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夕乾她……”我看着这片灰黄的沙砾,也只有那些散落满地的手串珠子和那稀碎的玉珏,让我知道,夕乾在那里待过。
我脑子里像是在放着影片,闪烁过和夕乾有关的、我知道的或者不明白的一切。
从我第一次见着夕乾,到此前最后一次见到夕乾。短短十九年,或者就是她存在过,或者就是,一场梦罢了……
以后爷爷也会不在,我和依雨的记忆也会模糊,我们也会老去、死去。
有的人拼命想活着却不得其法,有的人明明活着却不加珍惜。兜兜转转,也不过是个圈子罢了。
人从来都是可笑的。
有一点我和白鉥那老物是一样的,最痛恨那些随随便便就放弃自己一生的人。
白鉥想着长生,也是付出了多少心血,造了一个木偶唐玄泓。或者那么多那么久的夺舍易命,肯定也不止有过一个那样的木偶吧。
谁可想一个活生生的木偶!
也是爷爷道行比不上那样子的老物,哪里能看得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缕阴发裹成的木偶!
他到底算到过多少个契机,存活至今!
爷爷也是悔恨的,为什么招惹了唐玄泓来隔壁。
其实不是借着他师父同爷爷的交情,白鉥也总会让木偶找着夕乾的,可和爷爷有什么干系。
若非夕乾真的就宁死,就生生承受了、抗住了那老物的作祟,也许他还会用着夕乾的余生,过着他的命活,而我们无人察觉。
那样的老物,长生可有什么好,换来换去的皮囊,到底忘了自己究竟是个谁了。
白鉥那祸害没了,夕乾也没了。可那个圈子,居然只说这样的同归于尽实在值当!
当时的我根本不敢和依雨说夕乾的事,只怕她会比我更加崩溃。
或者还有眼泪,也或者没有了。我只记得眼眶阵阵酸涩,却见不得一点泪花。
泪全干了,再有,就是血泪。
爷爷和我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
爷爷在叹息,和我隔了好远。也是,这里,就是夕乾最后的归宿。在山里,在沙土里面,了无音讯。
爷爷说自己与山有缘,这便是么?福祸相依,喜乐参半。但是这时候,没有半点欢颜。
“这是夕乾。”爷爷说着,仔细捡了散落的手串珠子和碎玉,用袖子把上面的土灰擦了干净。
那些物件仿若没有经历半点时间,在星碎的光点下熠熠生辉。
都是些什么啊,是……我说不出,难受,好难受。
揪着,疼。
我还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是哭夕乾,还是哭这些可笑至极的事件,还是其他什么。
或者在这个世界,我也不过一个跳梁小丑罢了。
迷糊中,我抬眼,似乎爷爷的眼眶也红了。
当时我已过而立之年。
爷爷在的那个圈子,我不想融进去,却是必须知道些什么。
我也承认,自己就是个懦夫,我怕那些真相会让我的存在更加没有意义。
在人生一世,而我只是蝼蚁。
“半儿……别想了。”爷爷的声音更加苍老了,“你早就和这个圈子分不开了。从我们相依为命开始,就一直在了……”
我忽然生气,气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毫无作为,这些又确是不争的事实。
“爷爷自认世外之人,可也不过,心中悲喜参和的俗人。”我轻声说,又大笑起来,“我们是人!有感情的人!”
笑着笑着,又是眼泪被挤了出来。
人就该好好当着人,非要把自己捧着当个神,喜怒全无高高在上,呵,恶心谁呢。
爷爷没笑,也没流眼泪。
他徒手挖了个坑,埋了那些碎玉散珠,砌了个小土包,就当是夕乾了。
毕竟尸骨无存,无迹可寻。
又或许,我们也都是不被允许的存在吧。
我不知道,但是依然选择继续活着。
“爷爷,其实你根本放心不下夕乾吧。”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爷爷。
因为爷爷和我,居然都没有拉着夕乾。或者爷爷知道什么,却没有拉着夕乾。
那时我甚至有些执拗,觉着爷爷拉住夕乾,夕乾就可以一直活着。
其实我心下明白,爷爷拉不住的。
就算拉住了夕乾,白鉥那个老物也会把夕乾拽走。
我们都还是活生生的人,十多年啊,夕乾早就是我们的亲人,那种血浓于水的亲人,羁绊颇深。
爷爷的叹息传得远了,在这山间回环,甚至有些阴森可怖。
也不知这山中还有多少枉死的冤魂野鬼,是不是也应着爷爷的叹息低声啜泣……
而我双眼所见,也不过冰山一角罢了。或者连冰山一角都算不得。
我们什么都带不走,回归本源,也是说得好听罢了,本就是无奈之言。
毕竟在我眼中,龙归大海实属是一种悲哀。要是能在九天之上吞云吐雾,谁会无奈到归于深海藏匿呢。
这山是另一个,有夕乾。还有一个山,里面有我爸。
或者这个时候,我减少一点自己对科学的信任,世界可以有鬼神,也可以有轮回。
夕乾,也有个希望再活一次。
当时我爸没了我都不这么难受。我爸是因为病,而夕乾是因为人。
我已经不清楚这个世界是什么样了。从白鉥那老物如此,到唐玄泓这个木偶,到我能见着的夕乾没了……我相信的科学一定是存在的,但是可能不够用了。
等到那时回了家,依雨张口第一句话,就几乎让我承受不住。
“怎么夕乾又跑哪去了?”她笑着问,以为我们能把夕乾好好地找回来。
“依雨,别问了,人各有命。夕乾和我们,都不一样的。”爷爷知道我如何,叹息着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们都看出来了,爷爷是真的老了好多。
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会像那些古代的帝王或者术士一般妄想长生的人!
