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宥就要沉没在这西池柔媚的水中时,岸上唯有一直默默注视着水面的皇后发现了异常的端倪。皇后原也以为刘昱一时得意忘形同禁卫们在水上打闹起来,却发现那个臂上系着五彩长命缕的青衣少年不见了,少顷,只剩水面上一抹五彩颜色随水波晃动。
皇后心说一声“不好”,想是阿宥溺水了,可是,忽然心中又有一丝隐隐觉得“正好”,阿宥要真的死了,可就少了个可以让刘昱拿来羞辱轻慢自己的由头。于是皇后便微微侧了脸,假意不看水面,转而看了看太后和太妃,只见太后和太妃不时微笑低语,偶尔向水面望上一眼,显然是不会特意留意水面上的动静。
皇后又低了头,越不想看那水面,越觉得那抹五彩长命缕总在自己眼前晃悠。皇后急忙狠狠地闭了双眼,可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在自己身前跪了一晚上的身影,那不带一丝邪意的明澈无澜的双眼,以及阿宥贴近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阿瑶,记得我叫阿宥,我叫阿宥啊……”耳畔又传来阿宥微弱急迫的声音,皇后的心狠狠地被撞击了一下,她是那个了无生趣的皇后,她是难以被人记起的江简珪,她也曾经是那个被唤作阿瑶时心无所羁的无忧少女。阿宥呢?阿宥何尝又不是?若不是迫于无奈,为何要在这宫里做一个刘昱随时打得、骂得甚至杀得的羽仪禁卫?自己又怎可以卑鄙到竟望着另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去死?
“阿宥!”皇后口中不禁轻唤出一声,再看水面上的五彩长命缕浮浮沉沉,似乎要就要淹没在漩涡里。皇后心中一惊,暗暗下了决心,便往前几步,走到太后面前躬身俯首道:“太后,恭贺主上竞得标旗,太后太妃站了这一时了,也该回去坐坐歇歇用午宴了。再则水上毕竟有风浪,可否请主上领着众人一并回来,一来免生意外,二来也好让众人领赏。”
太后想着皇后所言确实有理,竞渡既已结束,没必要还都在西池上呆着,便忙令宫人鸣了锣,又吩咐去命众人上来。
刘昱听得太后吩咐,便罢了手要上岸去。杨玉夫扶着刘昱,忙低声下气又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陛下,那阿宥……”刘昱回了回头,叹口气,摆摆手说:“捞上来看吧。”说着便随着宫人先上得殿去。
杨玉夫得了圣旨,看刘昱一转身,连忙着众人赶紧把阿宥捞上来。阿宥溺水的时间并不长,但捞上来的时候身体也已是发软,面色惨白,唇色也略略发紫。
“哎呀,这不会是死了吧……”张五儿一时失口低声喊了出来。
“呸!闭嘴!就你丧!”杨玉夫赶紧啐了一口,又看着岸边躺着的阿宥毫无血色的脸庞,探了探阿宥的鼻息,感觉阿宥鼻间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微弱气息,再探了探,似乎又不大探得到。杨玉夫一边心里叹着“造孽啊”,一边又想着万一萧道成府上知道了这事不知该做何打算,会不会一并也怪罪到自己,也是一时慌倒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便商量着也不能在此耽误太多功夫,反正现下刘昱已经随太后进了殿,不如先着两人将阿宥抬回营房,杨玉夫等人先去殿前候命,等散了回营房再做打算。杨玉夫和张五儿等一再不忍地看了看阿宥,又恐殿上刘昱一时要找禁卫,便只好转头先走。一时两名禁卫便要抬手抬脚地将阿宥抬起,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小宫女,口上脆生生地道:“二位哥哥莫急,这人还是交于我们妥当。”说着,又有两名阉人一上一下携了阿宥便要走。
两名禁卫赶紧拦道:“且慢,这可是我们羽仪禁卫的人,你们是何人,就带了走,回头主上问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如何回禀?”
