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远闭着眼睛，头发乱糟糟的坐在客厅沙发上。初夏推门进去，他“嗖”的一下站起来，将她吓了一跳。
她去卫生间刷牙，习惯性的去开灯，灯不亮。她节省着宝贵的时间，想多跟孟远说几句话。
“卫生间的灯都坏了，你咋不修一下?”她一边漱口一边找着话题，她隐约感受到了孟远像一座隐约要爆发的火山。
“灯前天就坏了！你才发现么？”孟远的声音好像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她只得息事宁人的“噢”了一下，她没有精力再去消耗自己精疲力竭的身体，去跟他吵架。
“你问我为什么不修是吗？第一，我不会修。第二，我不想修。”他的声音在极力克制中发颤。
她理亏一样，心虚的抬起头，和他冷冰冰的眼神接应上了。
“对不起，我最近确实很忙。没有照顾好家里。一回来就躺沙发上，怕吵到你，早上起来才洗漱，才发现灯坏了。”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只能自己听得见吧。
“谁跟你说灯的事了？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上洗手间没灯，打开厨房客厅的灯照一下也就罢了。”
孟远说这话的语气有一点尹初夏附体的感觉。她嗤的一声笑起来。
“我们结婚吧，石头。”他突然偃旗息鼓，又像个走丢了的孩子那样凄切孤独不安。这急转弯让初夏感到意外。
“你怎么了？”她一边对着那面用胶布五花大绑贴在墙壁上快要掉下来的二手穿衣镜整理着衣服，一边抽空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话题不太适合在匆忙得像打仗一样的工作日早晨谈论。
没等他开口，她的手机响起来。
“初夏，你都多久没打电话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工作变得那么忙，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难得妈妈一上来不说事，舍得浪费电话费抱怨一通。
“我这不是忙嘛！我能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只有早上上班坐公交车那会儿。白天我要上班，我下班时你们都睡着了。可是早上公交车上也吵闹，而且人挤人，你嗓门也大，旁边人都贴着耳朵听着我们打电话，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将手机夹在耳朵上，快速穿着丝袜。然后再在镜子面前照了一下，转了个身就出门了。
没过两秒钟，她又推门进来，在正在酝酿到一半无话可说的孟远脸上亲了一下，就夹着手机一边通话一边快速下楼了。很快她高跟鞋“叮咚”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
他愣在房间里，愤愤的随手捞起旁边桌子上的杯子砸向墙上。反弹回来的杯子残骸又砸在电脑屏幕上，他又忙心疼的跑过去检查电脑。
律所合并，他失业了。
可是初夏连听他说这几个字的时间都没有了。
她在公交车上，满脑子都是凌晨才发送出去的邮件。她全身都紧张起来，呼吸困难，她不知道今天迎接她的会是什么。
她想起自己的口红，是不是涂得艳了了一些，今天这个挨骂的日子不适合涂那么招摇的颜色吧。她想想，擦掉了早上刷牙时迅速在脑子里过了十几遍才决定好的橙色系口红，又想想，不涂口红是不是也太无精打采了。
纠结了一路，她在下车之前总算决定从兜里掏出另外一支更低调的豆沙色，借着手机抿了抿嘴。
上班通勤时间长也有长的好。公交车一路的拥挤摇晃，直接将早上家里的不愉快都给颠簸没了。每日她从前望而生畏的公交车反倒能够将工作和生活做个切割。
公交车这头的职场，是一个世界。公交车的那头，又是柴米油盐的另一个世界。她得以在公交车上短暂喘息，拥有不属于任何人的自己。有时候，加班回家路上在公交车上补一觉，能让人觉得格外香甜，比在家里睡得还香。
坐了几年的公交车，今天她又有新发现。她自嘲，临死之前还是用自己这双发现美的眼睛多感受一下美好的事物吧。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没有大限将至，反而还被张总电话里聊得不过瘾，单独叫进办公室去解读一下她的邮件内容。
“培训这块内容，我们不多探讨。你就先按照你邮件中的想法继续落实下去就好。工作尽快都开展起来，不要光想，也不要怕出错，新的部门本来一切都在尝试之中。工作不是你想好了100%完美的方案才去做的。边走边改进。”
张总打开她的邮件，跟她探讨着里面的内容。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头皮放松了一点，挺得笔直的腰杆也软绵了一下，她跟着调整了一下显得僵硬不自然的坐姿。
“你说说看，业务培训支持部，你怎么理解这个支持的工作。”
张总的身子也往后靠近他的办公椅里，他饶有兴趣的期待着她的答复。
