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是听说,今日有缘相见,果为镜中之王,没想到却日日用来照影影呢。”
金银平脱,就是将金银锤打成极薄极薄的箔片,剪修成各种花鸟鱼虫图形,錾出花样,再用火漆粘合在高边素面镜背,然后反复髹漆,进而细加研磨,直至银片纹饰图案脱露在外,成为眼前看到的这般模样。
盛唐玄宗皇上,常用这金银平脱镜赏赐朝廷重臣和外国使节。
“我日日照镜,镜亦日日照我。”
“人镜互照,古今相映,有趣。”
“这话倒有些意味,没有枉看一回金银平脱镜。”
“祖传的吧?”
“我家祖传铜镜不少,惟有这一件……最为珍宝。”
“怎么!不是祖传的?”
楚灵璧望着照片上的老者:“他赠送的。”
“他赠送的?”
“对,他赠送的。这金银平脱镜和院中的藤花和卷耳都是他赠送的。”
“他是谁?”
“杜玉田。”片刻,又补充:“杜大爷。”
齐明刀的目光转移到照片上,这就是杜大爷?这个面目清秀儒雅眼放精芒头缠幞首的老者就是杜大爷!
齐明刀的目光又转移到金银平脱镜上,内心慨叹:也只有这稀世珍宝配和杜大爷并排放在书桌之上。
齐明刀的目光像松鼠一样在照片和金银平脱镜上跳过来跳过去。
“杜大爷可是把天下至宝赠送给你了。”
“是呀,杜大爷家族在唐朝屡出重臣,治国有功,皇上便赏了这金银平脱鸾鸟绶带铜镜。杜家视为传家宝,一传就是一千三四百年。这铜镜不光金贵在自身,更金贵在她蕴藏着盛唐精神。杜大爷的精气神与这铜镜一脉相承哩。”
“人和镜果然神秀无比!”
“神秀二字用得妙。”
“杜大爷把两样东西都赠送你了。”
楚灵璧微笑点头,半月眼中满含深情。齐明刀看清了楚灵璧眼中满含的深情。只有内心深怀爱意的少女,眼中才会蓄含这种深情。
齐明刀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了杜大爷的气息。这气息无时无处不在。楚灵璧不是孤独一人住着。杜大爷分明时刻存在在这院庭和屋子里,陪伴楚灵璧,并与楚灵璧一起生活着。
“我家侧室的竹制百宝格上收藏着许多古铜镜,有汉朝山字镜,花草鸟兽镜,人物镜,青龙白虎镜,朱雀玄武镜,长乐未央镜,千秋万岁镜,见日之光长毋相忘镜,有唐朝八曲镜,八棱镜,菱花镜,海棠花镜,海兽葡萄镜,四神镜,十二辰镜,宝相镜,盘龙镜,飞仙镜,螺钿镜,鎏金镜,鎏银镜,捶金捶银镜……镜上铭文也各式各样,有形炼神冶,莹质良工,如珠出蚌,似月停空,当眉写翠,对脸傅红。绮窗绣幌,俱函影中。有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鸾翔凤舞,龙腾麟跳,写态微神,凝首巧笑。有光流素丹,质禀玄精,终古永固,莹此心灵……不过,你已看过金银平脱鸾凤绶带镜,别的不看也罢,再说,你也不是专门来看古铜镜的。”
“是唐二爷命我来的。”
“是要找杜大爷吧?”
