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年九月,周幼宁已经落入教坊司中两个月有余,得知弟弟在狱中无恙,便安然的待在教司坊中,另谋后计。按照她的身份,本该被分配到南苑,却不知怎地来了北苑。教导她的姑姑姓崔,面色和善,十分护短,问她可曾学过什么乐器,周幼宁想了想,便说自己从前略学过一点琵琶。她是学过,不止一点,纪氏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对她教导严厉,要求甚高,花费心思请来一位从前帝京闻名的女师傅。不但会古琴还会琵琶,周幼宁学琴之余也偷偷练习琵琶,不过并不显露于人前。
崔如仪递给她一把紫檀琵琶,幼宁并不胆怯,接过便轻轻撩拨,试了试音色和手感,继而不徐不疾的弹了一段《长沟流月》,低回婉转,余音袅袅,似清丽黄莺啼唱,又宛如山间清流哗哗作响,冷月无声,怦然直击人心。崔如仪眼中闪过欣喜,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孩子,见她皓腕凝霜雪,纤细柔弱的手指轻巧的在琴弦上来回拨弄,动作行云流水,流畅自然。再看她的模样,端的是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一张面庞似初春含苞欲绽的桃花嫩蕊,鬓边流苏摇摇欲坠,叮叮当当。她满意的点点头,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依稀记得当年教坊司中同辈的贺兰纯身上才有这样的天赋和灵性,只可惜,那样明媚动人的女子后来落发为尼,不知所踪。
听她说只是略学过一点琵琶,不由得感叹这孩子,未免太自谦了些。这功底,若没有自小肯下功夫的苦劲,是断然练不出来的。
幼宁弹罢,并不看崔如仪的神色,低眉垂眼,将琵琶小心翼翼的放好。
崔如仪点点头,眼中赞许有加“好孩子,咱们北苑,有这手艺何尝愁一碗饭吃呢?你且安心在这里待着,就是来日御前演奏也去得。”
御前?幼宁想起赐她父亲一杯毒酒的年轻帝王,心中涌出莫名的敬畏。永徽八年的时候,父亲与皇帝的关系已经很僵了。时逢开春选秀,礼部一时脑热举荐了周首辅的女儿入宫为妃,折子递上去,整个礼部上上下下都被赏了二十杖刑,听说连她的画像都被御前的小宦官拿出去烧了。父亲气急,对她说:“咱们周家的女儿,即便不嫁入天家,也能寻到一个好的。”幼宁想,这也正是父亲后来如此卖力扶持栽培梁云昭的原因吧。原来那时,命运就早已布好了局,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悄无声息的将周家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九月的时候,林贵妃之女淑柔长公主刚满一岁,圣上很高兴,特意下旨将贵妃的嫡亲弟弟林征从青州召回,赐家宴。
宫廷酒宴上,歌舞升平,身材曼妙的女子款款扭动腰肢,迈开凌波微步,翩翩起舞,似花中仙子,娇中含媚,柔情似水。
席间,林贵妃抱着小女儿,身旁坐着三岁大一点的二皇子。此刻她正举杯含笑看向帝王,眉眼之间满是柔情蜜意,宛如一汪春水。
一生荣华所系,尽皆仰赖于眼前这个男人,如何能不敬,不爱,不予之深情?
永徽帝亦知趣的把盏相对,看着眼前一身华服的美丽女子,褪去当初青涩的模样,眼角眉梢都透露出妇人成熟的气息,他生出一种莫大的满足感。这是男人对征服心爱女人的满足感,是帝王对掌控一切的占有欲。
林德朝却并不得意,脸色灰白。周承烨倒台之后,原本以为稳坐首辅之位,没料到皇帝请回了早已离职退位的前任次辅李诚儒。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响亮,相当于明晃晃的告诉别人,帝王并不认可自己这个亲舅舅,他兢兢业业,苦心经营了七八年,在皇帝眼中,竟然配不上一个首辅之位。
再看自己那个蠢货儿子,在青州犯下一堆浑事,被人抓住证据,告上京来,还需他跟在身后收拾,实在是让人烦心不已。若不是老来得子,夫人把林征当做心肝宝贝,溺爱坏了,哪里会有今天这么多事。
想罢,他又看了一眼坐在下手的林征,见他直愣愣的盯着跳舞的舞女,恨不得眼珠子挂在人身上,嘴里都快流出哈喇子,举着筷子的手堪堪停在半空。林德朝脸上又气又急,侧身拽了拽他的衣服,低声警告道:“这是宫宴,还不收起你这败家德行,莫要在圣上面前给你姐姐丢脸。”
林征对老父亲吐了吐舌头,低头喝了一杯酒,假意收敛神色,没过一会又换上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继续色眯眯的看着。
却听永徽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不知彦之在青州如何?”
林家五公子字彦之,林德朝五十才得此子,夫人九死一生拼命生下这个小儿子,因而家中对其十分溺爱,惯成一个活脱脱的混世大魔王,性子吊儿郎当的。
林彦之听到姐夫问自己,躬身答道:“青州民风淳朴,百姓和乐,臣在那里待得极好。”这话是真的,青州的百姓极好欺负,山高路远,他一个人到了那个地界,人人尽知他身份尊贵,敬着捧着,简直不要太快活。
贵妃撇一眼亲弟弟,听他这回说的还像是个人话,寻思着弟弟莫非真的改过自新了,那真的是林家的大喜之事,看来这趟青州去的倒也值得。
永徽帝笑了笑,环视坐下众人,眼中神色深不见底。
林彦之的性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依稀听到其在青州的所作所为,正暗自隐忍不发。
皇帝看着林德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双鬓斑白,却依然炯炯有力,心中想道,舅舅啊舅舅,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若不能主动在朕面前坦露你那乖儿子的一堆破事,到时候捅出来别怪朕不念旧情。
皇帝对林家的纵容包庇,不仅是因为生母林婕妤的缘故,还有一半是愧疚之情。永徽三年,平定成王之乱时,林家大公子林肃带兵被困遂州,鏖战三日,不敌,战败而亡,尸身被敌军挂在城墙上。不到十四岁的帝王隔着城墙远远看到自己最为敬重的表哥的遗体,那一幕永久的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正是帝王成长的开始。
从那时,永徽帝才知道,皇权路上,注定腥风血雨,波浪涛涛,唯有运筹帷幄,将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才能将帝王之位坐的稳当。
林彦之长大后越发肖像林肃,性子却是截然相反。一个沉稳冷静,一个顽劣成性,一个洁身自好,一个贪慕美色,实在是相差甚远。
他新近入京,阔别已久,正觉得万事新鲜,从前纵马街头,混天混地的感觉又回来了。青州虽好,到底不及京城富庶繁华,玩耍的法子多。就连青州的女子都没京城的女子有看头。他想着,摸了摸下巴,思量着明日一定要召集狐朋狗友,去好好的乐呵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