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爷的头秃得更加厉害了。近些日子,金三爷每天清早起来,看到枕头上落一层花白的头发,心里便发出英雄迟暮的叹息。他对着镜子,让小女子幺泉给他梳头。幺泉用梳子轻轻一梳,梳齿上便挂满柔软的头发,活像枣刺树上挂满扬花柳絮。幺泉拍拍他油光发亮的头顶,说这儿多像个溜冰场。金三爷则哀伤地叹息道:“昨日歌舞场,今天衰草枯杨。”幺泉摩挲金三爷下巴,亲着金三爷的秃脑门,说:“俺就喜欢这秃脑壳里装的文话儿。”金三爷揽住幺泉的杨柳细腰:“还有系在腰中间的钱袋儿。”系在腰中间的钱袋儿是有特指的双关语,金三爷常在和幺泉快活的关键时刻才说出,所以幺泉最能理解这话的意思。她用指蛋儿点住金三爷的眉心,用力一拧:“老骚货!老油子!”金三爷立即在幺泉屁股蛋儿上捏一把,算是报复。
徒弟冯空首看到师傅这副情景,说师傅头顶上那几根乱毛,都是给人薅掉的。冯空首并没有就此打住,背地里还给师傅起了许多绰号:荒无人烟;衰败的秋草;农村包围城市;太白积雪;娥眉金顶……这些绰号拐弯抹角传到金三爷耳朵里,金三爷并没有生气,反而像孔圣人在郑国东门外听到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奚落时那样,哈哈笑着:“然哉然哉,形容得好形容得好。”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呦!金三爷非常喜欢娥眉金顶这个绰号。众山之颠叫金顶,金光四射叫金顶,金三爷的头叫金顶,这有啥不好呢?金三爷全凭这金顶和系在腰中间的钱袋子逗引女娃哩。逗引上夜来香时把元配妻子一脚踹了,现如今又逗引上了幺泉。这幺泉生得肥臀蜂腰,乳丰颈长,眉眼一转,又艳又骚,能不令人动心生欲?
金三爷领着幺泉,回到无聚楼,要和夜来香摊牌。
幺泉来到无聚楼,便若回到自家屋里一般,真皮坤包往沙发上一撇便去盥洗,盥洗完了对着大镜子骚首弄姿一番,末了往沙发上一躺,假寐休息,根本不把金三爷合法的在任妻子夜来香夹在眼缝缝里。
金三爷在外面眠花宿柳蓄养小女子幺泉的事,夜来香早已听徒弟冯空首说过,但夜来香并没有认真跟丈夫计较,面面上也没有用言语揭破。自己当初不也是这样吗?不知道是命还是报应。金三爷的元配夫人是个醋坛子,醋坛子一打酸醋便泼了个满屋满街。醋坛子闹的越厉害,金三爷的心便越狠,结果一脚把醋坛子踹了。一个儿子也让醋坛子带走了。那儿子也血性,至今不认金三爷做老子。金三爷给他钱,他竟然用来擦屁股。
夜来香才不学醋坛子个笨蛋呢!金三爷偶尔回家,夜来香依旧端茶送水,侍侯饭菜,夜晚则给丈夫揉肩捶背,情绪上来就让丈夫闻她腋下散发出来的味道。当年丈夫就是闻她腋下的香味闻出激情来的。激情一来,就把她摊煎饼似地翻腾几个来回。丈夫要是夜晚不回来,白天回来打个过场,她也只问生意,从不问丈夫昨黑了宿在哪里。虽说是家花没有野花香,但野花毕竟是个野性儿,哪有家花实惠呢?再说,眼不见为净,咱全当没那档子破烂事。总有一天,野花的野性儿败了,丈夫还不得回来闻这家花。咱只要把好丈夫的黑瓷罐,就不怕他野花的野性儿不败。
夜来香有些过于自信,也有些过于看重自己亲手埋在后院里的黑瓷罐,因而平静地等待野花的野性儿衰败,等待丈夫回到家中。令夜来香意外和吃惊的是:丈夫回是回来了,却领着小女子幺泉!那骚气十足的小女子幺泉头回来无聚楼,竟然熟悉得行走自如,转悠完了去盥洗,盥洗完了躺在沙发上,跷个二郎腿假寐休息。那做派,一副女主人等候下人伺候的模样。
夜来香妒火中烧,恨不得一剪刀放了小女子幺泉的血!夜来香转身摸剪刀时看到了丈夫那重廓钱一样的脸膛。那张脸太平静了!平静得一双鼓胀的蛤蟆眼眯缝着看她。夜来香在那平静中看到了丈夫对自己的无所谓,这无所谓即刻让她放弃了摸剪刀的打算。丈夫咕容着重叠的下巴肉,努努嘴说:“她跟你谈。”说罢,跌坐到沙发另一头,管自闻自己的鼻烟。
小女子幺泉像是听到上峰的命令似地,腾地从沙发上跃起,完成重大使命似的站在夜来香对面,拉开了谈判的架势。
夜来香不屑地瞥她一眼,把头扭向一旁:“配吗?”