齐明刀掏出一封信,说:“唐二爷要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杜大爷。”
楚灵璧微微一笑:“好吧,我领你去半坡马厩。”说着从床头取过三条柔软的丝质额带,一条红一条黄一条绿,红带缀柿蒂形黄玉,黄带缀椭圆形碧玉,绿带缀圆形白玉。上回在四水堂,楚灵璧戴的是红带柿蒂黄玉。今日个,楚灵璧拢好头发,扎上绿带圆白玉,说咱走。
齐明刀想:这就要到半坡马厩,去见长安城古董行当坐头把交椅的杜大爷。
16
齐明刀随楚灵璧乘车向东南行十里,又弃车南行二三里,楚灵璧停住脚步,抬起玉臂,伸出嫩草一样的手指往前一指:“你看。”
齐明刀顺着楚灵璧手臂望去,只见终南山一道余脉横斜着延伸过来,缓缓地融汇进少陵塬中。那道余脉,活像终南山这棵大树的树根,深深地扎进少陵塬和关中大地之中。
就在那道余脉向少陵塬过渡的漫坡那儿,一大片苍翠的树木掩映着几间青石青瓦的房屋。齐明刀看看那房屋,再看看身边的楚灵璧。终南山略带秋意的风吹过来,把楚灵璧身上的衣裙吹得呼呼啦啦响。
衣裙便是旌旗,房屋便是半坡马厩。齐明刀犹如跟随在旌旗后面的战士,听到马蹄叩地而来的声音,心随之跳动起来。
齐明刀和楚灵璧喘口气,继续向半坡马厩行进。齐明刀觉得他和楚灵璧像一对梅花鹿或者一对灰野兔,跳跃穿行在坡沟树林间。这终南山脉坡沟间的树木有一些和四郎河边驼马山是一样的,但有许多是四郎河驼马山没有的。终南山脉坡沟间的树木花草要比四郎河驼马山茂盛得多。终南山翁翁葱葱,驼马山稀稀疏疏。
齐明刀边行边看那些树木:侧柏,栓皮栎,核桃,板栗,木瓜,舜华,小叶唐棣,皂荚,五角槭,柿子,樱桃。树下杂生灌木:胡枝子,悬钩子,孩儿拳头,陕西荚蒾,吉氏迎春,花椒,连翘,酸枣。灌木枝条上尽生钩刺,时不时把齐明刀的衣裤挂住。齐明刀正往前行走,冷不防便被灌木枝条钩拉得弹回来。齐明刀不得不停下来摘掉那些钩刺,并且奇怪,楚灵璧穿着宽大的衣裙,钩刺咋就不拉挂她呢?楚灵璧双手提住裙角,若一只山兔,更若一只山雀,轻盈灵巧地在灌木枝条拦道的砾石小径上蹦跳前行。齐明刀不由自主地慨叹:只有日日生活在这坡沟林间的山兔和鸟雀,才可能如此熟练地蹦跳行走呢!
楚灵璧简直就是那山兔和鸟雀!
齐明刀听到前面传来涧水流泉声和百鸟和鸣声,像是听到一种自然的召唤,急急地追赶楚灵璧前行。
一道柴扉拦住了去路。柴扉两边延伸开去的,是天然生成的灌木经过剪修后形成的灌木篱笆。灌木篱笆里面,是一个涧水成渠,树木相对稀少的院落。院落里边是几间青石砌墙青瓦青石板撒盖的房屋,那房屋隐在这半坡林木间,年深日久,被山岚水气侵蚀,青瓦和门窗的色彩已脱落褪尽,墙壁和台阶石缝里边生满苔藓。齐明刀赞叹:在这么一个自然林泉间,竟沉沉稳稳地隐立着一件大古董。
楚灵璧推开柴扉,引领齐明刀进入院落。院落中正在涧渠间饮水的松鼠和锦鸡听到声响,又见有人进来,便出溜出溜地钻过灌木篱笆,跑到院落外面去了。人进来了,鸟兽走了,这就是院落。
