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用毕,众人都从庾氏处辞了出来。阿宥跟着萧子响和景蔼一起行出,萧子响想着日间说话伤了阿宥,又想着不日阿宥或将再入宫,再回青溪宅时又不知是何景象,便突然停了脚步,问道:“去秦淮河上喝酒吗?”
景蔼反问道:“现在?”
阿宥却一反常态,未等景蔼回应,便先回道:“好!”
萧子响当即拉了阿宥就走,景蔼也就抬脚跟了,又幽幽地来一句:“大哥,你可别再把什么东西带出去丢了……”
萧子响笑道:“放心吧,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可再不敢了。”
三人便一径往边淮列肆上来,彼时有些酒肆在河上有船,三人于是选好了船,在酒肆中沽了温酒。萧子响因要向阿宥赔不是,特地让阿宥选下酒菜、瓜果、糕点,阿宥原本不肯,萧子响执意相让,阿宥只好揣度着选了芋头糕和菱角糕,景蔼接着毫不客气地又点了三五样时令新鲜点心,萧子响不禁笑道:“景蔼,你刚才在阿母那儿没有吃够吗?”
景蔼亦笑着回道:“我怕阿宥对你太心慈手软,再说,阿宥可能真没有吃够。”
萧子响斜睨了景蔼一眼,学着阿宥的口吻,沉声说道:“公子,请正冠!”
景蔼听了忙冲萧子响使个眼色,阿宥却装作没听见,目光直直地看向远处。
一时三人便命店家将酒和吃食送至船上,又自行将船划出一些,收了浆,任其在微波中泛着,天上一轮凸月,清晖皎皎,河上间或飘着几只前两天中元日放下的水灯。
阿宥伏于船舷,澜了一杯酒入河,景蔼也随之澜了一杯酒,拿手指碰了碰水灯,有意无意地说道:“前几日读《盂兰盆经》,说目犍连尊者为救其母脱离鬼道,在夏安居时,施十方自恣僧,设盂兰盆供,倒是恰好也应了中元节的日子。可见这孝字,放之古往今来,四方诸国,都是一个道理。”阿宥默默地将手中的酒送入口中,明知景蔼是说给自己听,心中暗想着日后是不是也可以施一个盂兰盆供。
萧子响却笑着问道:“你这都是从哪里看得这些东西来?故事倒多!”
景蔼也笑道:“可不是当故事看呢,前些日子都在阿祖府上,云乔兄和云英兄留了有诸多经文,我也是随手捡一些看看,有些繁杂不堪,有些倒是有意思。”景蔼说完这句,想来自己提到了伯父萧赜家的兄长,怕萧子响多想,忙住了嘴,看向萧子响。
萧子响倒是似乎没有在意,却端了酒杯道:“莫管旁人,咱们三人倒是像真正的手足,以后阿宁大了,阿母再有了弟弟,也都要像此时一样。”
景蔼也端了杯,碰了萧子响的杯,道:“大哥说什么像,还有谁能比咱们亲!大哥永远是景蔼的长兄。”
萧子响目光炽热,重重地拍了拍景蔼的肩,又叫了阿宥,说:“阿宥,咱们三个要永远这般才好!”
阿宥也端起酒杯,三人碰了杯,将酒饮尽。阿宥心中忽涌起前朝陶潜的一句诗,脱口念到:“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
萧子响听了,拊掌道:“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阿宥,你别担心,也别听别人说的那些,将来我和景蔼出了仕,也都是一般这样待你。”
景蔼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宥,对萧子响道:“自然,阿宥永远都是咱青溪宅的人。”
阿宥虽是觉得这哥俩说起这样的话来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心里却是感动的,便自斟了一杯酒,端起道:“多谢二位公子。”
萧子响痛快地喝了,说道:“阿宥,你自来就是如此,我自来也是那样,但是说实话,你心里别生分了就好。”
阿宥轻泛笑容道:“长公子也永远是阿宥心中的长公子……”
景蔼看了看阿宥,欲言又止,也抬手将酒喝了。
酒过三巡,已是月上中天。
景蔼想着阿宥自从宫里回来还是瘦弱,此时也有些微醺,而且太晚回宅别让父亲发现了不妥,便对萧子响说:“大哥,既已尽兴,咱们也就该回了罢。”
萧子响向来酒量倒是好,但也虑及夜色已晚,还是早点回去好。
于是三人便上得岸来,吹着微凉的夜风,沿青溪往北行去。将走至中桥,忽然见得对面行来两个颇为熟悉的身影,萧子响走在最前面,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赫然是阿祖府上的骠骑中兵参军荀伯玉和萧赜的长子萧长懋。
萧子响心下暗道:“此前未听得云乔回都中,如何今日碰到他二人,真是不巧!”一边忙低声向景蔼道:“你先带阿宥走,我去和荀大人、云乔兄打招呼,要让他俩看见咱们三个这时候一起在外面,回家又该家法了。”
景蔼仔细一看,也是一惊,忙携了阿宥先往岔巷里走去,萧子响看二人隐了身影,方远远地躬了身,毕恭毕敬地道:“荀大人!云乔兄!”
