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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双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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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月亮围绕行星转动,行星拱卫最亮的恒星,银河系旋流成涡。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造卫星加入其中。终于有一天,仿佛魔法一般,她出现了:嘉斯汀·卡麦可尔,二十六岁,在三月的一个星期五上午,捧着一堆摇摇欲坠的外卖咖啡,走在绿意盎然的城郊街头。她穿着一条明快活泼的绿底白波点亚麻大摆裙,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胶底运动鞋。阳光铺洒在人行道上,树影轻浅斑驳,两相交错着映在她的身上。

这条街名叫伦尼大街,距离伊登维尔差不多两小时车程,是亚历山大公园区的外围主干道之一。这个区里挤满了联邦政府大厦、装饰艺术风格的公寓楼、精品花店和咖啡馆,是那种随处可以找到维也纳咖啡的地方。嘉斯汀要去的是她工作的地方,亚历山大公园星刊总部。说到她的工作,正式称谓是“杂志助理”,当然,那位舌灿莲花的主编绝不会把他做新闻时的简洁尖锐用在这里,他更喜欢称她为“我们亲爱的候补记者宝贝”。只不过,要是落到笔下,那就变成了“打杂的”。

星刊总部坐落在一栋外墙隔板结构的住宅楼改造的建筑里,大门面对大街,微微向内凹陷。嘉斯汀转过身,一步不停地穿过大门,头顶是亚历山大公园最富争议的地标。亚历山大公园有许多地标,唯独这一个丑得让人无法忽视,那是一座马赛克雕塑,《星刊》之“星”本尊。它足有集装箱卡车轮子大小,由一个柱子模样的支架顶着,摇摇晃晃地高悬在人行道上空。作为一颗星星,它胖了些,圆了些,不甚匀称的五个尖角上潦草地贴着柠檬黄的小瓷片,出自同一把茶壶的碎片拼出了黄色的玫瑰。

三十年前,当这颗星冉冉升起,本地住户便给它安上了“黄色灾星”的称号,想方设法在市政委员会的条例里动手脚,试图推倒它。那时候,几乎所有亚历山大公园区的居民都将《星刊》视为低俗肮脏的街头垃圾,将它年轻的编辑杰瑞米·伯恩视为卑鄙的长发败类。他们坚定地认为,威妮弗蕾德·伯恩那放荡的长子无权把这么一份追腥逐臭的八卦小报安置在他过世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高贵的伦尼大街上。

可亚历山大公园区还是渐渐学会了与杂志社以及它俗丽的街头标志共处。如今,《星刊》俨然一份颇具声望的体面杂志,内容涵盖时事、体育与艺术。每个月期待着新刊出版的读者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即便嘉斯汀的职位只算得上是金字塔的最底层,仍然不乏年轻聪明的新闻系毕业生琢磨着要取而代之。

入职第一天,嘉斯汀就由杰瑞米·伯恩亲自领着在楼里兜了一圈,在那疯狂而臃肿的黄色星星下站定。“我希望你把它看作一个法宝,代表无畏和绝对中立的新闻从业原则,这是我们这间勇敢的小小杂志社得以立身的根本。”他将那颗星称作“启迪之光”,甚至双手举过她的头顶模拟光辉洒落的样子,弄得嘉斯汀十分尴尬。

正如主编所说,星刊的确是家了不起的公司。人人努力工作,却也不忘享受快乐。每一场圣诞晚宴都是酒神式的餐饮界狂欢,每一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报道都水准不俗。可问题恰恰在于星刊这个雇主太好了,好到从来没有人辞职。总部办公室有三名专职记者,堪培拉还有一个,全都在职十年以上。嘉斯汀的前任在助理位置上苦苦等了三年,最终心灰意冷,另谋了一份公关的工作。

和杰瑞米·伯恩一起站在星星雕塑下那天,红着脸的嘉斯汀打心眼里相信,前任已经替她熬过了所有等待,一份真正的工作就在转角等着她。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个弯始终没有转过去的迹象,嘉斯汀开始担心,是不是要等某位在职人士老到入土,她的名字才会第一次登上《星刊》。

前院的小路两旁长满了薰衣草,嘉斯汀匆匆前行,边走边调整了一下东倒西歪的咖啡,好腾出一只手来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邮件。她登上几级台阶,背转身用屁股顶开了门。还不等身后的大门合上,一个甜腻的声音就飘进了门厅。

“嘉斯汀,是你吗?”

声音的主人是巴贝尔·维斯,广告部经理。这套房子在前厅有两间漂亮的会客室,窗户正对海湾。其中一间就是巴贝尔的,打理得十分精致。嘉斯汀走进去。巴贝尔坐在办公桌前,穿着一身暗粉色裤装套装,金发盘得一丝不乱。她没有起身,只是举起一张单子挥了挥。

“亲爱的,把这个送到楼下设计部去,好吗?告诉他们,布拉辛顿的广告我要这个字体。这里,我圈出来了。”

“没问题。”嘉斯汀挪到桌子边,好让巴贝尔可以把传单放到她那一大堆东西上面。

“噢,”巴贝尔这才看到嘉斯汀的咖啡“军火库”,眉头微微皱了皱,“刚从拉斐罗回来啊。你不介意再跑一趟吧?二十分钟后有个客户到,马卡龙应该不错,就要……覆盆子的。谢了,嘉斯汀。你真是个天使。”