院落当空,有只幼鹰乘着山风在追逐燕雀和斑鸠。一片打斗捕捉声中,幼鹰、燕雀和斑鸠一同跌落到青石青瓦房屋的后边去。停歇在屋后树冠间的黄眉柳莺,凤头百灵,黑枕黄鹂,四声杜鹃,蓝羽翡翠和伯劳等,被打斗捕捉声惊动,一齐跃离枝头,盘旋穿飞在树冠的枝叶间。树冠顶上更高的高空,有雕鴞、燕鸥、苍鹭、朱鹮等大鸟在盘旋或飞过。
涧渠那边,偏屋山墙底下,是人工修整出来的几畦菜地,种着芹菜、菠菜、韭菜、黄瓜、苦瓜、豇豆、葱蒜、甘薯、花椰菜、瓢儿菜等时令菜蔬。涧渠间身扁头宽尾红的鲂鱼在穿梭游动,菜蔬间蚂蚱蟋蟀跳跃鸣叫。六月郁榆,七月葵薮,八月剥枣,九月板栗柿子,加上蟹鱼菜蔬,杜大爷吃喝的倒新鲜自然。
想杜大爷居住生活在这钟灵毓秀的终南山脉间,日照青翠,白云闲度,晚霞铺空,明月出岫,山水为邻,鸟兽作伴,何有半点马厩气息?倒是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齐明刀心存疑窦眼含疑惑地去看楚灵璧,见楚灵璧也正站在涧渠边的一株草前凝目沉思。涧水斜贯院落,穿过灌木篱笆,弯曲盘绕,逶迤往坡下而去。
涧渠约三尺宽,渠底铺满碎鹅卵石,岸两边生满蔓草野花。水冲石草,潺缓起声。楚灵璧素衣素裙,站在岸边,与花草相衬,再映入涧水中,影影绰绰,晃晃悠悠。
齐明刀看到楚灵璧面前水中有一株形状怪异的草。那草扎根水底卵石间,圆茎如钗股一般升出水面。茎在水中青色,出水却是白色。叶子经日月朗照,成为赤紫色。涧水从那花草左右流过,山风从水面拂过,那巴掌心大小的草叶和钗股一样粗细的圆茎一并摇动,煞是好看。
齐明刀:“这是啥草?”
“荇菜。”
楚灵璧话音刚落,一雌一雄两只身材灵巧的小鸟飞掠过来,翅膀贱起水珠,带斜了荇菜。两只小鸟掠过水草,绕楚灵璧飞旋一周。落在不远处的渠岸边,转动小脑袋看涧水中的小鱼儿。小鱼儿早已被鸟儿飞掠的影子所惊动,机灵地闪身快游,钻到碎鹅卵石的罅隙里去了。
齐明刀:“这是啥鸟?”
“雎鸠,也叫王雎。”
楚灵璧先答一草荇菜,又答一鸟雎鸠,这使他忽然想起中学语文老师让大家背的《诗经》上的古诗来。
在四水堂第一眼看到楚灵璧时,齐明刀顿生痴迷之情。楚灵璧幽闲贞静,令人望而生爱,又敬而生畏。楚灵璧身上那种神韵他形容不出来,打死他也形容不出来。齐明刀万万没有想到,人生的机缘在这半坡马厩的院落里。在雎鸠的咲咲鸣叫中,在明彻透底的涧水旁,他看到了摇曳的荇菜和静穆的楚灵璧。窈窕,啥是窈窕?以前咋样也想不确切,现在不用煞费苦心地瞎想象了。窈窕就在眼前,眼前呈现的就是窈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就站在半坡马厩院落的流水旁,荇菜摇曳,雎鸠鸣叫。可是君子呢?君子呢?!齐明刀无论如何想像,也无法把自己想像成君子。一个土里土气的稼娃,一个癞蛤蟆,咋能成为窈窕淑女身边的君子呢?谁能做这个君子呢?大爷吗?
齐明刀神魂有些迷迷离离:“荇菜那边是株啥草?”
“芣苢”
“啥芣苢?明明是车前子嘛。”
“车前子就车前子吧。”
“车前子对岸那株是卷耳吧?”
