜,如果其中有个儿子,她将给他取名叫“纪尧姆”[37]。母亲的表情怪怪的,但还是感谢了她。不过,由于她快分娩了,母亲不让她去参加葬礼。埃弗利娜后来才知道不让她参加的深层原因,那跟母亲口头说的不一样:外婆不叫吉耶梅特,而是叫阿黛尔,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为了好听,她把自己叫作吉耶梅特,大家也就跟着叫。蒙娜不想让女儿在坟墓前发现这个秘密。埃弗利娜感到很吃惊,这么说,她儿子的名字不过是外婆的笔名。“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说!”蒙娜不知如何回答。“而且,吉耶梅特,这个名字并不好听!比阿黛尔还难听!”确实很荒谬,而且徒劳。一点都不耻辱的东西,为什么要隐瞒?相反,迟来的坦白不解决任何问题。如果要撒谎,为什么不撒到头,既然认为事实不重要?这是这个家庭的秘密之一,但不是最后的秘密。

各家有各家摆脱不了的烦恼。在马加拉家里,麻烦有二:学业与银行。伊冯于19世纪末生于贝齐埃和蒙彼利尔之间的佩泽纳,父亲是个农民,一口黄牙,戴着贝雷帽,在收土豆时被雷劈死。他种了一辈子土豆,把土地弄得比自己睡的床还要柔软,随时观察乌云和风向,最后却趴在土豆上死了,鼻子埋在污泥里。伊冯接了父亲的班。从14岁开始,黎明即起,翻土、耕地、锄草、浇水、收获、选择、清洗——然后拿去卖。蒙娜结婚后,把父亲的身世告诉了安德烈,好像听到丈夫咕哝了一声:“一个乡下人。”伊冯·马加拉不是那种让命运牵着鼻子走的人。他一边干农活,一边像苦行僧那样读书。周六傍晚,人们可以在市立图书馆看见他。他阅读经典,并借助有声教材,尽量多学几个英文单词:“Good morning, Sir. How are you, Sir? My name is Yvon[38].”

母亲去世后,他得以离开佩泽纳。他口袋里装着三个法郎、一把牙刷和几个本地土豆就上路了,前往巴黎。前几个月差点破灭了他的希望,他去敲商店、工厂、居民的门,没有一个人要他。他在餐馆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有时去偷面包,哪里能睡就睡哪里。一天,他精疲力竭,倒在奥斯曼大街一栋大楼的台阶上。印度支那银行。一些男人穿着西装进进出出,满脸红光,腰杆笔直。

第二天,第三天,以后的每一天,这个年轻人都在大楼门前走来走去。人们最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伊冯眨眨眼睛,说:“Good morning, Sir. How are you, Sir? My name is Yvon.”一天,有个人被这个瘦骨嶙峋、英语说得结结巴巴但用词准确的年轻人逗乐了,停下了脚步。这个人就是印度支那银行的行长。他问了年轻人几个问题,好像对回答还挺满意。年轻人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终于,终于,好运来了!他感觉到了。“我有份工作给你。你明天早上8点来。”伊冯高兴坏了。

他在帕蒂奥路的浴室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提前来到印度支那银行。在一个职员的带领下,他穿过地板光滑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厅,兴奋地来到了大理石楼梯前,然后走向办公室的走廊。在最里面的小办公室里,那位职员递给他一把扫帚和一个水桶:“你从老板的办公室开始打扫。”

从印度支那银行的清洁工到勤杂工、会计,最后当了行长,伊冯成了传奇人物,也让蒙娜敬佩不已。“工作,女儿,这就是我的一切。当然,还要有耐心。”时间,加上意志,形成了一个神奇的联盟。“但为了能够成功,必须第一个到。什么都要争第一:上学,考试,约会。”

他们到达新喀里多尼亚的第二天,伊冯和安德烈午饭之前在凉廊下喝开胃酒。马加拉想给女婿一些信息,以便下周一上班能应付一些地方上的问题。新喀里多尼亚是一个很小的殖民地,但发生过不少事情。土著民法已于1944年3月7日取消,从1946年开始,美拉尼西亚人完全拥有法国籍。换言之,他们可以投票、流动、成为业主、从事公职和建立党派,他们很快就这样做了。

“你猜猜他们的方向……”伊冯问。

“共产党?”

“当然,新喀里多尼亚共产党。领导人是一个女性,叫让娜·突尼卡伊·卡莎,离异……她十分重视侨居在这里的越南劳工的权利。”

“这很好。”

“我可以告诉你,天主教徒反对。而且,在法律和现实之间还有距离……说实话,我对宗教之间的这类分歧和思想斗争不是很在乎……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经济。我离开努美阿的时候希望有一个健康的银行,就这么回事。”

三个女性从市场回来,到露台上与他们会合。蒙娜把零钱还给安德烈——她给自己买了一个椰子和贝壳做的项链,自豪地戴在脖子上。吕茜一直闷闷不乐。外婆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在藤椅上摇晃,一个穿制服的仆人给他们端来冷饮。男人在继续谈论政治。“啊,天哪!你们就不能改变一下话题?”吉耶梅特显得有点激动,她向天空伸出双手,像是一个受难的女人:“不如关心一下蒙娜,她马上就要生了。”

安德烈扑哧一笑:“我们在一个美丽的地方,一切都很好。但是他们,哼!老是打仗,打仗,打仗!”