荀伯玉和萧长懋见是萧子响,也是惊诧。萧长懋比起萧子响长了有十岁,是祖父最喜爱的孙子,自小聪敏好学,又是萧家的长子长孙,这时候见了萧子响自然要问一番,因此未等荀伯玉开口,便先问道:“云音,你这大晚上的怎么还在外头盘桓?”
萧子响只好低了头说:“回云乔兄,云音约了一位旧友相叙,因此晚归了。”
萧长懋便不客气地批评道:“劝你还是在家里多读些书罢,现在哪里是你结交的时候,莫要辜负了父亲和叔父的心。”
荀伯玉见这兄弟二人的气氛不算太好,忙在一旁说道:“素闻云音小郎勇武无二,骑射最佳,两年不见,越发英挺了。”
萧子响听了,心下得意,当着萧长懋也不敢流露,便将身子躬得更低,朗声道:“荀大人谬赞,云音如何担得起。”
萧长懋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的阴翳,转瞬即逝,换了柔和的声音对萧子响说:“既是荀大人这般说,看来你倒是长进了,赶紧回去吧,莫叫叔父担心了。”
萧子响答道:“是。”刚要迈步,又想了想,问道:“云乔兄可是从郢州来?家中都好?”
萧长懋平静地点点头说:“都好。不必太劳牵挂。叔父府上可好?”
萧子响也点头回道:“劳云乔兄挂念,都好。”
萧长懋听完便又催了一次萧子响快回家,萧子响方道了别,侧身待荀伯玉和萧长懋行去,才又望着萧长懋的背影,握拳叹了口气,缓缓沿青溪而上。
荀伯玉走出几步,也回头看看萧子响,脸上现出一些惋惜之色,又回头,和萧长懋继续往领军将军府上去。
景蔼携了阿宥先是穿巷而过,迂回了半日才又回到青溪水边,沿溪而上。阿宥其实平日极少饮酒,就算要饮从来也都是浅尝辄止,像今日这般微醺也是头一遭。景蔼知道阿宥自然还是因为最近这些旧事,再加上阿母今日无意提起士族婚姻一事,阿宥多少心中有不快,便陪着阿宥在溪水边慢慢走,好让阿宥也散一散。
见阿宥仍是一言不发,景蔼思索了片刻,柔声说道:“阿宥,其实,我并不愿你再去做羽仪禁卫,但若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拦你。”
阿宥眼神木木的,也用木木的声音回了一句:“我知道。”难得并没有用“公子”二字。
景蔼听阿宥如此说,心中忽然涌上一些奇妙的感觉,好似如释重负,也似一阵挟裹着花香却带着凉气的微风掠过脸颊,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甜蜜。景蔼终是没有忍住,伸手从阿宥背后笼住阿宥,仍像是拥着这失而复得的稀世之珍,低声在阿宥耳边说:“我知道你都知道……但你不要管阿母他们说什么,那些我都绝不会听从。”
阿宥本是木木的,被景蔼这么一拥,先是吃了一惊,身体紧绷,酒几乎醒了大半,听景蔼这么说,才松了口气,在景蔼身下没有挣开,眼泪却差一点要夺眶而出。阿宥咬了牙忍回了眼泪,突然一转身,一把拽住景蔼的胸襟,将景蔼拽地离自己更近,阿宥黑漆晶亮如星光的双眸直视着景蔼温暖平静而坚定的褐色双瞳,闪过一丝炽焰般的光,便没有一丝犹豫地吻上了景蔼的唇。
景蔼双瞳突然放大,吃惊地盯着阿宥,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阿宥会是这样坚决而主动。一瞬间,景蔼双手紧紧拥住阿宥的后背,****般地回应着阿宥。
阿宥的脑中交织着血淋淋的头颅、新亭的白虎幡、寻阳城的温暖日光、青溪的月光,泪水汹涌而出,滑落在二人的唇间,心中只有一个倔强的念头:“那又如何,我就不信……”
二人就这样在月色下紧紧拥着,偶有一两个行人走过,不留神看见了二人,慌忙拿袖子遮了脸走过,摇头唏嘘:“世风日下,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下……”
远处,萧子响见这两个身影,却现出了颇为担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