她又坐直了身体，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里忐忑着她的口红有没有涂歪，她懊悔没有去洗手间检查一下，要是涂到牙齿上可就难看了。
她局促的将手放在带来的笔记本上，支支吾吾。
张总抬表看了一下时间，“等下我10点钟有个会议，你就简单说说就好了。详细的我们慢慢再碰。”
她得到鼓励，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想了想，就开始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支持部的工作就是要利用我们部门的桥梁作用，打通跨部门沟通的一些壁垒，比方说协调一些两个部门都不管的事情。或者负责督促跟进一下多个部门参与的重要项目的进度。主动参与一些各部门没有明确的流程改进，和效率提升的工作。”
”你举个例子说明一下。”
糟糕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她只能跟着她自己的“胡说八道”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
“举个例子，我最近在审批部门员工考勤信息的时候，发现员工在办公系统中提交请假申请时，会提交很多条。比如，他上午请半天事假，下午请半天年假。不同的假期类型，他就得提两条请假申请。员工提起来也麻烦，我们批起来还得逐条点开来看。我们部门人少还好，我的工作量也不大。可是所有的考勤信息最最终都要流到人资资源部考勤统计员那里归档。她要在月初那段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将全公司人上个考勤周期的请假申请一条一条点开去做审批归档，工作量就大了去了。一下子处理几千条的信息，我觉得很浪费时间。。。。不。。。是有点浪费时间。”
她眼睛不敢正视张总。
“然后呢？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张总又将身子探到桌子前。
她见气氛有越来越好的意思，于是鼓起勇气大胆的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我有两个建议，都是很容易实现的。我觉得可以解决浪费时间这回事，人力资源部也可以工作更高效。”
“第一，让信息技术部将系统中的请假申请流程优化一下。看能不能按照同一个类别的请假事由，统一提一次申请。比如说张三上个月一共请了5次事假，那就在事假这一栏下面直接一次性填写5次事假的日期就好了。不用重新再打开流程，单独一条条的提交5条请假信息。每条请假申请有时要经过几个领导审批，最终流到人力资源部归档，这样会增加很多审批环节的工作量。第二，系统中也可以增加一个批量可勾选，如果是审批集中请假的信息，就可以不用每一条点出来看了。比如说上次公司搞供应商大会，整个供应商产品组的人都没有正常考勤，就可以批量一键勾选，一次性审批了。”
她抿抿嘴唇，从张总脸上的表情里没有找到自己口红涂歪或者涂到牙齿上去的反应。
“你怎么就能确认这是很容易实现的。技术的事情你懂吗？我看了你的简历，你之前的履历都是做一些服务性质的工作，并没有接触过技术和系统这一块。”
张总对她的想法来了兴趣。
“那个，我跟信息技术部的小黄要过我们网站的用户浏览点击量数据，还跟他请教过一次，产品录入可不可以让产品专员和供应商自己在线操作。。。”
她脸上发烫，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过去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再普通员工干好一亩三分地里的视角去看问题，她意识到此举对周主管和整个产品录入组的影响。
“哦？产品录入怎样自助法？”张总似乎忘了刚才的话题。他们谈论的内容离主题越扯越远了。
“我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只是当时我们录入产品的时候，经常接到一面密密麻麻的产品信息。我们也不懂产品，也不知道怎么拆解产品内容上线，所以出了影响用户体验的投诉，有些投诉还赔了钱。所以我就想，人工录入总是会出错，我们公司有那么强大的技术开发团队，能不能把这个工作也能通过系统模板在线自助提交。这样既减少了我们录入时拆解产品信息不专业导致的人为错误，也能避免一些手工失误。”
“然后呢？这事有下文了么？”
“没有，我只是想跟小黄要一下产品浏览点击量的数据，小黄跟我说了一些字段没法提取，我就请教了他什么叫字段，为什么有些可以提取，有些不可以。他告诉我，我就做了笔记。所以我就自己天马行空的想着可不可以也将产品录入的工作自助化。其实也就是一个模板的问题，只要做好统一的录入模板，我们可以培训供应商和产品专员自己录入，这样能提高效率。我只是随便想了想，我不知道可不可行。”
她越说越心慌，但是又只能老实作答。
“然后呢？”张总穷追不舍。
