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逝去已有九年,如果给其一生定位,可以确认她是一名杰出的记者,时间跨度则在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的十五年间。在此之前,她是一名很有前途的作家;在此之后,她主编了几年刊物,也可以说是一位称职的编辑。这,都是就一个人业务上的贡献而言。现在换个角度--我作为她的独子,仔细去体会和咀嚼昔13得到的母爱,我确认自己拥有一位极其伟大的母亲。母亲自1957年(这年她43岁)被剥夺了正常做人以及正常工作的权利,用她自己后来的话讲--“子冈从那时就死了,活着的不过是个躯壳。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自杀了。”这的确是实话。她之所以还能活下来,就为了舍不掉的亲情。亲情当中的核心,又自然是母爱。母亲把她从前工作时的全部热情和全部创造性,几乎都熔铸进母爱赏赐给我--母亲(右一)与孙维世(左一)1949年在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这当然是我的荣幸,但可惜又是民族和国家的不幸。
今天回忆当年承受到的母爱,实在是太多太多;此文只讲一件小事,事情虽然很小,但关乎我后来的一生。直到母亲逝去多年,一回想到这件小事,我立刻又感到母亲的灵魂附体,并支配着自己的行动方向和行动方式。
北京。1968年春节后数日的地坛公园。
读了上一篇文章,您已经知道我们家庭的背景,以及我当时的处境。北京在春节前半个多月就轰撵外地人,喝令他们无一例外地返回原地“抓革命、促生产”。我呢i此时作为从新疆生产兵团回来探亲的一名青年,从假期讲自然超出了几个月;但就当时客观的处境讲,却又决然不能返回。因为当时全国运动发展得并不平衡,新疆由于“天高皇帝远”,各方面都“慢半拍”。比如关内已经串联频频,新疆党的基层组织还在发挥作用;还比如,关内的武斗已然停歇,新疆的武斗却方兴未艾。1968年的春节,新疆武斗就处在升级换代阶段。同时更传来一个危险的消息:造反派把王震说成是“五·一六”集团的第六号黑后台,于是一时之间,当初王震私人介绍进疆的若干干部子弟,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五·一六”分子。据我所知,这当中就有张闻天的儿子、杨尚昆的儿子和胡绳的儿子多人。我如果赶在这个时候回新疆,不就是把自己送到枪口上去么?
明摆着的道理,但是无处诉说。
说给街道干部,她们会摇摇头回答“:不要听信谣言,你看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天天都有红字标题,形势是一片大好……--硬邦邦,不容商量。
母亲在家中教孙女看图识字(1980年春)
说给父母所在的机关,他们倒还不是那么愚昧”:我们也难啊。街道同志的头脑虽然简单,但同样是一级革命组织,我们如果不配合他们动员你返回新疆,他们较起真来,首先被动的还不是我们,而是你的父母……“--软中带硬,寸步不让。
无奈,我只得在街道规定的日期离开了家,母亲第二天遇到街道干部时便声称”:城北走了。“”走了?““走了。”
“回新疆了?”
“回新疆了。”
“回新疆的火车通了?”
“不通的话,他怎么能走呢?”
我是后来听说了上述的一番问答。一方面明明知道去新疆的火车时断时通,可是在逼迫类似我这样的青年返回原地时,却又是铁板钉钉,丝毫没有通融。对人不断唱着高调,对己则网开一面。这些街道干部,大多三十几岁年纪,每月也就才拿很有限的一二十块补贴,怎么就学会那么一种最坏的干部作风了呢?