对面的会客室属于主编,与巴贝尔的风格迥异,一摞摞外国报刊堆到齐膝高,书架上塞满了法学教材、政治家传记、《威斯登板球年鉴》和罪案纪实类图书。杰瑞米身穿一件颇为商务风的衬衫,不知怎么透着一种土耳其长袍的气息。他正在讲电话,看到嘉斯汀推门送上他的豆奶茶,便张开一只手掌冲她晃了晃。意思是,五分钟后再进来。嘉斯汀露出一个热情的微笑,点点头。

沿着走廊往前,主编室隔壁就是采编部。听到嘉斯汀的脚步声,洛玛·沙普尔斯从电脑屏幕前转过头。她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傲慢专横,快七十了也没一点要退休的意思。

“谢谢。”洛玛接过她的大杯美式,转手撕下一张便利贴,塞给嘉斯汀,“把这个地址给拉多斯劳,告诉他,十一点准时在那里会合。还有,嘉斯汀,把车开到前门停着,没问题吧?”

星刊的体育记者马丁·奥利弗,五十多岁,考虑到个人生活习惯,他或许是嘉斯汀最大的希望。嘉斯汀递上他的超甜特浓卡布其诺时,马丁正在打电话,跟平时一样,浑身散发着酒臭和烟味儿。他用胳膊肘顶了顶嘉斯汀,抓过桌上的便笺簿写了起来:打印机卡纸了。下一句:电脑又不能存PDF了,找安汶来。“得了吧,选人的都是蠢蛋,连旋转投球手和圆形礼帽都分不清。”他冲着电话里说,一边在“又”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笔,画出一道深沟。嘉斯汀抽出他手中的笔,在他的字迹下回了个笑脸。

接下来是一个狭小的办公间,说不定原来只是个壁橱。办公桌后面坐着小林夏绘,编务经理。夏绘天生拥有高雅的着装品位,看不出年纪的脸总能让人在得知她已经有三个孙辈时大吃一惊。每天午餐过后,她都会为可爱的孙子孙女们打上一会儿毛衣。此外,夏绘在一心多用方面还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她眼睛瞄着支在电脑旁的文件架,手上一刻不停地录入着读者来信剪报,嘴里说:“早上好啊,嘉斯汀。噢,你的裙子太可爱了!卡哇伊!”

“白咖啡。”嘉斯汀报上“菜名”。

夏绘继续打字,嘴里说:“我看到你已经拿到今天的信了?等你分拣好以后,能马上把我那份送过来吗,真是太谢谢你了。”

“当然。”嘉斯汀说。

设计部办公室仁慈地空着,总算没人再往她的待办事项里加料了。嘉斯汀放下巴贝尔的广告单,匆匆留了个字条,赶紧溜之大吉。走道对面就是信息技术部,星刊的常驻技术天使安汶·科贝特似乎睡着了。安汶是个夜猫子,经常趁着没人,大半夜地跑到办公室来摆弄电脑。这会儿,她正趴在办公桌上休息,拖着长辫子的脑袋枕在一本厚厚的电脑说明书上,电线、线路板和星刊的人形公仔摊了一桌子,简直是灾难现场。

“安汶,”嘉斯汀说,“安!”

安汶猛地抬起头,眼睛还闭着。“嗯嗯,都好,很好。”

“马丁的电脑又不能转存PDF文件了,他要你去看一下。”

安汶脑袋一垂,落回到她的临时枕头上,呻吟着说:“告诉他,那是PICNIC。”

“PICNIC”是安汶最喜欢的缩略语:不是电脑的问题,是人的问题。(Problem in chair not in computer.)

“我那里有咖啡。”嘉斯汀诱哄她。

“真的?”安汶眨着浮肿的眼皮问。

“大杯玛奇朵。你去看一眼马丁的电脑,马上就给你。”

“太残忍了。”

嘉斯汀咧嘴笑了,“可是管用啊。”

走廊的下一站是摄影部。嘉斯汀往门框上一靠,说:“早,拉多斯劳。洛玛让我告诉你,有个十一点的活儿她需要你一起去。地址在这儿。”

星刊这位摄影师活像矮脚斗鸡,一下子就从他硕大的电脑屏幕后面蹦了起来。他手里抓着一罐红牛,短袖格子衬衫的扣子扣到颈口,直抵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胡子。

嘉斯汀知道,洛玛之所以要让她把车开到前门停好,就是因为拉多斯劳的驾驶技术。拜他所赐,那辆凯美瑞两侧都被剐蹭过,路边栅栏上也有好几处白色的车漆印子。尽管如此,拉多斯劳依旧坚持要自己开车出门工作。就连洛玛也拿他没办法。

“噢,告诉洛玛,叫她滚蛋。”他完全没有要压低声音的意思,“我今天上午有活儿了,要跟马丁去赛马场,该死的他们就不能通个气吗?去他的耶稣基督。他们俩就在一间屋子里,见鬼。”

对于拉多斯劳来说,以这样的方式回复消息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好在他这辈子还从没出过一张坏片子,真是老天保佑。

终于,嘉斯汀成功抵达了自己的办公桌。它位于这老房子背后的一间坡顶小屋里。房间的墙面裸着,只简单刷了刷。墙上靠着一辆自行车,是马丁·奥利弗的,他最后一次骑大概是七个月以前的事了。自行车的轮子间突然钻出一副脏兮兮、毛茸茸的白色口鼻,接着是一对湿漉漉的深棕色眼睛。它们属于一只蓬着满身毛的马耳他?,这小家伙正在努力撕扯一条豹纹皮带。

“法拉费,”嘉斯汀说,“你怎么在这里?”