寻常百姓疾苦,体会不得活着的极乐,最多祈福长命百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夕乾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不会叫爷爷,再不会叫我哥,再不会叫依雨嫂阿,也听不了五攸叫她小姑姑了。
或者依雨已经领会了,也或者没有。
她轻轻应了一声,一如既往地张罗午饭。
我至今记得,那天依雨炒了一盘子青辣椒,五攸被呛得直咳嗽。而我吃了好多,舌头都没觉着半点味道,直到第二天晕过去,胃里钻心的痛。
依雨不吃辣,我不吃辣,爷爷不吃辣,夕乾也不吃辣。
后来我缓过来,爷爷又一次那么严肃,和我说了好多话。
我不知道我爸到底怎么给爷爷捡着,但是这一定是来讨债的,我也是。
又笑了。
人总是稀奇古怪的,明明是笑,却比着哭一样。
“半儿……爷爷的日子不多了……”这是叹息。
爷爷蹲在小院门口,依旧是那身褪了色的中山装,许多年,他还是那样子。
我知道衣服换过,或者添过新的,可也一个样子,像是褪了色的颜色。
他的身影比我十三岁那年,更加单薄了,还显得佝偻,头发也全白了。
爷爷变得更加瘦弱,而我,也终于,是个大人许多年了。
我还知道,爷爷的牙齿也不太利落了。人老了合该如此。
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也会变老,也会在未来某一天撒手人寰。
我知道爷爷想说什么。
虽然从那时候打赌开始,我一直主动或者被动地翻看爷爷的书。但是,只是看爷爷的书而已。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个大男人,可矫情什么。早就在这个圈子罢了,那样子似是而非的做派,又当又立惹人恶心,可真是我啊。
爷爷在三十多岁,从山沟子里捡了我爸。我爸没的时候,也是三十多岁。我现在,也是三十多岁。
哈哈,三十多岁,三十多岁可真是个槛儿啊!
爷爷是真的老了,很老了,还身心疲倦。
我嘴上还是信奉着科学,和爷爷吵一吵、争论一番,似乎这样我们就又活过来了。可是我看书的时候,绝对要比以前的我更加仔细认真。
到二〇一〇年,我似乎终于学完了爷爷的书。也是那一年,爷爷没了。他是笑着没的,似乎还做了个好梦。
或者那个梦里,夕乾还活着,没有唐玄泓什么事,也没有白鉥那老物作祟。
还或者,爷爷见到了我爸,他没有突发心肌梗死,我妈也没丢下我走了。
对了,还有百年爷爷,他还和爷爷隔着老远招呼,爷爷给了夕乾名字,夕乾的父母也好好的……
五攸也是个十七的大孩子了。
我和依雨还有了个小女儿,五娴——她也十岁了。
我知道爷爷一生圆满,所以没哭出来。但是依雨和两个孩子,哭得伤心不已。
最后的爷爷,也去了山里,像父亲一样,满世界飘着。
人生一世,没有些情绪,又怎么算得上一生圆满呢。
或者是我自己不在乎了。
我并不企盼我的儿女如何,只期望,他们可以一生,悠闲安然。
五攸、五娴,本就是悠闲罢了。
我还是拼命地让自己只相信科学,这世上怎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命运之谈。
不会有的。
现在啊,我也是个老头子了。
生和死,也不过一个轮回圈子,看得通透些,也就不需要在乎了。
依雨也在叹息着岁月不饶人,对着镜子会心一笑,怀念从前,只是很少说夕乾。
我们会哭的。
就是我说的,十九载的人生,我希望夕乾是真真正正存在过一回的,而不要被别人当成我们的一个梦。
所以啊,记下来好些,即使你我或者都是蝼蚁,但是知道的人多些,也许有一天夕乾就活了呢。
我还有依雨陪着,还有五攸和五娴,或者我的一生也能圆满吧。
我现在还活着,也不知道能活多久,但是只要能活着,我就会努力地活着。对于某些事情,我更乐意用一些合理的解释。
爷爷说的鬼神,也许是宇宙之外的眼睛呢,看着我们,津津乐道。
也是不知道,蝼蚁也很努力地活着呢,毕竟这个世界,归属权到底是这些“蝼蚁”。
罢了,不说了。
许多年,回忆起来,似乎那些情绪早就飘散了干净,淡了淡了,但是还记得。
要是将来得了痴呆,可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吧,哈哈。
若是你真的看到了这里,也难为你听我这个老头子胡言乱语了。
只要你能记得,顾夕乾,夕乾她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不是我的杜撰。
她是我的妹妹,她真的存在过,十九年,她的一生十九载,她叫顾夕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