蒙娜大笑起来。母亲一直喜欢戏剧,爱唱歌、即兴表演短剧和讲故事,有时还会光着脚接待客人,“以便让他们感到自如”。

“外公?”

伊冯伸长脖子。

“战争期间,你支持贝当还是支持戴高乐?”

一阵沉默。吉耶梅特低声抱怨道:“假如连她也……”蒙娜感到非常惊讶。她女儿才9岁。9岁的孩子是不会对政治感兴趣的!但她女儿会。她忍不住这样想,是安德烈影响了女儿。

“你是否想让我告诉你实话……”伊冯回答说,“我谁都不支持!与某些人相反……”蒙娜咬着嘴唇,丈夫会反驳的,但她瞪了他一眼,他就不敢骂了。吉耶梅特试图缓和气氛:“我刚才让保姆给我们做烤鱼了。你们会看到,她的厨艺一流。”伊冯站起来,去了花园。

安德烈非常生气。一回到房间,他就发作了。“天哪!你父亲说的什么话呀!当着我们的女儿的面这样侮辱我!”

“别这么说,安德烈。他没有侮辱你,他把自己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仅此而已。谁都有权喜欢做买卖而不是从政。”

“一个农民不配教训我。”

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一个农民?我父亲?”

“难道不是吗?他不是从土豆地里走出来的?你否认你父亲的出身?”

“你不能这样说他!我父亲几年里做的事情比你一辈子做的都多。”

“哦,是吗?”

“是的。你懂什么?如果你不把话收回去,我就去找吕茜,把亨利的事都告诉她。”

他皱起眉头:

“告诉她什么?”

“橡胶走私。你想起来了吧?高贵的亨利·德福雷违法放行产品,逃避纳税。这是工作尽职还是遵纪守法?”

他扇了她一个耳光,速度之快,出手之狠,让她都没有反应的时间,但一阵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她惊呆了,眼睛痛苦地瞪得滚圆,泪水犹豫了一下之后落了下来。

“啊,亲爱的……”安德烈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他抚摸着她发烧的脸颊,印上无数个轻吻。“我不是故意的……”他抚摸着她的脖子,嘴里说着“我亲爱的……”手继续往下,寻找她的肚子、乳房,开始刺激她的乳峰。他吻着她的嘴唇,把她拥抱得更紧了。“对不起!”他最后说了一遍,但语气更加急促。

他们做爱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新喀里多尼亚的夜晚炎热而又潮湿,安德烈的呼吸声阵阵传来。蒙娜盯着天花板。她选择站在父亲一边,这一想法老是萦绕在她的脑际。是的,在父亲与丈夫的争执中,她站在了父亲一边。面对伊冯,她又成了小女孩,充满了爱,被他所吸引,听命于他。不过,面对安德烈她也同样,哪怕是在她想豁出去时,她也会让步。她太喜欢男人了,爱她父亲,爱她丈夫。那是她心目中的两个英雄。她摸了摸已经不痛的脸。安德烈是担心伊冯偷了他的心上人?他怎么说也没用,他在努美阿的这个职务全靠她父亲。她在黑暗中笑了。是的,肯定是这样……也许安德烈仅仅是因为害怕失去她?害怕和伊冯一起分享她,而不再独自享有?肯定是这样。他害怕了。他是那么爱她……蒙娜睡着了,这种假设给人安慰,甜蜜得抚人入睡。

绿色的调色板似乎一望无际,从松树的青蓝色到南洋杉的深绿色,从棕榈树的黄绿色到青苔的浅绿色,绿色的地毯铺满了斜坡。努美阿湾伸展到远方,那种深蓝色与植物的绿色泾渭分明。鸟丘上处处光点,或红或黄,凤凰花、洋金花和软枝黄蝉尽展娇颜;右边,一条金属臂直插蓝天,那是臂板信号台。

鸟丘的红顶别墅,当然就叫小鸟别墅,里面有三个宽敞的房间,一个大起居室,后面是厨房,还有佣人们住的侧屋。别墅超级豪华,有个很现代的浴室。他们搬家那天,安德烈马上把自己心爱的几本书放在书架上:莫拉斯的著作以及皮埃尔·德里厄·拉罗什的几本小说。“听,蒙娜!”他翻开《鬼火》说,“说得太好了:人在斗争中才存在,人只有冒着死亡危险的时候才活着。”然后,犹豫片刻,时间短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又把《圣经》也放在书架上。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才在炎热的阳光下把一切都安顿好,人都被晒出了汗水。

当搬家工终于走了之后,安德烈向蒙娜晃了晃一个包,但马上又藏在身后。

“那是什么?”

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哎,安德烈,告诉我那是什么?”她装作孩子的模样。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喜欢这房子吗?”

作为回答,她吻了几下他的手指,但一个声音吓得他们惊跳起来。声音是从矮树丛里传来的。“是只猫,”安德烈说,“或者是头野兽。”她像小孩一样做了个鬼脸,装出害怕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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