狗狗只知道摇它的尾巴。不过答案就在嘉斯汀的桌上,是美术总监格林的便笺条,张牙舞爪的笔迹透着自负的语气:“我猜你一定能带费儿去趟宠物美容院吧?上午十点前。如果再迟到,美容师铁定要发火。多谢!”

法拉费绕着嘉斯汀的脚边直打转,着急地叫唤个不停。

嘉斯汀给了自己几秒钟,站定,深呼吸。不要失控,还不至于,她告诉自己。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事能立刻得到处理,你要做的只是排出轻重缓急。虽说杰瑞米叫她五分钟后过去,但在他的世界里,五分钟可以意味着一切,从十分钟到六个小时,都有可能。所以,她至少可以先把信件整理好,送到夏绘手上,接着赶去拉斐罗买巴贝尔的小点心,回来时经过宠物美容店,把法拉费留下。然后,她就去对付卡纸的打印机,先修好机器,再去把凯美瑞开出来。接下来是马丁和洛玛的战争,她要用简明扼要的话把拉多斯劳的意思传达给洛玛,当然不必原样复述。

“嘉——斯汀!”

噢,见鬼!是杰瑞米,他的声音兴冲冲地从走廊那头冒了出来。

“乖一点,”她对法拉费说,“乖。”

来到杰瑞米的办公室门外,嘉斯汀缓下步子,理了理衣服。“专业,能力,镇定。”她叮嘱自己,然后迈步进门。

“亲爱的!”杰瑞米说。他微笑着,爆裂的毛细血管争抢着占据了他的面颊和鼻头,“坐,坐下。”

杰瑞米热衷于扮演大家长的角色。他认为,自己作为主编和(自封的)她的精神导师,定期安插一些小小的谈话是职责所在。

“亲爱的,”他倾身向前,开启了今天的随机主题演讲,“关于三权分立,你都知道些什么?”

“唔……”嘉斯汀一开口就犯了个错误。在和杰瑞米谈话时,用没有意义的字眼开头就是犯蠢。

“感谢法国的启蒙运动,”他打断她,“他们提出了三权分立的概念,涵盖政府的三大分支机构——立法、行政、司法……”

就这样,嘉斯汀坐在杰瑞米对面,听他自说自话了半天。她双手藏在波点裙摆里,努力做出专心聆听并且有所受益的样子,而不是满脑子想着马卡龙、侧巷的宽度、马丁的电脑,以及法拉费有没有吃掉她的午餐。她打包了一份午餐放在包里,包就扔在办公桌边。

终于,杰瑞米的电话响了。他给了嘉斯汀一个遗憾的笑容,“下次再接着说。”

解放了。嘉斯汀来到走廊,只听一阵喧闹传来,肯定是拉多斯劳等不及嘉斯汀传话给洛玛了。

马丁也扯起嗓子喊:“嘉——斯汀!我要打印!今天就要!”

嘉斯汀看一眼手表。法拉费已经迟到了。

巴贝尔靠在办公室门口,妆容精致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的马卡龙呢?”可除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嘉斯汀什么也给不了她。

真是完美的一天。

当天工作全部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嘉斯汀的头发半卷不直地粘在脸颊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脸色透着灰白,裙摆上斑斑点点的全是咖啡渍,肚子还饿得要命。她的咖喱鸡肉卷虽然没有真给法拉费啃掉,却也被它当成玩具弄得下不了口了,她又没时间再去另外买一份午餐。

经过大门口那颗顶在柱子上的马赛克星星时,嘉斯汀愤愤地抬头瞥了它一眼。

“启迪之光。”她轻声嘟囔着,踏上伦尼大街。

走过三个街区,左转拐进杜弗伦街。“妓女和酸黄瓜”酒吧里挤满了下班后的酒徒,一直挤到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嘉斯汀穿过马路,突然在亚历山大公园东门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街对面那一溜迷人的老仓库,如今的市场。

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什么让她刚好在这个时刻做出这样一个举动。也许是处在双鱼宫的太阳刚巧走到某个位置,与她形成了特别的夹角,也许是月亮和金星坐在它们水瓶宫的双人小沙发上,一起把手伸进她的意识里拽了一把。又或许,是木星踏着沉重的脚步在处女宫里踱来踱去,投下了某种氛围。也可能,只不过是潜意识给了嘉斯汀一个微妙的提示:有这么个办法,可以让她晚一点推开家门,晚一点对着空荡荡的公寓,守着节目表等待英国广播公司最新一集的《爱玛》,懒洋洋地想着要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塔拉打个电话,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倒在沙发上,就着蔬菜咸酱吃几口吐司便权当晚餐了。

嘉斯汀静静地站在马路上,琢磨起来。来得及吗?市场七点关门。她看了看表,嗯,可以,来得及。

再扫一眼胳膊上的编织挎包,嘉斯汀高兴地看到她的锐意牌黑色记号笔果然在,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它的专用口袋里,随时待命。她拉下架在头顶的墨镜,向市场进发。

说到亚历山大公园市场,嘉斯汀很少为了买食材进去。更多时候,当她走进那处高大凉爽的空间时,是怀着一种逛美术馆的心情。她喜欢在鲜花摊前细细审视洋溢着异国风情的奇异花朵,看它们在广口玻璃罐里团团簇簇,挤挤挨挨。她还喜欢巡视鱼摊,欣赏冰床上闪着微微鳞光的海洋造物。

