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去七大姑八大姨家拜年,初夏更担心的事情是买不到回深城的火车票,她打算问一下百事通周明洋,却发现手机被疯狂涌进来的拜年群发消息给卡得像吃多了噎住了的人一样反应迟钝。还有几个除夕夜没有接到的未接电话,杨可可,孟远,还有Joyce!!!她脑袋一轰,都不敢再看手机了。
周明洋答复,他可没法神通广大到初夏的家乡去找黄牛买票。火车票都是始发站去排队买的。初夏这下子连过年的心思都没有,她想起尹林。尹林要去北京,初八要返岗,也在着急买火车票。初一中午吃完饭,尹林就去火车站排队买票,排了四个小时队,帮初夏抢到一张无座票,叮嘱她上车速度要快,然后去补一张卧铺,或者直接机灵的去餐车找位置坐。一想到20来个小时的站票,初夏头皮发怵,但是总比不知归期要好。有了火车票,就有了明确归期,她鼓起勇气问了问周明洋,知不知道Joyce找她做什么?
“尹小姐,说真的,你真的特不懂事!你以为你还是学校实习生么?”
“。。。”初夏嗓子里仿佛被刺卡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杨可可眼里那个伶牙俐齿的尹初夏,不知道死去哪里了,她为自己感到懊恼。
“你们前厅部,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呗!跟你换班那姑娘,把你给卖了,人家说是你非要跟她私下偷偷调班。你带的那俩新人,比你刚来的时候还笨,招了一大投诉,人家也说是你没教她们。Joyce都要原地爆炸了!你竟然还不接电话,真有你的!”
初夏能够明显感觉到自己脸上的咬合肌都在颤抖。
“不过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再怎么着也都是你回来上班以后的事情了。你就好好在家过年吧!”
电话那头的周明洋似乎感受到了这一波暴风雨对她的冲击,他温馨提示她除夕夜有无给领导们打过电话拜年?初夏一瞬间感觉大脑又是一片空白,Joyce的怒斥和冷漠塞进了脑子,她觉得后脑勺都痛。
这真是一个不开心的年。她活了21岁,从前仿佛从来没过过年一样,过个年原来要这样麻烦。她突然想起妈妈以前说的一句话“年是小孩子的!大人愁年!”还真是这样。
末了,周明洋好心支个招,让她自己编辑一条短信给Alice和Joyce问个好,要特诚心的那种,一定不能是群发消息的那种烂辞滥调。初夏把头发抓成鸡窝,也没能想出来那亡羊补牢的拜年短信要如何编辑。
这个年过得也太心塞了。她无比郁闷。
孟远意外的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忙关上房门,将自己重重摔在床上。将手机夹在耳朵上,她摊开双手,将自己在床上仰面躺成一个大字。听到孟远的声音,她瞬间头皮也放松了。
两个人闲聊了一番各自回家过年后的琐碎,孟远突然问她:“你过完年还去深城吗?”
“当然!我火车票都买好了!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回深城了吗?”她心里又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失落。
孟远不置可否。他让初夏给他发一张最近的近照。初夏问他干嘛用,他在电话那头语气神秘。
“近照啊?我没有拍什么照片?怎么办?。。。”初夏快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孟远要的“近照”,有些着急。
“不着急,你找到之后,晚上发给我也行。”孟远语气又变得轻松,初夏也松口气。
初夏没等到晚上,傍晚的时候就在网上空间里找到她刚入职酒店前厅部时拍的一张工装照。工装照上,明媚的女孩子微笑得体,豆沙色的口红衬得她皮肤更白皙,衬裙制服合身的裹住了她清瘦匀称的身材。照片里的尹初夏,端庄美丽得如同航空公司空姐。她自己竟然看得都有点发呆。准备给孟远发照片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孟律师,我们是不是还没有加QQ好友?我找到照片了,发给你要用彩信,可费钱了。”
“你家里有电脑有网络了么?”孟远电话那头夹杂着嘈杂的声音,还有调侃起哄的声音。孟远掩不住的笑。
初夏还是用彩信发给了孟远想要的“近照”,但是要来了他的QQ。
她突然想到孟远的笑,是不是在笑她为了要他的QQ,才找这样的借口?想到这儿她瞬间红了脸,觉得自己轻浮了,又慌忙拨回去,“那个,孟远,我要你QQ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哪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彩信真的挺贵的,能省一点就是一点对吧?我们才刚刚开始自己挣钱。。。”初夏这一波强行解释,让她自己都逐渐没了底气,越说越含糊了。
孟远哈哈大笑。“尹初夏,你希望我回深城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什么?”孟远穷追不舍。
“。。。”初夏说不上来为什么。真是该死。她伶俐的口舌仿佛被人拔去了,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系里辩论队的首席辩手。
初夏从耳边移开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上还在计时的通话状态。才确认电话没有挂断,只是那边也在沉默。
“尹初夏,你的名字很好听!你也很好看!”孟远一字一顿。
她脑袋里又突然嗡进一只蜜蜂一样,她不知所措。
“我邻居妹妹都说你很漂亮。我想回深城,你做我女朋友吧!”
