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演电视,生活很严肃,但是偶尔也有荒诞的故事发生,就像烂电视剧一样令人啼笑皆非。高玉宝近来的经历就是这样。这个高玉宝不是半夜鸡叫里的那个高玉宝,他至少晚生二十年。高玉宝高中毕业那年冬天到电建公司参加了工作。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文学,而且差一点就当上作家,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文章,靠赚取稿费生活的人,然而高玉宝最多的一次拿过三十块钱的稿费,连购买稿纸邮票都不宽绰,岂能养家糊口?一个作家朋友敬告他,生存是第一位的,生存比爱好更重要。既然靠写作不能糊口,那就安分守己做好本职工作吧,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很严肃,于是他脱掉文学青年的轻狂外衣,一个猛子扎进去,在电建公司潜心工作了三十年。光阴荏苒,岁月熬人。想不到五十岁的时候脑血管出了问题,经过一个季度的治疗和长达一年的康复锻炼之后他重返工作岗位,但他不再是工地的技术专工,而是变成了仓库管理员。
在他调来之前仓库原有一个叫蒋汉生的年轻库管员,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蒋汉生任库长,高玉宝给他当兵,听他差遣。两个单身汉吃住在一起,闲暇的时候就喝茶聊天,几乎是无话不谈。因为时间充裕,一旦扯到一个话题,就能没完没了地唠叨半日,时间久了,话语之间也想分出个高下来,生活就是这样。一日,蒋汉生和高玉宝聊到写文章,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别有用心,蒋汉生问他:“听说咱们公司曾经出版过一份报纸,是吗?”高玉宝说是。他是一个老电建,对公司的那份报纸了如指掌,所以又补充说:“那时候叫企业报,省城里只要是稍微大一点的企业,都有自己的内部报纸,咱们公司的报纸就叫电建报,上世纪八十年代创刊,九十年代发展到顶峰,公司宣传部专门设立了报纸编辑部,有四位编辑,报纸改为周刊,四开四版,公司同时承揽多个项目,无论在哪个项目部,工人们每周都能看到新报,但是进入新世纪以后因为国家出版政策和公司机关精兵简政的影响,没过多久就停刊了。”高玉宝参加工作那年报纸就有了,想起这些往事,想起那份陪伴了多年的小报,高玉宝有些不舍,不自觉露出一丝的遗憾。蒋汉生不理会这些,继续往下说:“老高,据说你写文章也厉害,过去经常在小报上发表文章,是咱们公司公认的一支笔。”高玉宝闻言叹了一口气说:“这倒是不假,但是说到底也就是一份企业小报,内部人看的,发表再多也算不上水平,现在想来只剩下惭愧了。”“咱俩说话,用不着谦虚,”蒋汉生说,“对了老高,你正经发表过文章吗……我是说在外边的正规报刊上。”老高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之色,正经回答说:“发表过,但是不多,最高的规格就是人民日报,早年撰写的一篇抒情散文。”高玉宝在电建公司有一帮文学朋友,上人民日报他是独一份。蒋汉生果然惊讶说:“你真厉害,”想了想又补充说,“现在还写吗?”高玉宝说不写了,写作不能当饭吃,后来断断续续写过一些,但终究力不从心,只好放弃了。蒋汉生好像找到一点平衡,又找话说:“写作不是能挣稿费吗,为什么不再写下去?”高玉宝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许多的往事,耐心解释说:“那时候写作可没电脑用,而是用钢笔在稿纸上抄写,所以写作也叫‘爬格子’,很辛苦的,写一篇文章从打底稿到最终定稿,一般要誊写四五遍,写完了准备信封、购买邮票,然后邮寄出去,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或许一个月,或许三个月,或许时间更长,要是不被采用便退回来。也有不退稿的。同一篇稿子,这家刊物不采用,其他刊物未必不用,但是稿件不允许一稿多投,一旦邮寄给某一家,就只能等着,就算你想改投其他刊物,也得等到第一家不采用的消息才能定夺。当然,一稿多投的情况也是有的,但是作者的人品也要会受到鞭挞,被文人们不耻。我个人的情况是这样的,投递出去的稿子大多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说实话,往出投递一百篇,能发表一两篇就烧高香了。