忽略鲜花区,走过肉摊和面包摊,嘉斯汀直奔果蔬角。她悄悄来到堆满西瓜的木条箱子跟前,推起墨镜,打量哈斯牛油果展区。水果堆里插着一根塑料棍子,就在那上面。扎眼的招牌。

牛由果

这人怎么永远都学不会呢?毫无疑问,这个水果摊的老板很能干。他能把石榴摆得仿佛来自遥远异国的皇冠上的宝石,总是能挑出最漂亮的苹果,让葡萄一整天都水灵灵的,看着就诱人。没道理偏要一根筋地坚持把“牛油果”这个词写错,还死不悔改。可他就是这样。

一周又一周,嘉斯汀不断纠正他的错误,这位摊主就不断丢掉改好的招牌,换上另一块该死的“牛由果”,实在叫人恼火。不过,嘉斯汀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认输。

她在等待机会。终于,趁柜台后的伙计一个分神,她立刻掏出锐意笔,瞄准“由”,飞快地加上三点水。“牛油果”,哈,好极了!这就对了。

世界终于归位。嘉斯汀心满意足地转过身,瞄准通往杜弗伦街的出口,打算来个冲刺。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就迎面撞上一条巨大的鱼。

很难说那条鱼到底是个什么品种。它通体银灰色,唇边镶一圈粉红缎带,黄黄的大眼睛向外凸起,活像一剖两半的乒乓球被涂上了颜色。它的背鳍笔直竖起,尖矛一般依照高低顺序排列,从脑后一直绵延过整个背脊。它还有一对大大的银手套,算是胸鳍。它在说:“这么做合适吗?”

嘉斯汀几乎要张口争辩起来。可就在这当口,她认出了支棱在那椭圆形银鱼图案织物上的人脸,是尼克·乔丹。

“尼克?”嘉斯汀难以置信地说。

“老天。嘉斯汀?”

“你好啊!”

“你也好啊。”

“噢,我的天哪。你简直一点儿都没变。”嘉斯汀一脸震惊地笑着说。

尼克摆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低头扫了眼身上的大鱼装。“这么看来,我该说谢谢。”

“得有——多久了?”

“好些年了。”尼克点点头,衣服上的织银胸鳍跟着抖动。

“十一年?十二年?”嘉斯汀提示,好像她也只是猜测似的。

“不可能那么久了吧?”他说。

可就是那么久啊。十二年零一个月,外加三个星期。嘉斯汀数得清清楚楚。

在不知哪个鞋盒或某本相册里存着些古老的照片,上面的嘉斯汀·卡麦可尔还只是个几周大的婴儿,小小的,粉粉嫩嫩,像只没长毛的小兔子,躺在小地毯上,身旁是十个月大的尼古拉斯·乔丹。相比之下,小男孩就像个穿着小熊维尼连体服的相扑手。

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嘉斯汀和尼克挤在家庭式日托班的沙坑里,分享他们的泰迪小饼干,也分担被弟弟妹妹夺去小皇帝宝座的伤心经历。在后一项上,嘉斯汀比尼克好过一点。她的父母尝试了第二次,生下一个男孩奥斯汀之后便就此打住。可乔和马克在有了尼克的弟弟吉米之后,还掷出了第三把骰子,希望碰碰运气,得到个女孩儿。他们迎来的是派珀。

当嘉斯汀和尼克升入伊登河谷小学的附属幼儿园时,尼克正处在猴儿一般的阶段,拒绝上学,拒绝穿除了捂得严严实实的狐猴连体衫以外的任何衣服,哪怕大夏天也一样。那时候,嘉斯汀每天上午都坐在小垫子上忠诚地守着他,他则一边听故事,一边抱着自己的环纹尾巴啃,等到吃过午饭后,她就帮他梳毛,把在操场沾上的草茎木屑都梳掉。

进小学的头两年,尼克喜欢在课间踢足球,而嘉斯汀则去爬树,有时也跟女孩们玩一些过家家的游戏,这些游戏里似乎总要有个人躺在地上,又哭又叫地假装生孩子。不过,到了校外,当两人的妈妈对坐喝茶或小酌闲聊时,尼克和嘉斯汀就会在一起玩,那样的时光仿佛永远不会结束。两个小家伙都知道,乔和曼蒂时不时大声宣告的“最后五分钟”多半可以放心不去理会。嘉斯汀很清楚在乔丹家食品柜的什么地方能找到巧克力威化,尼克在卡麦可尔家有自己的牙刷。

还有一盘老录像带,录的是他俩七岁那会儿的事。尼克抱着一把老古董木吉他疯狂宣泄,嘉斯汀架着一副心形墨镜,抱着“小美人鱼”牌卡拉OK的话筒深情演唱。他们唱的《黄色大出租》倒不算太糟,《黄色潜水艇》也还过得去,可接下来上演的天真蹩脚版雷塞的《有些女孩》[1],让两对父母独家扮演的听众笑得完全没了样子。直到好些年之后,嘉斯汀才明白那首歌里的“有些女孩会,有些女孩不”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在那个客厅音乐会的夜晚,她不需要明白这么多,也不需要知道自己被打趣了。