夜来香暗想:配吗两个字是一根尖利的枣刺,会刺得小女子幺泉暴跳发作起来,那时候自己就有了充分的出手理由。出乎意料的是,小女子幺泉并没有暴跳发作,而是扭动蜂腰,坐回到金重廓身边,并嘟哝着说:“现在不配,将来就不一定了。”
夜来香碰了个软钉子,夜来香最怕软钉子。丈夫金三爷也没有暴跳发作,对着夜来香嬉皮笑脸地说:“无聚楼又空又大,两个人是住,三个人也是住。”
夜来香:“无聚楼是你的嘛。”
金三爷:“架子床两个人是睡,三个人也是睡。”
夜来香:“花梨木架子床也是你的嘛。”
“所以我把幺泉带回来了。”
金三爷这样想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哪个有本领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货郎苗他爷讨过三房老婆,就连郑四老他爷,也讨过两房老婆!自个儿的爷吗?一辈子只娶过自己的奶,而且自个儿的奶刚生下自个儿爸没几天就死了。自个儿的爸呢,穷得差点没娶上自个儿的妈。自个儿的妈要不是沿着铁路,从河南讨饭讨到长安城,自个儿的爸在路边拾到了她,哪里还会有这么全乎的自个儿?!货郎苗不回长安城娶女人成家立业(金三爷不知道货郎苗与穆帛绢的事),是因为他爷提前把女人花销了。前辈人欠下的孽债,隔辈人还。自个儿呢,自小就喜欢看人家有钱人家娶媳妇。新郎穿着黑缎袄紫长袍,胸前挽个大红花。新娘穿着红缎袄,顶个红盖头,羡慕死人了!社会跟山水一样,你不转他转,三转两转就转到今天。今天这社会咋?好!以前咱穷得光屁股,有鞋没袜子,有袜子没鞋。现如今,别说袜子鞋,光女人就好几个哩。女人嘛,不养白不养,不享受白不享受。有权有势的哪个不包二奶,有钱有财的哪个不在外养小,至于随时随地打野食,那就提不上串了。有权有势有钱有财的人享受得咱个倒古钱币的为啥享受不得?!
夜来香虽然跟丈夫一个床上睡了十几年,却没有把丈夫这隐秘的心思参透。她常常暗地里埋怨自己:咋就不能给丈夫生个一儿半女呢?丈夫领小女子幺泉回来,兴许有他的道理。元配妻子生的那个儿子死不认老子,自己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所以小女子幺泉才有机会进门。小女子幺泉一进门,自己就夹在元配妻子和幺泉之间了。猴子照镜子,里外难做人,这可咋活呀!
夜来香该摊最后一张牌了。
“无聚楼两个人住空闲,三个人住饱满。架子床两个人睡宽展,三个人挤着麻烦。”
“饱满不饱满,麻烦不麻烦,试一试才知道。”
“不用试,我走。无聚楼是你的,花梨木架子床也是你的。你想让谁住就让谁住,你乐意跟谁睡就跟谁睡。我走,我一跟木头一颗钉子都不带走。我顶多收拾些我的细软,顶多提个黑瓷罐。”
黑瓷罐是夜来香攥在手心的最后一张牌。黑瓷罐里装的是金三爷一生一世的心血。金三爷一生所收藏的古钱币高精尖藏品和样钱全装在黑瓷罐里。金三爷当年特信任夜来香,黑瓷罐就交由她管着。夜来香只所以自信,就是仗着黑瓷罐给她撑腰哩。夜来香知晓,金三爷把黑瓷罐看得比自个儿的性命还重要。
金三爷不再嗅鼻烟,黑瓷罐就是更呛的鼻烟:“你,真忍心把黑瓷罐拎走?”
“黑瓷罐和骚女子你只能得到一样。”
金三爷沉吟片刻,说:“你不用走,这无聚楼,这花梨木架子床全归你,你把黑瓷罐给我,我们立刻就走。”
“我们,我们是谁们?是你们还是我们?”
“黑瓷罐们。”
“我说过,黑瓷罐和骚女子,你只能得到一样。”
极其为难的金三爷开始猛烈的吸溜鼻烟。显然,金三爷在心里掂量着两样东西,一个黑瓷罐,一个大活人幺泉。金三爷掂量一阵,猛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一把攥住小女子幺泉的嫩手腕,滚动肥硕的身子,拖着蜂腰狐步的小女子幺泉,离开了无聚楼。临出门拧回头说了句:“我宁要如花似玉的大活人,不要无聚楼里的死东西!”
这句话可是把夜来香的心刺疼了。自己是个不授粉的死东西!夜来香原来总以为,黑瓷罐是金重廓的命,万没想到,金重廓见了小女子幺泉,竟然不要命了。
夜来香既茫然又失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有倚住门框落眼泪。
以往,金三爷出门办事,十天半月不着家,夜来香心里也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没有半点期盼和担忧。真正去时自然,回来时自然。现在情况变了,自从丈夫金三爷在外蓄养小女子幺泉后,孤独和无聊时常来叨扰她。孤独和无聊一来叨扰,她便把黑瓷罐刨出来放到桌子上看。说来也怪,黑瓷罐一放到桌子上,孤独和无聊自己就消散了。看到黑瓷罐就如看到金三爷肉乎乎的脸蛋和亮光光的头顶。看到黑瓷罐里的古钱币犹如看到了金三爷黝黑的灵魂。金三爷过手的古钱币数不胜数,绝大多数流通到交易市场,换成了现钞。只有碰到高精尖的绝品,金三爷才一样留两枚交给她,让她包好放存到黑瓷罐里。她那双手就这样把丈夫金三爷的灵魂一枚枚装进黑瓷罐。她以为守住黑瓷罐就守住了金三爷。她完全没有料到,金三爷宁要小女子幺泉而不要自己的灵魂。人为什么非得要自己的灵魂呢?灵魂有个屁用!
夜来香心乱如麻,茶饭不思,落枕难眠,一更愁到二更,二更愁到三更,三更恨到狗叫鸡鸣。不几日下来,便消瘦憔悴得失了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