小宫女和阉人听了这话连脚步都不停,只有小宫女回头爽利回道:“二位哥哥,若主上问起,就说是皇后要了人,又何必着急。是死是活,也不过日内,届时我等必将此人送回营房,活可见人死可见尸。”说着便一径去了。两名禁卫听说是皇后的人,便不好再阻,想着反正刘昱要问起来,有皇后顶着,且在皇后处,阿宥的生机或许比在禁卫营房里还大一些。
阿宥渐渐觉得耳边极寂静,连景蔼的唤声也几乎听不到了,只剩自己在水里悠悠下沉下沉,凉入骨髓。不知过了多久,阿宥恍惚觉得自己大概触到了池底,却是柔软的温暖的,像是到了另一片陆地。阿宥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想起身看看到底是到了哪里,却觉得自己身体仍是软弱无力,眼前却微微有一抹亮光。
又过了一会儿,阿宥终于拼命先睁开了眼。“这……这好像不是在湖底……”阿宥默默地想。阿宥又试着再把眼睛睁大一些:屋顶,有屋顶。阿宥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竟好像是睡在柔软的床褥之上。这断不是禁卫营房自己那张席上,这是哪里?阿宥大惊之下腾地坐起,发现自己果然是在一张床榻之上,身上的衣服已经是干了,却仍是竞渡时穿的那身,再一摸胸口,玉哨仍在,阿宥略放了放心,又再环顾四周,隐约见床榻前的几旁坐了一人,是谁?阿宥下意识地去摸枕下,当然也不可能摸到匕首,却只摸到五彩长命缕。“这个起身便要摸枕下匕首的习惯怕是改不了了”,阿宥苦笑,当时便要起身下得床来一看究竟,几旁的那个人听到了声音便转了身来,看着阿宥。赫然竟是皇后江简珪。
“皇后……”阿宥不禁脱口而出,惊得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
“你醒了。”皇后回道。
“皇后,我……阿宥……”阿宥惊恐之下,不知从何说起。
皇后似是猜到了阿宥的意思,柔声道:“阿宥不必担心,你我之间的事永远都是你我之间的事,定不会有旁人知晓。阿宥,我不知你如何到得宫里,如何要这样过,但是想来你我皆是一样,身不由己,在这宫里,何尝有一天过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又何尝有一天有过安生?”
阿宥听了,见皇后今日完全不似之前自己见过的委屈模样,心下疑惑,坐在床边,半晌喃喃说了一声:“皇后,大恩大德,阿宥何以为报……”
皇后却微微一笑,道:“我岂是为了你报我恩德。阿宥你有所不知,我父亲早已仙去,族中亦无显贵,唯有寡母弱弟。是以我身在宫中,犹如囚徒,日日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活,只想在这宫中活着过一日是一日,谁知见你的境地比我还要身不由己。我虽不知你从何而来,为何要来,想来总不是为了来死在他手里的。我今日救你,也是为了自己心里痛快,若日日能像今日一样顺自己的心而活,那便日日痛快了。阿宥,我怕是要老死在这里了,你今日不死,将来若能出去,我也愿你日日能顺自己的心而活。”
阿宥听皇后的话句句是肺腑之言,又句句说到自己心里,如自己所言一般,也不觉怔住,又想自己或还有个盼头,皇后确如这笼中囚鸟,心中一阵不忍,轻唤了一声“阿瑶”,走到皇后脚边,与皇后面对坐了,殷切而诚挚地望向皇后,言语坚决地说道:“现下阿宥虽不知有何办法,但若真有一天阿宥能有自由的日子,也必尽全力,望阿瑶能有自由的日子。”
皇后听完也微微点了点头,又说道:“今日已晚,主上应该不会想着要找你了,你先在这儿再歇歇,此处虽不是我寝殿,但相隔不远,我让人在外面守着,等主上要找你,我自有打算。”
皇后便向门外唤了宫女,宫女便送来一个食盒,皇后向阿宥又嘱咐了一番,便起身离去。
阿宥本来无甚胃口,想想自己还要盼着那自由的日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便打开食盒,一口一口使劲地往肚子里塞,及至吃到点心,便觉得眼熟,竟是与那日小宫女递给自己的一样。阿宥不禁心想如皇后一般心细如发、冰雪聪明的人,却要日日心聋目盲般守在这宫里,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实是比自己还要可怜,自己好歹有个盼头,皇后的盼头在哪里呢?念及此,阿宥又把玉哨拿出来,细细看了看,又恐被人发觉,赶紧藏回胸口,出了好久的神,才恍惚睡去。
第二日一早,果然皇后差了宫女过来请阿宥一同往刘昱跟前去。
原来早上起来,刘昱见羽仪禁卫里仍无阿宥,一时想起,便问杨玉夫道:“这阿宥是死是活?”
杨玉夫当时吓得吞吞吐吐地道:“回陛下,臣也不知是死是活啊……”
“放屁!你怎么能不知道?不是你给捞上来的吗?”刘昱瞪着杨玉夫道。
杨玉夫只好实话实说:“昨日捞上来,皇后的人给领走了……”
刘昱嘴边突然出现一抹冷笑,道:“呵呵,皇后当真还是情深意重啊……哼,去把皇后和阿宥给我叫来!现在,马上!”
每当刘昱流露出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冷笑时,总会有人特别倒霉,所以杨玉夫吓得慌忙着人去皇后处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