至于尼克,那天晚上从头到尾都兴奋极了。音乐会之夜过后不久,他就参加了人生第一场“伊登河谷戏剧大赛”,不料从此发现了一个迷人的现实:原来,艺术和足球比赛一样,也可以是一种流血流汗的激烈比拼。从此,他的奖杯越来越多。

自从嘉斯汀参加那场著名的全国电视拼写大赛,大大抢了他的风头之后,尼克足足有三天没跟她说话。不过,到了第四天,他没能忍住脾气,动手打了贾斯伯·贝拉米,谁让他管嘉斯汀叫“书呆子”。自然,两个老朋友又和好如初。

不过,就在嘉斯汀满十周岁,尼克即将迈入十一周岁门槛时,一切都变了。马克·乔丹得到一份新工作,必须到这个国家的另一头去上班。于是,乔丹家卖掉房子搬走了。尽管人人都真心想要保持联系,可曼蒂和乔的深夜电话还是越打越少,通信也简化到了礼仪性的圣诞问候,夹在卡片里,卡片上的圣诞老人穿着紧身游泳裤躺在沙滩上。

两家人倒也不至于彻底断了联系,还有澳大利亚国庆日的长周末假期呢。那年一月份,尼克和嘉斯汀都快十五岁了。按照计划,卡麦可尔一家往西,乔丹一家往东,在中间会合,然后一起前往南澳的一个海滨度假村晒太阳。一路上,嘉斯汀坐在闷热的汽车里,满心都是与童年最好的朋友重聚的情形,像电影画面一样。可事实上,看到尼克的第一眼,她就像被狗吓坏的猫一样僵住了。

她立刻意识到,尼克不再是那个有点傻乎乎的男孩了,他已经变成了大小伙子,离谱的是,还相当英俊,差不多就是那种最好远远躲开的人,除非你想尝试被拒绝的难堪滋味。要知道,这是嘉斯汀的经验之谈。于是,接下来的整个周六和周日,嘉斯汀的情绪都很不好。她总一个人躲着,不是折腾索尼随身听里刚刚得到的圣诞礼物《那么新鲜》专辑,就是锁上浴室门,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独自发呆。再不然,就一个劲儿地换耳环,尝试不同颜色的眼影。尼克也一样冷淡,要么在沙滩上长跑,要么在泳池里晃荡。

直到周日晚上,两家父母动用家长权威,把两个气鼓鼓闹别扭的孩子拽到了海滩的临时游乐场。或许是玉米热狗和棉花糖的怀旧味道把他们打回了孩子的原形,也或许是碰碰车场地里尖利的碰撞声把他们拽出了自觉的困窘,不管怎么回事吧,总之,他们两个在沙滩上待到很晚,感受着游乐场的迪斯科节奏透过沙子传递过来。

第二天上午,嘉斯汀还没起床,乔丹一家就来道别了,全员出动,一个不少。隔着度假小屋纸板似的墙壁,嘉斯汀听得一清二楚。弟弟奥赛跟吉米两个到处疯跑,派珀因为受了忽视而号啕大哭,曼蒂和乔的声音小提琴似的忽高忽低,德鲁和马克的嗓音则是点缀其间的低音注脚。

她听到妈妈说:“我敢肯定,她马上就起来了。尼克,亲爱的,我知道她是想要跟你道别的。”

曼蒂还不知道,就算她走进卧室,来到床前摇晃女儿的肩膀,嘉斯汀也只会坚持把脑袋深深埋在被子里。她太窘了,不敢把脸露出来。她毫不怀疑,不管是自己家还是尼克一家,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双唇是如何因那些亲吻而肿胀,双颊是如何被尼克冒着小胡茬的脸磨得几乎破了皮。更糟糕的是,她确信人人都能透过外表看到她内心生出的某种东西,新鲜却叫人心慌,美味却令人羞惭,醉人却怪异难言。就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五彩缤纷的爆米花。她想,她再也没办法把它们塞回去了。

他多半压根儿就不记得了。嘉斯汀的理智对她说。接着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以免她没听到。

理智:他多半压根儿就不记得了。

嘉斯汀:你能安静会儿吗?

理智:他凭什么要记得呢?你一页又一页写日记的时候,他说不定早就回到家里,把所有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可哪怕是忙着同理智争辩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嘉斯汀依旧努力继续着她彬彬有礼的寒暄。

“你妈妈怎么样?”她问。

“老样子,”尼克说,“简直看不出年纪来。”

“可以想象。”嘉斯汀在脑海中勾勒出美丽的乔,白皙面庞上大大的微笑,永远散发着焦糖香味的棕色长发。乔是嘉斯汀人生中的第一个发型师,她会让嘉斯汀坐在她的厨房长凳上,用蒙特卡洛小饼干贿赂她乖乖坐着不动,好让乔修剪她的刘海。“波卷”,这是乔发明的词语,专门用来称呼嘉斯汀那对天气极度敏感的、变幻莫测的头发,意思是有“波浪”,有“发卷”。也正是乔,说服曼蒂在嘉斯汀刚满七岁时就让她看《星球大战》,尽管这部电影被划为建议父母陪同观看的PG级。还是乔,在嘉斯汀因为说她的三年级导师是“泼妇”而遇到麻烦时为她辩护。嘉斯汀曾经无意中听到乔对曼蒂说:“对她放松点儿,曼兹。教女孩儿,你得抓要点。”

“吉米呢?”嘉斯汀问。

“职业踢踏舞演员,想不到吧。倒是派珀接了父亲的班。”

“噢?”