一个作家说过,他之所以成功,是从没完没了的退稿中学会写作的。那时候学习写作,誊写文稿、选择报刊、邮寄稿件,虽然麻烦,虽然失望多于欣喜,却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特别是当你的稿子得到编辑部的肯定,或者看到铅印出来的报刊样本,一定能嗅到墨迹飘来的香气……已经十分熟悉的文章,也会一遍又一遍反复阅读,美滋滋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说。”关于写作、关于投稿,高玉宝有切肤之痛,一说起来难免滔滔不绝。然而蒋汉生却不稀罕这些,反倒觉得不合时宜,冷不丁插了一句:“老高你能拿多少稿费?”高玉宝只得实话实说:“最多的一次三十元,可是这样的好事儿可不比娘们儿的例假,每个月都来,熬着熬着我就坚持不住了。”蒋汉生不仅仅是平衡,现在他甚至察觉到了高玉宝的不足,他认为是性格缺憾,所以笑了笑说:“看来是你自己恒心缺失,没能坚持下来,否则你何至于这样。”高玉宝自惭说:“事儿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世上卖什么的都有,就是没卖后悔药的,天生这副德行,再多说只能徒增烦恼。”
说完上面这句话,高玉宝依稀觉得蒋汉生刚才的话有点触动自己,问道:“诶,你刚才说我也不至于这样……我这样怎么了?”
蒋汉生立即反应过来,有点后悔自己说过的话,略一思索,却说:“我是说现在已是网络时代,投稿不比先前了,只要你想发表就能发表。”高玉宝听他的话有挑战的意味,追着问:“想发表就发表,不去管好赖?”
蒋汉生说:“咱俩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试一试,各自投一篇稿子看看结果吧。”
这分明是挑战,高玉宝接住,于是谈话结束,开始自个忙自个的活儿。蒋汉生写什么高玉宝不问不管,反正他自己十分认真,因为一说到写作投稿,他那颗被文学滋养了几十年的心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虽然说英雄迟暮,自己这柄宝刀却未老。经过这几十年的沉淀,比年轻的时候起码也多了几分厚重吧。自己的文学梦想虽然没能实现,也不至于输给一个不喜欢写作的年轻人吧,时代虽然不同了,但文学是严肃的,文学不是演电视。
三天之后,高玉宝顺利完稿。他撰写的是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个电建老工人献身事业的悲壮故事,这篇小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尝试着写过,但没能完成,经过多年沉淀之后脉络清晰,写起来顺风顺水,仅用一个晚上便完成初稿,第二天经过润色之后信心满满,试探着问蒋汉生:“我写完了,自个觉得还不赖,你呢?”蒋汉生闻言迟疑了一下说:“老高啊,自己曾经害过病,可要当心,你昨晚熬夜了,听说熬夜对你的身体很不好。”高玉宝觉得这话伤到了自己,既然他不愿意提稿子的事儿,也不追问,嘴上说声谢谢,却在心里说:“写作不熬夜犹如学习游泳不下水,开什么玩笑?我自个的身体自个知道,大不了以后不熬夜就是了。”
这次谈话没进行下去,仍然自个忙自个的事儿,现今的高玉宝手中没有文学期刊目录和地址,只能适应形势,在网上寻找合适的期刊,然而这时候他才发现,社会虽然进步了,文学期刊却没落了,那时期曾经红红火火的数百种文学期刊差不多死了个精光,只剩下寥寥数种昔日最著名的期刊,仍然坚守着文学这片阵地……国家一级的期刊规格忒高,仔细考量之后高玉宝选定了一家省级文学期刊,名叫《北方文学》,接下来寻找邮箱、投稿。他在网页上找不到邮箱地址,只能采用网页上的‘在线投稿’,操作倒是不复杂,没一会儿他便把小说稿子发给了北方文学……完了他像往常一样开始等待,然而这次北方文学没让他等多久,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新的邮件,是北方文学编辑部自称‘董老师’的人发来的,董老师请求加他的QQ,方便商议稿件事宜。高玉宝觉得这很正常,心想如果对方提出合理的修改意见,哪怕再费事儿自己也得遵从,这绝对没得说……董老师和高玉宝的聊天记录如下:
董老师:我是北方文学杂志,关于你的散文还有些事情需要说一下。
高玉宝:我投的不是散文,是短篇小说。
董老师:北方文学杂志我们这边安排的是学术版的,文章收取版面费的,你这边知道吗?