“是卷耳。”
“哦,是卷耳,跟你房门前那卷耳一模一样的卷耳。”
“那株卷耳原本也在这涧水边,与这株卷耳隔水相望,结果让我搬回长安城了。”
两只雎鸠咲咲鸣叫着飞走了,却有一群蝴蝶飞过来,绕着卷耳上下翻飞。齐明刀看时,这群蝴蝶虽多却只有白黄两色,就说:“这蝴蝶跟你家院落的蝴蝶一模一样呢。”
楚灵璧:“我家的蝴蝶本是这里的蝴蝶,我在搬卷耳时,那一白一黄两只蝴蝶便栖落在卷耳上,随卷耳一起进了长安城。”
齐明刀惊异万分,再看眼前这群蝴蝶,翻飞一阵,全部拥挤着落到卷耳上。卷耳上登时开满了蝴蝶花。
好一曲活生生的蝶恋花!
一股凉风从山沟吹进院落,摇动树枝灌木、掠过涧水,吹拂着卷耳花。卷耳花柔软的茎叶在风中抖动着。卷耳花上的蝴蝶也随着卷耳花茎叶抖动的韵律抖动着翅膀,并借着风势跃离卷耳花,翻飞向空中。蝶群绕着卷耳花旋飞一阵,便渐离渐别飞过涧水,闪闪烁烁地越过那片菜地,向青石青瓦的半坡马厩的窗前飞去。
窗前是一丛幽篁,几株藤花。幽篁和藤花前站着一位面目清癯、精神矍铄的老者。那群蝴蝶在幽篁前陡然升高,环绕着老者飞行。老者便隐现在闪烁不定的蝶群之中。
蝴蝶引领着齐明刀和楚灵璧的目光,往前移动,一直移动到老者身上。
楚灵璧提住裙摆,匆忙趋前行礼,叫了一声杜大爷。那神情那声调,简直动情得无法形容。
老者在蝶群里淡然回道:“灵璧来了。”
哦,这老者就是在长安城古董道儿上最最尊贵的人物杜玉田大爷!齐明刀曾经遐想过许多与大爷见面的形式,惟独没有想到眼前这种蝶群引领的形式。齐明刀不得不在心中叹息:缘分天就,岂是人力可以预料的?
蝶群仍然环绕着杜大爷飞行,忽聚忽散,忽来忽往。杜大爷的面目身影也随着蝶群的聚散来往忽隐忽现。
齐明刀凝神屏气,努力在隐现间打量杜大爷。杜大爷既不是那种穿着麻屩蓑衣的闲云隐士,亦非楚灵璧照片上缠着幞头的古式官员,更非黻衣绣裳的乡间绅士。杜大爷穿得太平常了!鞋,是手工千层底圆口布鞋;袜,是白棉布带梁船底袜;裤,是青布裤;衣,是白色中式对襟衣。这身打扮,要不是浆洗得干净,简直就是寻常山村野叟的打扮了。然而就是这身山村野叟的打扮,才愈发显出杜大爷朴素之中的不平凡。那清秀的脸庞,那渥丹一样的面色,往后梳着的头发,那站着的姿势和眉眼透射出的古雅高贵和让人望而生敬生畏的气质,若佳气流岚,徐徐从山涧林中漫溢开来。
杜大爷轻轻拍一下巴掌,那群蝴蝶猛地一阵翻卷,升到杜大爷头顶,移过幽篁和菜地,隐入灌木丛中。
杜大爷望一眼齐明刀:“这位后生是……?”
楚灵璧忙上前回答:“他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齐明刀。”
杜大爷摸一下留着几根短须的下巴说:“喜鹊树上叫,柴门信使到。”
齐明刀连忙上前行礼:“晚辈受唐二爷之托,专门送一封信来。”说着掏出那封信,双手恭呈给杜大爷。杜大爷接过信封瞄一眼,见果然是唐二爷手笔,便挥挥信封,说屋里请。
从院落到屋里短短的几步路程中,齐明刀听到杜大爷和楚灵璧你一句他一句对着诗文。一个说十载藤花署,一个对三春芥子园,一个吟老骥伏枥,一个应流莺比邻。齐明刀听那诗文,表面意思到还想像得来,但内中所指,就揣摩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