但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街道干部既然看到徐城北再没有出现在自己管辖的胡同里,就仰面朝天、心安理得了。
事实上,我没走。眼见春节临近,母亲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在春节前离开北京。你先躲躲吧。”
我到哪儿躲?北京倒是有不少的亲戚。成分好、处境安然的,能接受我到家里给他们找麻烦?因为那时全国城市有一条严格的规矩:一旦留外人住宿,必须报临时户口。哪怕只住一天,也同时得说明这个人由哪儿来和向哪儿去。一旦这个地区在外来人口暂住期间出现案子,公安部门就根据这些临时户口的登记材料查根寻源。所以在那时候,越是成分好和处境安然的亲戚,就越是和我们划清界限。平时别的问题都好说话,遇到这种事情就绝不通融。要是政治上不过硬的亲戚,我当然也不敢麻烦他们,一旦罪上加罪,对双方都没好处。
于是一连几天,我都去北京火车站过夜。候车大厅里很拥挤,所有的椅子上都是早到了的人,我只往个角落里一蹲,屁股下垫块破杂志什么的。当然,还得注意封面封底上不要有“红太阳”的图像,否则被别人发现了也是麻烦。连续几天下来,精神自然恍惚,实在忍不住了,便一早去到某位逍遥派近亲的家里,亲戚离家时把门从外边一锁,上班去了。我蒙上头睡它一天大觉,补充补充精神。等晚上亲戚下班,招待我吃顿晚饭,等到九十点钟,我告辞出来,又去火车站“上班”去了。
真是在熬精神啊。
但母亲明知道如此,也不放我在春节前离开北京。她说:“自古以来,就没有把亲人在春节前逼得分散的道理。尽管到除夕那一晚,城北也不可能回到我们的小院,但我能知道他还在北京,我总能遥感到他的存在。要是一旦他在节前离开北京,到了除夕那一晚,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了,我就没法活了。”
我就是冲这番话在北京东躲西藏的。到了年三十那天,我离开了久居的火车站,去到国家体委的一所办公楼的某个房间。我举手敲门,门开了。
开门的是我的一个小叔叔--我姨奶奶的一个小儿子。
这儿,您得容我略微倒叙一笔。我爷爷中年“发达”了之后,曾经娶了一房姨太太,她是苏州人,挺善良,生了几个儿子,年纪比我略大几岁。我从小和他们一块玩,我只直呼他们的名字,但从不叫他们为“叔”。因为我面对的是一个自己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事实,我不能不和他们玩,但又或多或少从奶奶处接受了一点不情愿的别扭心理。
多少年来,我奶奶和他们淡淡的,我父母和他们不远不近的,我和他们含含混混、稀里糊涂的,我想抹掉那个尴尬的“姨”字,但又不知道如何去抹。但人家那边反倒处之泰然,人家大方,我们这边显得小气。“文革”来了,按照阶级斗争的理论,姨太太一方属于被压迫被侵害的,三个小叔叔表现积极,几乎同时入了党,在单位里也是红人。但不知怎么回事儿,他们仨都不趾高气扬,说话办事都挺注意节制,因此格外得人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知道了我的处境,其中最小的一个在国家体委工作,他事先就和我约好“,年三十下午你找我来,过节几天就在我办公室过。因为规定我值班,附近的治安保卫都归我管,你放心住好了,每天我给你送饭。”
于是,一切按他的安排执行,我在春节几天总算睡了几个踏实觉。但到初五为止,我主动离开了体委,因为初六上班,我的小叔叔的权限即将失去,我重新开始每晚到火车站“上班”。
又延续了几天,我终于到了忍无可忍之际。我打电话给一个亲戚,又由亲戚打公用电话传呼我母亲--我表达了离开北京的决心。母亲请亲戚转达要我行前某日在地坛公园一见。
母亲规定了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为什么要约地坛?就为了和我们家保持一段距离,好让人轻易发现不了。这天太阳昏黄,没一点力气,也没一点温暖。
我和母亲在地坛公园的西门里边相见,然后转到东边的树林背后去谈话。刚找了一个长椅坐下,母亲马上让换地方。原来是附近有一队值勤的解放军战士走过来了。他们背着步枪,枪刺上闪着寒光。我揪着母亲的衣襟不让她走“,不用动,我们和他们没冤没仇的。要真是这样还不容,我就和他们拼了!”