高玉宝:尚不知道。
董老师:嗯,学术版是收取版面费的,你看你的文章还安排吗?
高玉宝:小说能算是学术文章吗,也收费?
董老师:我们这边安排的北方文学是收取版面费的。
高玉宝:你不是编辑部吧?
董老师:我们这边是北方文学杂志前期征稿单位的。
高玉宝:也就是说我的稿子没到编辑部,而是被中介拿走了。
董老师:你可以这么认为,现在杂志社都不对外征稿的,都是把文章版面承包给征稿单位的。
高玉宝:怎么收费。
董老师:小说的话,要求1200字符数一版,收费800元。
高玉宝:也就是说我的小说发表需要支付你8000元。
董老师:差不多这个数,商议之后打折扣也差不了多少。
高玉宝:发表后给稿费吗?
董老师:先生您玩笑了,现在是期刊收取版面费,不发稿费滴。
高玉宝:收费以后保证能发表吗?
董老师:可以保证。
高玉宝:好了,我考虑一下再说。
董老师:确定一下,如果不安排麻烦告诉我一下,我把文章删除。
高玉宝:最好连你的网页一并删掉。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高玉宝先后添加了至少三十个人的QQ或微信号,聊天的结果如出一辙,收费每千字600至800元不等。事实上高玉宝的稿子根本就发不到文学期刊的编辑部,而是被一些所谓的‘征稿单位’拦截了。又一周之后,在他把这些家伙全部踢出去之后的那个夜晚,他失眠了。近两年他这是第一次失眠。之后再见到蒋汉生,他也没什么新鲜话,只无奈地摇头说:“文学是严肃的,为什么会这样?”蒋汉生也回答不上来。
蒋汉生回答不上来,但他撰写的论文《电建企业仓库管理前瞻性研究》却在北方文学发表了,高玉宝晓得他在准备评职称,发表论文是必须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高玉宝这次输了,输就输了吧,他却不服气,就是因为脑子转不过弯来,蒋汉生决定继续高歌猛进,一鼓作气打败高玉宝,就像破四旧一样,于是挑逗说:“以后不要再说起投稿的事儿,现在是网络时代了。”网络时代怎么了?蒋汉生说:“不怎么,我知道你过去不关心这些,所以再赌的话,肯定还得输。”
高玉宝说那可未必。
蒋汉生问:“你看一本书需要多长时间,一年能行吗?”高玉宝担心自己再次上当,回答的很谨慎,他说:“我从来没有花费一年的时间去看一本书。”蒋汉生接住话题,赶紧说:“我知道一本书,保管你三年也读不完。”“少废话,”高玉宝说,“咱俩就再赌一局”高玉宝输掉一局,实在是想扳回来。蒋汉生见他再次入彀,更痛快地说:“好吧,就以三年为限,书由我来挑。”两个闲人一拍即合,一言为定。
蒋汉生为高玉宝准备的是一部网络小说,书名叫《一个超级疯子的妖孽人生》,是近年来网络上连载的最长的网络小说,一共一亿七千万字。
那天晚上高玉宝再次失眠了,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在做算术题——我的娘啊,一亿七千万字。这个字数相当于141部《红楼梦》;相当于566部《百年孤独》;相当于340部《堂吉诃德》,按照每天四小时读四万字计算,等这一亿七千万字阅读完毕,至少需要10年的光景……高玉宝算着算着就蔫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书写这么长,如果拿写书和搞建筑工程相比,衡量优劣的标准绝对不是使用砖头数量的多少。因为砖头再多也是砖头呀。字数虽然比得上数百部世界名著,价值呢?绝对达不到世界名著的万万分之一。如果我们的文学神坛被这些小说侵占,我们离死就不远了。再怎么说一个人也不能成天抱着小说过日子啊。但是别急,生活很严肃,生活不是网络小说,当世界上出现第一万零一个‘堂吉诃德’的时候,网络文学的死期就到了。
第二天一早,高玉宝坐在床沿上久久动弹不得。生活是严肃的,生活不该是这个样子,所以他想不开,半晌之后他的头一歪,一股口水从嘴角里流出来……他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