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言不依不饶:“没偷?没偷这箱子里装的啥?”
“石头。”
“怕是石刻吧?”
“不是石刻,是石头。”
“有何为证?”
“这就是证明。”
杜修言顺着肉墩子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大木箱上的封条。
原来,袁府修建花园,要从外地运许多奇花异草怪石珍宝。采购押运,需要袁府封条。袁世凯是正当值的大总统,袁府的封条还不和皇封一样。那个给袁府修花园的赵肉墩心眼活,临走时向袁二少爷讨要了几张封条,以备路上运输时派用场。
杜修言看着封条,心道:这个袁大头,刚当了两天半总统,就想把昭陵石刻搬到他家花园里去。他要是坐上十年江山,还不得把九嵕山搬到他家堂屋里去。这样的大总统能是好总统么!
杜修言理直气壮地说:“大唐国宝就是大唐国宝,大唐国宝就得放在昭陵,天王老子也不能搬,圆的不能搬,瘪的也不能搬,临时的不能搬,正式的也不能搬!”
杜修言说着,伸手去撕封条,被肉墩子一把挡开。杜修言又伸另一只手去撕,没注意被人从后面用力一推,推得杜修言跌下车来,在坚硬的地面上摔了个狗吃屎。杜修言满鼻子满嘴流血,两颗门牙脱落了。
杜修言见推他的是那个拿枪的头儿,就喷着血骂:“你个大唐国的奸贼!”
那头儿并不生气,抹着脸上的血点子回道:“我只认封条,你要撕封条我就推你。”
气恼至极的杜修言拿头去撞那头儿,那头儿并不躲闪,只一拳,打在杜修言的肋窝,打得杜修言捂住肋窝在地上滚蛋蛋。唉,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头儿领着兵,护卫着车走了。坐在车上的洋人对肉墩子说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这个老头很可爱。”
可爱的杜修言掉了两颗门牙断了一根肋骨,但没有换回昭陵石刻。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被当兵的用枪护卫着运走了。
杜修言个瘦老头得下了肋疼病。后来,他读到了于右任老先生“石马先群超海去”的诗句,知道二骏已运往美国,这肋疼病就更加严重了。这肋疼病一直把杜修言折磨到民国七年,也就是飒露紫和拳毛騧被偷运走的第四年,那个稗稗麦又二返长安,对余下的四骏下手了。裨裨麦这次依然走的是陕西督军的路子,只是陕西督军已换成了陈树藩。稗稗麦聪明,不让陈督军直接出面,而是和陈督军的老爷子连手操办。因为前面出过偷运二骏的事,稗稗麦知道这次决不会像上次那么顺手,就私底下给陈老爷子献上一计。陈老爷子依计给昭陵管理文物的人员和礼泉当地的绅士说,眼下政局不稳,石刻放在这儿不安全,督军让运到长安城妥善保管。昭陵文物管理人员飞报长安杜修言,礼泉绅士也极不放心,一路跟随大车奔长安而来。
杜修言吸取上次教训,知道在中国任何地方,手心不攥权,腰里不别盒子炮,说话不如放屁,响不了半丝声息。杜修言听说四骏石刻已送到长安城端北草滩渭河渡口,当即派两个腿快的年轻人将这消息报告陕西省议会和驻扎在渭河北岸的靖国军。自己则亲率长安城内十数位名人绅士火速赶往草滩渭河渡口。
这渭河水面宽阔,水量充沛,深约数丈,能行走大型木船。西通宝鸡、东入黄河,沿途不少渡口码头,直接去京城的大道。杜修言率长安绅士赶至草滩渭河渡口与礼泉绅士汇合时,稗稗麦和陈老爷子已原形毕露,要将昭陵四骏石刻装箱从水路运走。陈老爷子认为在儿子的地盘上,天王老子也不用怕,下令马弁用大榔头将石刻砸碎装箱上船。杜修言赶到时,马弁已经在砸最后一块石刻,礼泉绅士被几个马弁拿枪顶着,动弹不得。杜修言奋不顾身扑过去保护石刻,结果手背和石刻一起被砸得稀烂。杜修言提溜着流血的烂手走到艄公跟前,用那只好手掏出几块大洋塞给艄公,说这帮人偷运咱大唐国宝,你千万不能开船。艄公是个倔老头,被太阳和河面上的风吹晒得紫黑紫黑的脸膛吊得跟驴脸一样长,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直直瞅住杜修言,一把抢过杜修言手中银元,一扬胳膊撇到河心里,说瞧你的模样像个读书人,羞先人哩,读书人是大唐的子民,赶车吆船的就不是大唐的子民?!