听见了我这个“拼”字,母亲的泪水“刷”地下来了“:我求求你--”
我心软了,站起来,和母亲躲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重新坐下来。
谈话很久也没开始。
后来的谈话也只有几句话。母亲心潮澎湃,前言不搭后语。
“你既然要走,就走吧。其实我和你爸爸在你的年纪,早已把大半个中国跑遍了……
“你去过了大西北,现在向东南去吧……
“你身上不要带太多钱,带多了反不安全……
“家里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你汇一些钱去。我先给你介绍几个老朋友,你走到哪儿就算哪儿……
“你走着走着,说不定就会有自己的朋友,就会发现tl己今后的路……”
母亲说这些话时,一如既往絮絮叨叨。我既听了,也没太在意。
惟独母亲在此一顿,下边的话说得清清楚楚、一字一顿:
“记住:尽管我们有困难,但我们更有理想!……”
母亲说完最后这一句话之后,很久无语。所以最后这句“尽管我们有困难,但我们更有理想”给我的印象,就如同烙进了记忆。
该分别了,母亲要我先走,她要眼看着我走。我心里十分不满--这怎么像是搞地下工作似的。但我无法违背她的要求,否则她又要掉眼泪了。
我走了,步伐迈得挺大,我愿意给她留下一个气宇轩昂的印象。等估计她看不见我了,我才躲进一个街口的拐角,偷看她如何走出来。
她出来了,走得很慢,也很艰难。她一直朝我这个方向隙望。我急忙躲避严实了。她看不到我了,才转向公共汽车站。她的身躯很胖,腿脚也不好。车来了,年轻人一涌而上,没人让她。她没上去,但也不动怒--自1957年之后,她是越来越“没脾气”了。又来了一辆,结果人还是多,她仍没上去。直到第三辆车来时,人稀少了,她使劲揪住车门的扶手,上去了。车猛地开动,她晃了一下,但还是站住了。
车终于走了,母亲不见了。我的泪水潸潸流落下来。
我亲爱的母亲!儿子二十几年来在你的身边,平时只烦您总是“絮絮叨叨”,如今有了您这地坛片语,就肯定能以一当十,以一当万!有了它,尽管您不在我的身边,却能指导儿子终生的一言一行。尽管一生道路会有曲折,但人格上绝不会有曲折;尽管一生境遇会有变化,但我至诚挚爱民族和文化的心性绝不会有变化。
地坛片语,我将记忆、咀嚼在我的终生--啊,我的母亲1第3章慈眉善目老塾师(忆叶圣陶)
80年代前期的北京。我夹着双腿,挨着母亲坐在东四八条的那个小四合院北屋的沙发里,静静凝视着坐在对面的叶圣老。慈眉善目,典型的南方老人,消瘦而不失潇洒,两根长长的白眉挺出在脸的轮廓之外,我知道那叫寿(星)眉,十分显眼。
慈眉善目老寿星l--我心中冒叫了一句。
我读过他不少的书,只可惜留下的印象不深。我自幼除了读学校的书之外,还随意选读家里的书。父母当记者,认识的前辈和名人太多,他们一旦出书都会签名赠送给父母。书一进家,基本就摆在书架里边生了根儿--父母工作很忙,不太有时间读书。但他俩时常下意识谈起这些能够出书的人,I:1气总是由衷敬佩的,因为对比之下,当记者出书就不容易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或多或少知道了他们和写书者的关系。比如母亲常说,自己能有今天,得力于当初走上文坛时的两位老师,一位是叶圣陶,另一位是沈从文。我听了,就注意搜寻家里的书柜。叶的书,家里有《,倪焕之》《,童话选》,更多的是谈语文教学的意见和建议。沈的书,家里却找不到,但明明记得母亲子同作品迭叶圣陶老人为笔者母亲的作品集之题签。叶老其时年事已高,写毛笔字时手抖难控,每个字写了多遍均不满意,最后由其子叶至善择其各字相对满意的部分,拼接而成。
说过“沈先生写过百把本中长篇小说呢”的话。对于叶老,母亲经常谈到的不是他的书,而是在妻子过世之后写的一首悼亡诗,母亲一直记得其中的一联“:出门惟怅怅,入室故迟迟。”母亲十分赞赏这两句,总说其中情意真挚,让人敬佩。母亲习惯是见谁和谁讲,也不分地点场合,褒叶老自然还要贬他人,有一次在国宴上头,竟然在褒过叶老之后,当众贬起另一位文坛前辈,说他如何如何不忠于爱情。是周总理及时打断了母亲,事后又叫人批评了母亲……说远了,还谈家里的书。藏书之中,我当时比较关注的倒是老舍、巴金、茅盾的作品。其中我最爱读、也感到能够读懂的是老舍的书。我奇怪,叶为什么还有一个“叶绍钧”的名字,后来渐渐知道了,那叫做“号”,但凡这样有“两个名字”的人,年纪上就比老舍他们大一辈儿。
眼前的叶老十分放松,根本没有家里来客的感觉,随便地聊着家常闲话。他家里的人开始布置饭桌,我曳了一下母亲的衣角,意思是该告辞了。
叶老看见笑了“,和我们一块吃点儿?”
母亲局促起来“,您吃饭吧,我们再坐着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