“她进了澳大利亚女子橄榄球联盟,卡尔顿俱乐部的后卫,现在就是一堵肌肉墙,我是再也背不动她了。你爸妈怎么样?”尼克问。

“一直在伊登维尔,没什么变化。”

“不要告诉我,你妈妈还是天气小姐?”

“不,她现在是市政委员会主席。你不知道她有多爱当老大的感觉。不过爸爸退休了。他给自己买了架塞斯纳天空捕手,却只是飞来飞去看庄稼。老习惯改不掉了。”

“你怎么样?住这附近吗?”

“就在公园那头。奶奶把她的老房子留给了爸爸,上帝保佑她。你呢?”

“我算是两头跑吧,不过,这座城市真不错。我得承认,这儿才是我的家。”

嘉斯汀挑剔地盯着尼克银闪闪的大鱼装看了一会儿,“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推销,呃,鱼?”

“确切地说,是牡蛎。”他说着,目光往鱼摊子上那些铺满冰块的陈列柜一扫,“就几天,做个特别促销之类的。我只管走来走去,说些‘兄弟,世界就是你手中之物,人人都知道’,‘嗨,伙计,跟美人鱼来个法式深吻怎么样,你知道自己不想错过的’[2],诸如此类。”

嘉斯汀龇了龇牙,“我听说你上了戏剧学校。”

尼克向她解释,要靠当演员谋生有多么艰难,他得靠打零工来贴补收入,做咖啡师、侍应生、发传单、当学校的假期戏剧老师、砖瓦小工……

“很多工作都比打扮成一条鱼更累,”他说,“不过没这么丢脸。你呢?这是在巡查全城的水果蔬菜牌,确保没有错别字?也是一条出路,是吧?只招电视拼写大赛获奖的孩子?”

他记得拼写大赛。嘉斯汀对理智说,带着几许得意。

“我在亚历山大公园星刊工作。”

“你给《星刊》写稿?我爱《星刊》,说不定已经读过你的文章了!”

“呃,其实我还不算……”嘉斯汀起了个头,“我只是……”她努力搜寻合适的字眼,还没等她找到,尼克就说:“嘿,套着这么件鱼衣服聊天实在有点古怪。我还有十分钟就下班了。我们可以……我是说,要是你不忙的话,我们可以买点炸鱼薯条,到公园里去,继续聊聊各自的近况?不要有压力,我是说……要是你刚好没什么事的话。”

嘉斯汀饿了,炸鱼薯条正中下怀。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忍了一小会儿,歪着头假装自己正在考虑。

“还真是赶巧了,”她微微一笑,“今晚我没有安排。”

嘉斯汀和尼克并肩穿过亚历山大公园东门的锻铁门柱,刚巧一阵清新的晚风拂过公园里高大的老树林,在树梢掀起了一波墨西哥人浪。尼克单手推着辆破破烂烂的旧自行车,大鱼装已经脱掉了,只是海腥味儿依旧固执地粘在他的短裤、印着“野兽家园”[3]的T恤和他的皮肤上。

下了班的慢跑者双脚拍打着公园小道的路面,戴着昂贵项圈的小狗们在草地上追着球跑。尼克在能够俯瞰整座城市的缓坡上挑了个地方,落日余晖洒在草地上,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铜色。他把自行车靠在一个花槽上,里面满是长着百褶裙边的观赏甘蓝。尼克在草地上舒展开身体,一手支起身子,大大咧咧地撕开他们晚餐的白色纸袋,抓了满满一大把热腾腾的薯条。

“抱歉,不太矜持,我知道。不过我好多年没吃过炸鱼薯条了。”话没说完,尼克的嘴里已经塞得半满。

嘉斯汀坐在他对面,拈起一根薯条,小心翼翼地把一头放在齿间,咬下一小块。她饿得要死,薯条堪称完美,外皮松脆微黄,内里绵密雪白。

尼克伸手抓他的第二把薯条,“那个,星刊,嗯?在那里工作是什么样的?你最近的一篇大作是什么?”

嘉斯汀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作,暂时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还只是个杂志助理。”

“那不就是……”

“是的,就是。正经说起来,我就是个专管鸡零狗碎的。今天我都还在期盼能有一份真正的工作出现,可惜……”

“说到《星刊》,这一期是不是要出了?”

“明天上架。”嘉斯汀拿出她最漂亮的广告专用嗓音说,“不过,偶尔也有可能提前拿到一本。”

她指一指自己的包,一本崭新的杂志卷成筒状,正插在里面,从袋口冒出一角。尼克睁大了眼睛,放射出孩童般真挚的光。

“可以吗?”他问。

“请便。”

他把油油的手指往T恤上不经意地蹭了蹭,这才抽出杂志,从最后一页翻开,用拇指捻动书页。相当熟练啊,嘉斯汀心想。眼看他翻到星座专栏,嘉斯汀笑了,想起他少年时代对星座的痴迷。嘉斯汀还以为他长大以后就不会感兴趣,放弃这个爱好,就像对他的狐猴装一样。

真奇怪,嘉斯汀反省。一方面,她觉得和尼克在一起非常舒服,仿佛生来就认识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话也没错。可另一方面,他对她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跟她记忆中的男孩比起来,他或许只是高了一点,略微结实了一点,不再那样纤瘦。问题在于他的脸。他的脸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呢?她追问自己,仿佛已经拿起笔,非得将这个新的、长大的尼克·乔丹身上所有最细微的变化全都圈出来不可。

