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天明,袁粲、刘秉和褚渊等顾命大臣皆从太后诏得知刘昱暴毙,匆忙进宫商议此事,而此时,萧道成已经立于太极殿前槐树之下,身旁王敬则、桓康持刀而立。袁粲等人心下莫不惊疑,如今主上虽已暴毙,但按例入殿议事皆不得佩刀剑,王敬则却神态自若地持刀侍立萧道成身旁,今日恐怕都要尽让萧道成了。
果然众人坐下之后,一时无言。萧道成心中已有主意,但此等大事,若太直白,未免会让人觉得太张狂,而失了原本掌握的先机,或是失了盟友,反倒不妥。在座中书令刘秉的祖父原是先武帝刘裕的弟弟,属于皇族宗室,萧道成便开口先向刘秉询问道:“我等虽奉命辅政,但此事却是使君你皇族家事,不知你意下如何?”虽是询问之言,却目光如电投向刘秉。
刘秉揣度萧道成必有执掌天下权的意思,自己心下虽是不愿,但在今天这个形势下,不分一杯羹怕是连自己都出不去这太极殿了,只得沉吟片刻道:“若论政事,我等可以处理,军旅大事,都应交予领军将军处分。”
萧道成听完心里自是不满意,但不论满不满意,这些话都不能由自己说出来,便又要问袁粲的意思。袁粲其实才华横溢,为人清贵,朝野归心,但就是在大事决断上常优柔寡断,又不愿意出头,见萧道成这么问自己,那自然满是谦虚地表示推辞。至于褚渊,那就不必问了,向来他对萧道成的意见都是没有意见。
王敬则却突然跳起拔刀道:“萧公当领天下事,须趁今日之事即位!谁若敢有一言,血染敬则刀!”刘秉、袁粲等人见这架势,只恨萧道成占尽先机,现在就算是要说什么,当下也不能再说,总得先把命保住才能有下文吧。
萧道成却假意喝止了王敬则,叱责道:“卿尚不了解这些事,今日我岂能失了体统。”
一时众人无话,褚渊见此场面,正好开口打破这僵局道:“如此看来,只有萧公能决断此事了。”萧道成听了,也不再推辞,口中却说道:“大家都不肯拿个主意,我若是再不定夺,恐怕不合时宜。”当下便建议照着顺位,立刘昱的弟弟,年仅十一岁的安成王刘準为帝。
说实话,在坐的这几个人里,袁粲和褚渊是真不想那顶白纱帽的,但是萧道成和刘秉未见得不想,刘秉今日不能主事是因为萧道成已经占得先机,而萧道成现下不能贸然即大统确实还是考虑时机不到。虽然刘昱穷凶极悖,但皇统宗室尚有人在,朝廷重臣之心尚未归一,在此情势下硬要坐了那个位置,只怕反对者甚众,坐了也不稳当,莫若让十一岁的刘準即位,反正皇帝尚年轻年轻,自己大权不会旁落,再慢慢等待时机就是。而刘秉未能在此事上占得一分好处,心下黯然,只怕刘姓一族将来不得善终。
当下议毕刘準即位之事,又论及刘昱,萧道成考虑到王敬则与羽仪禁卫等人,当然不能给其他人机会用刘昱被杀一事做文章,便以刘昱狂悖无道,民怨既深,神怒已积、天人所弃、太后密令自己潜运明略为名结了此案。
刘秉和袁粲待要有其他意见,可惜内有王敬则持刀于萧道成侧,外有萧道成次子萧嶷领将士虎视眈眈,哪里还有余地,也只能是由萧道成说了算了,想着日后再找机会扳回。
于是元徽五年七月初八,太后诏令,立安成王刘準为新帝,追贬刘昱为苍梧王,世称刘宋后废帝。是日,安成王刘準自东府移居宫城,即帝位,改元为升明,大赦天下。
诏令既出,除了刘秉及执事的皇室宗族,朝野上下人尽欢喜,尤其杨玉夫等羽仪禁卫,不仅没有罪罚,反倒各有封邑。只是可怜皇后江简珪,刘昱活着的时候未有一分对皇后的情意,刘昱死了自己却要跟着他被贬为苍梧王妃,造化弄人,何等凄凉。
阿宥不知道,在自己昏睡的这一天两夜里,很多的事情都变了,很多永远不能改变的事情却终于汹涌而来。
一颗头颅,一颗头颅,还有一颗头颅,三颗头颅似球般的滚来,骨碌碌滚到阿宥脚边,阿宥捧起一颗,是刘昱的,放下,再捧起一颗,是刘景素的,又放下,还有一颗,阿宥再捧起……是父亲,竟然是父亲的!