孟远的表白来得如此突然,猝不及防。初夏想扔掉手机,脸发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在面对没做好心理准备的事情时,总是想迅速逃跑。手机那头孟远的声音让她大脑又是一片空白。是惶恐,还是高兴?还是震惊,愕然?她其实也分不太清楚。
亚安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我都在你门外喊你半天了,你都没反应。姐,你这么慌张干什么?不对,尹初夏,你是谈恋爱了么?我去告诉爸妈去!”
亚安消失在门后,初夏追赶了出去。
孟远的这个年,过得更不安生。
孟母信心满满儿子会像从前那样听从安排,乖乖的回来自己眼皮子底下工作,娶妻生子,然后她也退休了,帮着带带小孙子,安享晚年。她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她给儿子规划好的一眼望到头的确定又稳定的人生,让她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比起平时单位里人们互相攀比各自孩子时的失落,没有将唯一的儿子送去国外留学,孟母在这个年里,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的英明决定。别人家的孩子再成器,也不在身边,还不及身边没有出息的孩子。养儿不在身边尽孝等同于白养,孟母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胜了一筹。向来不爱在单位里聊孩子的孟母,在年前空前热情高涨的挨个“关心”了那些办公室里平时像明星一样,连茶水间阿姨都知道的留学孩子们,留学美国的,加拿大的,澳大利亚的,法国的,那些学业有成,比孟远强几条街的孩子,没有一个回来陪父母过年。
孟母像个胜利的战士,而孟远就是她胜利的勋章。孟家整个年过得特别扬眉吐气,大年三十晚上,父母已经将正月里拜年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了。
婶婶娘家的外甥女董倩倩跟孟远同年,还没对象。婶婶一直对孟远挺好的,极力撮合两家。孟母对董倩倩也很满意。董父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包工头,但家境殷实,两家门当户对,两孩子年龄相当,孟母心急得恨不得这个正月里就上门提亲。
“爸妈,我还想再回深城。就算离职不干了,律所的工作还没有交接呢!”孟远低着头拨弄碗里的汤骨头,不敢跟父母视线对视。他的心,是慌的。
父亲不屑:“都打算离职了,还回去干什么?白跑一趟路。”
“至少要做好工作交接,这个是起码的职业道德吧。”孟远鼓起勇气脸红的接了一句,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你是骂你爸不道德吗?就个打杂的工作,有什么好交接的。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吗?不去人家自然会找到人接替你的事,人家缺你律所照开,多少律师还跟你二哥搞关系呢!真以为律师是多伟大个工作啊!你还真当回事!”母亲抄走孟远喝干了汤的碗,很不满儿子的态度。
孟远埋头喝干了三碗汤,都没有提起勇气敢再多说什么。
跟董家正式见面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双方父母都很热情,婶婶更是高兴得像是自己娶儿媳妇嫁女儿一样,两边忙活着。孟远假装低头玩手机,董倩倩似乎有点尴尬,站在一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双方为了刻意制造话题有时还抢话了,然后又陷入僵局。
一天时间终于熬过去了,基本上是双方父母的表演,导演是婶婶,孟远和董倩倩是配角。回来路上,孟远磕磕巴巴的让父母大概知道了有个女孩叫尹初夏。开车的父亲没有表情。孟远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迎接母亲一通骂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母亲一反常态的平静温和,反倒让他觉得心里很不安。
“那女孩照片有吗?我瞧瞧。”
孟远忙打开手机,信心满满。
果然挑剔的母亲没能像往常一样挑剔出个什么出来:“你小子还挺有眼光,这女孩看着不错。是比倩倩看起来更机灵。”
孟远心里掠过一丝窃喜。但母亲紧接着的下半句让他又被泼了一瓢冷水。
“就怕你这不长脑子的,被人连皮带骨头啃了都不知道。现在外面的女孩子可坏了,现实得很,算计完就跑,你不是她的对手。这女孩,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但是面相太机灵了,不适合你。”母亲以她阅人无数的经验,几句话总结完了尹初夏这个她未曾谋面的年轻女孩,也断了孟远的念想。