最先闯进她脑海的是俄罗斯套娃。也许,眼前这个尼克就像套娃里最大的那一个,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到稍微熟悉一些后,就能看到藏在里面那个略小一号、略有些不同的娃娃。不,不对,嘉斯汀想,不完全是那样。倒不如说,这个大一些的尼克是从年轻些的尼克身体里破茧而出的。下颌、颧骨,还有眉骨,全都更加分明,轮廓更清晰。眼睛依旧大而湛蓝,表情依旧丰富而鲜活,若是微笑起来,嘴角依旧会微微往一侧歪。

他专心致志地读着,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缓缓蹙起。终于,他合上杂志,手指轻轻敲了敲封底。他似乎有些迷惑,但很快就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全都甩出去似的。

“他是什么样的?”他问嘉斯汀。

嘉斯汀一头雾水,“他,谁?”

“里奥·索恩伯里。”尼克说,好像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嘉斯汀花了几秒钟来对号入座。看《星刊》时,她习惯跳过那些自己觉得没什么意思的常规专栏,比如园艺,比如星座。里奥·索恩伯里是星座专栏的撰稿人,似乎是位很有名的占星师。

对于里奥·索恩伯里,嘉斯汀只知道三件事。第一,是他专栏顶上那张指甲盖大小的黑白照片,在她的印象里,这张照片从来没换过。照片上的他留一头整整齐齐的银发,额头突起,凌驾在深陷的眼窝上方,第一眼看到时她就觉得,这活脱脱就是乔治·克鲁尼和弗兰肯斯坦科学怪物的结合体。第二,他特别喜欢在星座解析里引用名人名言,作家、哲学家、智者,都在其列。第三,也是她所知道的最后一件有关里奥·索恩伯里的事,他是个有名的隐居者。

“我没见过他。”她说,“要我说的话,我们杂志社里大概就没人见过他。”

“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也没见过?”

“唔,也许杰瑞米见过吧,他是我们主编。不过其他人应该都没有。里奥·索恩伯里连圣诞晚宴都不出席,这是所有事情里最可疑的一件。星刊的圣诞晚宴食物出了名地好,就连园艺专栏的作者都会克服她的社交恐惧症,每年出现这么一次。说不定,里奥是住在某个岛上,我估计没有人知道那个岛究竟在哪儿。”

“电话总有吧?最起码,得有人要跟他通电话吧。”

“我看未必。”嘉斯汀说,“我从来没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事。老实跟你说吧,我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人。也许里奥·索恩伯里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机器什么的。一台电脑,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哪间屋子里拼这些句子。”

“噢,你这个犬儒。”

“犬儒?我以为我是射手。”

尼克想了一分钟说:“还真是,十一月二十四日生日。”

他记得她的生日,他记得她的生日!嘿,听到了吗?嘉斯汀对理智说,越发得意扬扬起来。他记得我的生日。她感觉温热的刺痛顺着脖颈一直爬上双颊,不由地暗自庆幸,还好天色已晚,尼克不会发现她脸红了。

尼克重新翻到星座专栏,昏暗的光线让他读得更吃力了。就在这时,一个不知在哪里的看不见的开关轻轻一弹,路灯亮了。亚历山大公园的路灯都是磨砂的圆球,高踞在路两旁的锻铁灯柱顶上。

“啊,不胜感激。”尼克说,“在哪儿,在哪儿?天秤,天蝎……射手,在这儿。射手们,振作精神。今年土星将在射手宫保持活跃,深入你的信仰体系,持续引发震动;本月应做好经历微震的准备。事业方面,三月末有望更进一步,工作岗位的变动很可能是贯穿未来数月的主题。”

尼克上下打量了嘉斯汀一番,点点头,好像她已经做出了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成就似的。

“所以?”她问。

“噢,很好,不是吗?我觉得非常好。”

嘉斯汀嗤之以鼻,“深入我的信仰体系引发震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我是说职业发展,岗位变动。”

“在星刊,什么也不会变。最多就是杰瑞米突然穿西装打领带来上班,让我们惊讶一下。”

“不,里奥说了工作岗位会变动。里奥无所不知。”虽然尼克笑容里还带着一丝自嘲,嘉斯汀却清楚地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认真的。

“那么,里奥这个月对水瓶座有什么真知灼见?”

“嗯,我不太确定他究竟想说什么。”尼克承认,“上面说,水瓶座:‘多么可怕的人类啊,’斯坦贝克如是说,‘面对如此繁多的标准和浩如烟海的记载,我们所见只是微乎其微,且未必精准。’水的承载者啊,在这调整的一个月间,你将发现,非但他人的内心神秘莫测,自身亦暗藏狡黠。保持平静,用心察觉,或许能趁此机会重新理解,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内在驱动力。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嘉斯汀耸了耸肩,“嗯……要是给那个里奥·索恩伯里引用的名人名言排个等级的话,斯坦贝克一定是‘超级’。”

“不,我是说针对我的生活,他是什么意思?”尼克问。嘉斯汀觉得这个问题真不该问她。

然而,就在她准备发表一番小小的个人演说,谈谈有关星座预言的普遍本质,以及如何运用文字技巧令它们看上去适合任何处境下的任何人之前,尼克已经有了想法。这情形就像电子邮件的收件提醒,分明地挂在他脸上。

“等等。”他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嘉斯汀看着他打开谷歌,输入检索词,然后飞快地下拉搜索结果。

“没错,没错,没错!”他说,“我明白了,我知道里奥想告诉我什么了!”