正在这时候,陈老爷子的马弁逼过来,用枪口指住艄公心窝,要艄公开船。艄公瞥都不瞥腔子前的枪口一眼,冷冰冰地说:“我老汉在这渭河河面上撑船撑了快六十年,大刀长矛火铳机关炮啥家伙没见过,别拿你那扫炕的小扫帚吓唬我。我是吃饭馍长大的,不是吓大的。”
马弁拿手枪顶住艄公胸腔说:“你再不开船我就撸火开枪。”
艄公拍拍没纽扣的精腔子说:“我70岁的老汉怕你撸火,你撸,你撸你撸,你是牛牛娃照这儿撸,撸完你自个儿撑船去。”
马弁眼瞪得鸡蛋一样,没法再发作,只好悻悻地把枪收下去,换上皮笑肉不笑的脸面,说赶紧开船,回头陈老爷子有赏。
“回头有赏?回头赏我两粒花生米,我找阎王评理去。”
“你这死老头……”
“嗯—”
“哦哦,你这老艄公,到底要咋办?”
“要赏现在赏。”
“赏啥?”
“我肚子饿,就赏肚子吧,二斤腊羊肉,一瓶烧酒。”
马弁拗不过,就去渡口左近的饭铺割了二斤腊羊肉,提了一瓶烧酒。艄公接过羊肉和烧酒,说这玩意比你腰里的扫帚把强么。说着,蹲在船头,对着打着旋涡的河水,管自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杜修言很是佩服艄公,一个吆船的,比咱读书人胆识正心眼稠。
这时,那个洋人过来和杜修言答腔。杜修言惊异,这个洋鬼子,几年不见,中国话竟然说得溜溜的:“只要你放行,我负责在美国给你购房置产,接你去美国住。”杜修言鼻子一哼,说:“我住到美国,也变不成蓝眼睛红头发。”
就在艄公快要吃完肉喝完酒时,渭河北岸划过来五六条小船,把大船包围住。船上的靖国军,个个端着枪。
杜修言留在城里向省议会报告的人在长安城大街小巷贴出布告,说督军陈树藩勾结洋人贩卖大唐国宝。陈树藩见事情败露,气急败坏地派出一连队伍,赶到草滩渭河渡口,向靖国军交涉,向杜修言一伙绅士保证,将四骏石刻运往长安城,存放到碑林里。
临走时,艄公对那个马弁说,谢谢你的酒肉,下回若要坐船,尽量言传。马弁气得咕咕的,想打艄公,但有靖国军和绅士们在场没打成。不承想,他一回到长安城,屁股却让陈督军打得开了花。
杜修言捂着烂手,跺着脚回到长安城,叹息说好好的石刻,楞是让打碎了。不过还算幸运,上回两颗门牙外加一根肋骨也没有换回飒露紫和拳毛騧,这回烂了一只手,总算把四骏保住了。
后来省议会为了表彰杜修言,就在拼接好的石刻上拓了四骏拓片,赠给杜修言。杜修言如获至宝,找高手装裱好,镶在镜框中,列挂在自己石室里,还说自家居室的名字从此要改一改,于是用那只好手,写了一幅行书对联,又写了四个铁线篆字:半坡马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