“然后就是。。。。然后就是。。。我在处理一个客户预订投诉的时候，客户跟我说我们的产品预订页面按钮让她觉得很不习惯，我就去问小黄，他告诉我系统中有些页面可以设置，哪些需要重新开发。。。”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审批我们部门上个考勤周期的考勤时发现的这个问题。吃饭的时候遇到统计考勤的人力资源部同事，我问了一下她的感受，她也跟我说的一样，觉得每个月初要手动挨条信息点进去勾选审批归档很浪费时间。”
“然后呢？”
张总的一系列“然后”让她心发慌。
“然后就是我觉得按照小黄说的，这个问题可以改一下设置就可以解决，我跟小黄确认了一下。他也说可以。”
“尹初夏。”张总若有所思，突然喊了她一声。她慌张的应了，如临大敌。
“尹初夏，你不要紧张。我是说，最近信息技术部也在倡导走出去，你大概也知道。平时大家都嚷着系统不好用，都埋怨信息技术部的工作做得不好，技术员脾气大，客户预订页面设置不合理，内部办公系统不好使。但我们走出去这么久，又没有一个人能提出具体的建议方案出来。你看看要不这样，你回头再琢磨一下，看看你们培训支持部能不能增加一块工作内容，负责收集一下你刚才说的各个业务场景上的流程问题，你们负责整理和汇总需求，先跟信息技术部碰，如果可行的话，确认立项，就可以该开发的开发，该优化的优化。”
张总抬腕看表的动作让她如释重负。
“做得不错，加油！你把你现在手头上的培训工作再理理。不要紧张，像你在产品部那样过正常发挥就好。”
张总说着迅速离开办公会去开会了。
她坐在老板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看着落地玻璃窗外深城美丽的摩天大楼群，长叹了一口气，身体松懈下来，瘫软在椅子里。
她终于又活过来，鼻子有嗅觉，可以闻见办公室里张总泡的茶香了。耳朵也有听觉了，她听到有人敲门。
阚一恒推门看到窝在椅子里闭的尹初夏，惊讶得说不出声来。
“张总不在，为什么尹初夏一个人坐在领导办公室里发呆？”她心里迅速升起无数念头，趁着没被发现，她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
初夏一身冷汗回到座位上，足足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十多分钟才缓过来。她像是打恶战的将士一样，才勉强占领了第一个山头。虽然疲惫不堪，但也很振奋。
她将产品培训的工作又理了一遍，给师娅丽和侯骁分别下达了工作任务。
她本来打算她自己去做这些工作，但是人闲了就会生事，她得找点事情给师娅丽和侯骁。
她让俩人分别去有产品培训需求的部门去调研具体需求，准备根据各部门所需，去安排接下来固定周期的具体培训内容，以及培训检验效果的测评。
按照公司的指示，产品培训也该跟着各部门的新员工入职，新产品发布上线形成常态化，才能赋能各部门。
但安排去对接产品信息录入组的侯骁很快回来，原因是产品录入组的周主管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产品培训需求。说了半天，她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产品录入组需要培训什么内容。她抱怨不过是开会时，大家对工作差错和投诉赔偿定责指向录入组时，她才归结为对产品知识不熟悉导致。开会时随便一说说的事情，哪知道培训部还真的派人去问她培训需求是什么。
周主管气得在侯骁还没完全消失之前摔了鼠标。
“给根鸡毛还真当成了令箭！”
当然，这句本来多余的话也被侯骁一字不落的汇报了上来。
看着尹初夏的脸色略变，汇报的人想收回去也来不及了。
理清楚了工作方向，就可以搭建好工作框架，然后具体到各个板块的工作内容时，评估工作量，建立汇报关系和对接流程，指定责任人，设定考核标准。初夏的思路逐渐清晰细化起来。
她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在晚上12点前下过班了。就连周末，也没有休息过。
她在办公室放了饼干，面包，方便面等速食品，忘我的沉浸在工作中。
培训支持部的部门职责，工作目标，工作内容，员工编制，管理制度，产品资料库，培训计划和周期，在她的废寝忘食中，一一清晰具体起来。
她的工作日渐清晰明朗，她的生活和未来却日渐模糊混沌。。
她甚至不知道孟远已经离职一个多月了。是房东太太截到她提醒说孟远没钱交房租，她才恍然。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许久没有跟孟远说过话了。孟远在他失业的这一个多月里做什么，想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甚至孟远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她也没有发现。她为自己只顾着工作而忽略了他而感到内疚不已。
她想起她曾经仰望孟远的样子，她一直追逐孟远的背影，直到她发现孟远的背影再也不见，她需要回头才能找得见他，她觉得愧对和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