阿宥满手鲜血,不住颤抖,鲜血,全是鲜血,建康城外整个新林父亲的营房里全是鲜血……父亲轻信了萧道成麾下的黄回和张敬儿,本以为稳操胜券的父亲却惨遭斩首……阿宥本能地把手里的头颅丢了,抱了自己的脑袋瑟瑟发抖地躲在帐幕之后,却泪如雨下,又要去抱那父亲的头颅,而头颅却突然消失不见了……阿宥又悲又惊又急,想要大声叫起来,却怎么也叫喊不出声音……
阿宥挣扎着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之下,登时醒转,眼前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辨不清是谁,阿宥下意识地拿手摸去枕下,果然摸到一把匕首,突然坐起便刺了出去,景蔼也并未躲闪,匕首霎时停在景蔼喉间寸许处。
阿宥脸上的泪水仍是潸然而下,唇间蹦出极虚弱却凌厉的声音道:“我父亲可是桂阳王?”
景蔼这两日始终守于阿宥卧榻之侧,方才见阿宥似于梦中,微微呓语,有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流出,便俯了身要替阿宥昏睡中的阿宥拭泪,却见阿宥要醒转的样子,心中欢喜,谁知阿宥醒来第一件事竟是利刃相向。
景蔼听阿宥问出这句话,便明白阿宥定是忆起了旧事,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也不知阿宥到底忆起了多少从前事,或是会不会又忘了眼前事,一时只得怔在那里,眼神仍是极温柔地望着阿宥。
阿宥呆呆地望着景蔼,半晌又问出一句:“你是景蔼?萧子廉?你是萧道成之孙?”
景蔼听完这句,倒是放了心,看来阿宥并没有忘记自己,便深深地望着阿宥,微微一颔首。
谁知景蔼这一颔首不要紧,阿宥持刀的手不住颤抖,终是握不住,突然阿宥收回刀捂住自己的胸口,口中却“哇”地涌出一口血,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景蔼大骇,慌忙上前扶住阿宥,用衣袖轻拭阿宥唇边的血,轻轻唤道:“阿宥……”
阿宥听得景蔼唤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终于全身颤抖起来,低了头不住地喃喃道:“不,我不是阿宥……我不是阿宥……我有名字,我姓刘!可我为何活在这里……我为何要活在这里!……”
景蔼见阿宥忆起从前,却几乎失了心性,知道阿宥一时难以接受这前后种种,当下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拥住阿宥,又怕更加刺激阿宥,只得呆呆地扶住阿宥,任由阿宥哭泣。
恰在这时,萧子响携了阿宁来看阿宥,一脚跨进了屋,却见此般情景,一时没明白怎么回事,阿宁却怯怯地走到阿宥卧榻前,看着阿宥道:“阿宥哥哥,可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告诉阿宁,阿宁来帮你。”
阿宥见了阿宁,也是怔了,脸上的泪虽是止不住,却慢慢止住了颤抖,伸了手要去抚阿宁的小脸。阿宁见阿宥伸过来的手里还握着一截匕首,吓得变了脸色,直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了景蔼身旁。阿宥见阿宁此等模样,才大概回了回神,终是虚弱疲累不堪,垂下手来,整个人要往后倒去。
景蔼见阿宥一时安静下来,便忙扶了阿宥躺下。阿宥黑漆的双瞳毫无聚焦,不知望向哪里,终于眼前一黑,阖上了双眼。景蔼也不知阿宥究竟是又晕过去了还是睡了,便忙要出去让人再找郎中来。
萧子响忙拦了景蔼道:“阿宥她怎么了?”
景蔼忧心忡忡地回道:“阿宥怕是已经忆起了从前……”
萧子响一听却是一惊,指着床上的阿宥对景蔼道:“你不是常说你望阿宥忆起从前吗?这下好了!你看看这样子……什么公平不公平,太平最重要!哎!”说完,不由得一跺脚,摇头叹气,叹完气又见阿宁还怯怯地在一边站着,赶紧又把阿宁拉了抱在怀里。
景蔼也跟着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大哥,事已至此,已无他法,还是要速报于父亲知晓,听父亲的示下。”
萧子响也忙应道:“正是。只不过这个时候可真是添乱啊!”
萧嶷这两日确实因为刘準新即帝位,萧道成辅政,而萧道成长子、萧嶷长兄萧赜又仍在郢州任上,一时不及赶到,所以十分忙碌,青溪宅上上下下皆不敢打扰,但阿宥恢复记忆一事确实有些棘手,所以景蔼弟兄两个还是打算等父亲一回府就立即将此事禀报于父亲。
当下商议已定,萧子响便抱了阿宁回去,顺便去父亲书房等候,景蔼便又让人去请郎中来,自己仍是守于阿宥卧榻之旁,也倍加谨慎,好做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