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立秋,但下午的阳光还是热得烤人。我骑车出城,一路向西,阳光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一个小时之后,终于进了北京大学南门,再一拐,上了一片土坡。车速减慢下来,已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燕南园。我寻觅57号,那是冯友兰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我今天要找他的女儿--著名作家宗璞,请她给一本散文集子写序。
林木蓊郁,微风习习,地面上长满青苔,走路时还需要留一点心,挺滑的。两年前我来过57号,那时老先生还在,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已经写完,开始追忆一生当中自认为得意的旧体诗词,他口述着,由一位退休的中学老师笔录着。老先生的语音不很清晰,时不时把宗璞叫过来,要她把那个字写到纸上……
我在林子里漫步,我要寻找57号。因比约定的时间稍早,所以漫步有些无心,好像不希望立刻就找到似的。一所所雅致的院落,有一层的平房,有两层的小楼,都自成格局,都半隐半露于林子里,既有关联,又有对立。让人看了这所,还想看看那院。自己也怪,每走几步便回头张望,发现原来的那个景致,又不一样了。无意中,我绕到一所小楼的西侧,那门依稀可辨--哦,这是侯仁之的住所。我两年前来过,侯老曾对我讲起圆明园的“九州清晏”……我又绕到一所平房门外,这是陈岱孙新搬之家。陈老年纪超过九旬,目前他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了。他原住“镜春园”,离开荒芜的开阔地,他还“真有些舍不得那里的野趣……”
我终于推开了57号的栅栏门,迎面是开放着的玉簪花,再远些则是著名的“三松”,一株挺立,一株倾斜,再一株匍匐地面……顿时,我想到一句“哲人其萎,三松依旧”的话,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宗璞和我对坐在沙发问,满头灰发给人一种萧疏之感,她显得很劳累。在老先生病着的时候,她不敢病;如今老先生去了,才发现病痛袭上身来……她说她坚持练气功,文章只能写点短的,写长了身体就受不住了。她翻阅我送去的文稿,问有多少字。我说二十五万上下。她讲序言写几百字可不可以,我连说“别”,于是她又“涨”到了一千字……我打听她给王蒙谈红楼梦的书写的序有多长,她所答非所问“:我对红楼没研究,只是有兴趣,王蒙非要我写,我说你不怕佛头着粪就行……”
奇怪,这“佛头着粪”四字,从她嘴里流出来,空灵、幽雅,还有一种别处很难感悟到的“仙气儿”。
她很有兴趣打听城里的事儿,因为很少进城。我却迫不及待打听书斋中事,因为这里是我多年崇仰的神仙府邸。我谈到自己的惋惜“,燕南园、燕东园、朗润园的许多国宝级教授,都是家父家母的友好,我对他们的学问是敬仰的,很想常来请教,特别是请教有关传统文化的问题。我不坐班儿,时间自己支配,按说不难办到;可因为懒没能实现,客观原因是家远,骑车一个单程就要-1,时,何况我如今也到了天命之年……”
她惊讶地笑了,淡淡的、浅浅的;见我真诚,又很严肃地建议我读书要有计划“,有计划和没计划可大不一样”。我沉吟着,该读之书浩如烟海,读什么呢?
“不一定光读文学方面的,可以读点历史的,哲学的。”
“纯哲学我读不进去,只想从美学和哲学的联系上取得一点真知。但是我不知道,是把力气放在研读时下名家的专著上呢,还是一定要读一些原著?”
“原著太多,无论谁也读不过来。但是一些最基本的原著--像哲学中的四书,恐怕还是要啃一啃的……”
老天爷,今天的文墨人和笔杆子,谁不是急用先学?有谁肯绕道去啃原著呢?心中一阵燥热,我想起自己一圈朋友,大都是在“热”中奔走挣扎的,大都习惯从_种“热”奔向另一种“热”。圈里的佼佼者,不过也就是在一种“热”刚兴起时,便能窥测到下一种“热”的门类和到来的时间……但燕南园不同,这里清凉,清凉人心,清凉入脑。这里的老人和“准老人”,安安静静,不声不响,早就找到一生奋斗的方向,一步一个脚印,不焦不躁,稳得“可怕”。
宗璞送我出门,太阳早已隐没,清凉阵阵袭人,舒服惬意已极。她见我依恋地望着三松和地上的玉簪、青草,不禁有些感怀地说“,是啊,真有些秋意了。”
久违了啊“,秋意”二字!你已经好耳生,仿佛你早已失去存在的价值。我想,人生、事业、爱情、友谊,难道不需要结果的季节,难道不需要清凉的氛围,难道真的不需要“秋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