孟远一急,慌忙将他已知的很有限的尹初夏的家庭情况告诉母亲,并且将初夏救亚安,一个人在深城工作立足的事辅以佐证,证明那个”算计完就跑”的尹初夏并不是母亲所认为的那样。
听完儿子急切的解释,不是,是袒护,孟母对照片上笑着的女孩一下子窜起一股子嫌恶:“你是被那个女孩洗脑了吗?初夏,土里吧唧的名字,夏天出生的吧?没文化的父母,果然连孩子名字都不会取。”母亲丝毫不掩饰的刻薄,让孟远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在垮掉。
“你去深城是为了那个家庭不和的女孩?我告诉你,父母关系不好的家庭,家庭乱七八糟的,孩子一般也没什么教养。我们家是书香门第,要找门当户对的家庭。那个什么初春初夏的不适合你。”母亲很干脆坚决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你听你妈的没错,你妈也是为你好。”父亲的态度更让孟远觉得压抑。
在孟家,母亲的意思也就是父亲的意思,父母的感情向来十分好。父亲不是初夏爸爸那样隐形在家庭里的男人,而是真心热爱自己的妻子。母亲说好,父亲一定拥护,母亲说不好的,父亲一定毫不犹豫站妻子这一边。护妻狂魔父亲是母亲在不以孩子占优势的办公室里最骄傲的资本。两人甚至还有很先进的共识,即夫妻关系高于一切,因此他们夫妻俩恩爱二十多年里,孟远并没有感受到来自父母感情恩爱家庭里的幸福童年。有的只是父母团结一致的决定和安排他的一切。考哪所大学,填报什么专业,都是父母为他筹谋打算好了的,他只需要按部就班跟着父母铺好的路走就行了。拿爷爷奶奶的话来说,天下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父母这番苦心,等他长大懂事了自然知道。
“尹初夏”这三个字,很快在亲戚中传开了,包括远在北京的小姨都知道了,表弟表妹也都赶来劝告。“心机”尹初夏,“没有教养”的尹初夏,“家庭残缺,心理不健康”的尹初夏,各种各样的尹初夏在四面八方劝解孟远放弃的电话里渐渐汇集成一个版本,那就是他小时候看过的聊斋里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女鬼。亲人们好心的轮流劝让孟远觉得他们担心唯恐只要跟这个“尹初夏”在一起,他就会落得一个被喝干了血,变成一团污血的聊斋书生下场。
相比亲戚们劝告孟远时高频次提起的“尹初夏”,这三个字很快成了孟家餐桌上的禁忌。
在母亲眼里,孟远从小不比别人的孩子学习成绩好,中考高考分别复读了一年才考上一般的重点学校。比起办公室里别人家的孩子,母亲心里有数,无法相提并论。唯一让她觉得欣慰的是,儿子的乖顺听话,让她在别人炫耀欧美留学的孩子时有了一点底气。
当孩子时,是否得众人宠爱,取决于他的父母是否事业体面,跟一个孩子本身是否可爱没有太大关系。父母的地位决定了孩子的地位。以至于孟远觉得自己小时候不可爱,因为他的父母总是告诉他,别人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可爱,而是因为他们受人尊敬。而长大了,他们又经常说,孩子就是父母后半生的底气和门面。孟远很惭愧,他没能成为父母的门面和底气。
从小到大,孟远无比痛恨无处不在的“别人家的孩子”,那些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个平庸之辈的别人家的孩子,让孟远除了以乖顺换取母亲的欣慰笑容以外,似乎再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让她在提及孩子出息的话题时,平时高调自信的她总是在人们讨论时噤声做其他事,好像被人捏住了短处一样。每当这时,孟远就觉得很对不起她,放学去母亲办公室找她时,他也总是站在门外,半天不敢进去,怕被那帮阿姨们问考试成绩分数,又让母亲难堪。
而此刻在母亲心目中,从前的孟远之于别人家的孩子,就像现在的尹初夏之于孟远。
初夏返程的时候,发信息问他几时会深城,于是他没有再回复。
夜里他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初夏牵着他的手,从一个漆黑的火车隧道里跑出来。初夏满头大汗,两个人刚跑出来,一列载着煤炭的火车就从两人身旁飞驰而过。他们抹着脸上的灰,相对大笑。
醒来以后,他想起”伊拉克的伊,去掉人字旁。”他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他却突然想念将这个当做笑话来讲的尹初夏。
他也想念深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深城里有个女孩叫尹初夏。后来离开深城远走他乡的尹初夏说不是,他是个没心的人,那个叫尹初夏的女孩只是他的仓皇过客。
母亲说对了,尹初夏真是个机灵的女孩。
他是个让父母抬不起头来的存在。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只是此刻的他,看不到将来,却还是想要挣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