“哦?”

“他叫我去演罗密欧!”

嘉斯汀皱起眉头,“罗密欧?”

“是的,罗密欧。”尼克说,“里奥要我去演罗密欧。”

“嗯?你确定?”

“引文,那段引文!”

“那段话是斯坦贝克说的。”嘉斯汀提醒他。

“是的,是的,不过,”尼克激动地戳着他的手机屏幕说,“可不是随便哪部斯坦贝克,是《烦恼的冬天》。”

嘉斯汀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明白。”

“‘烦恼’的冬天。烦恼的‘冬天’。你应该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吧?”

“没记错的话,是出自《理查三世》。”

“然后呢?”尼克问。

“然后什么?”

“《理查三世》是谁写的?莎士比亚写的。”尼克越发兴奋,说话都像在朗诵台词,“明白了吗?你一定能明白。”

“啊……我在努力。”

“是这样,我有个机会,接下来有人要排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跟我说,只要我愿意,罗密欧就是我的。只不过,那个演出……不是什么大公司排的,甚至都不完全算是专业的。不过,好吧,我从来没演过罗密欧。而且导演也已经圈定了几个真正专业的演员来扮演其他主要角色。眼下工作机会太少了。”

“所以呢,你想演?”嘉斯汀说。

“噢,这是我一直想演的角色。只是钱少得可怜,或者说,可以忽略不计。演出是公益性质的,通常也就意味着,我们能得到的不过是庆功宴上的一桶葡萄酒。”

短暂的沉默过后,尼克接着说:“里奥的星座分析一向准得吓人。既然他说去演莎士比亚,那一定有充分的理由。里奥洞悉一切。我每次只要听从他的建议,事情都会变好。一个机会能带来……你知道,更多机会。”

嘉斯汀瞪大眼睛问:“你就是这么决定人生大事的?当真?”

尼克耸耸肩,“通常来说,是的。”

“像‘人们只愿接受合乎自身心意的意见’这样的话,不也是斯坦贝克说的?”嘉斯汀说。

尼克摇摇头,一副难以置信却又记忆犹新的模样。“没错,我还记得你那吓死人的记性。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能这样一眼看穿真相的就只有你了。”

嘉斯汀耸耸肩,对这份恭维置之不理。“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想演罗密欧,那就应该去演。没必要纠结于某个看星星的疯子是不是给了你许可。”

“里奥·索恩伯里才不是看星星的疯子,他是神。”仿佛有能量骤然注入一般,尼克从草地上跳起来,草坡变成了他的舞台,“莎士比亚是金牛座,脚踏实地,精力充沛。而罗密欧……他是双鱼座。”

“什么?你是说你知道罗密欧的星座?”

“是的。”

“剧本里明确提到过他的生日?”

“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梦想家,大梦想家,而且,没人能比双鱼座更具备献身精神了。”

“你今天在大鱼装里待太久了。”

“等等,轻声!那边窗户里透进来的是什么光?那是东方,朱丽叶就是那太阳……”

“也许你真的应该去演罗密欧,”嘉斯汀说着,笑了起来,“做决断也不是他的特长。”

“你就笑吧。反正里奥说了,这样是对的,他说这是我必须做的事。里奥自然有他的道理。”

尼克突然跳上身旁的花槽,小心翼翼地落脚在槽口上,免得踩坏里面的甘蓝。他握着卷成筒状的《星刊》,像擎起未点燃的火炬,对着天空摆出一副英勇的造型。嘉斯汀笑得直摇头。

“掌控命运之轮的上帝,为我指引航向吧!”尼克高声呼喊。

交界日

时近三月末,太阳乘着它的专属马车离开双鱼宫,驶向下一格白羊宫,就此完成了黄道十二宫的一个完整轮回,马不停蹄地开启下一个。午夜的时钟刚刚指向十二点,鱼与羊便分道扬镳。一个年轻女人走出她租住的两居室纤维预制板公寓,来到窄小的后院里。

她抬头仰望夜空,放任灵魂在身体里缓缓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感觉自己倒悬在地面,就像一座人形吊灯,锁扣般相互勾连的砖铺路面是天花板,双脚是牢牢固定在上面的灯座。此时此刻,她再也不必死盯着这块难看的天花板了。她骋目远望,游走于璀璨群星之间。

大多数时候,她是尼可·皮特,水瓶座,自由职业美甲师,两个孩子的母亲,从今往后一切无能男人的坚定回避者,漫不经心的猫咪投喂者。猫咪是隔壁的瘾君子养的,瘦得皮包骨头,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只好自己胡乱管它叫作“笨脑瓜”。屋里的海绵床垫直接扔在地板上,尼可的一对小男孩在上面睡得四仰八叉,小手小脚从被子下伸出来。

她的餐桌,好吧,就是她唯一的桌子,上面堆得乱七八糟,忠实反映出主人生活的杂乱无序。其中包括:大儿子的多动症药物;好几个差不多空了的指甲油瓶子,都是流行色,早就该补货了;一本摊开的星座年历;一台四四方方的旧笔记本电脑,屏幕已经开裂;以及《亚历山大公园星刊》三月刊,翻开在星座专栏那一页。

可眼下,身处这偷得的片刻宁静中,独自站在屋外、倒悬于众星之间的她,与尼可·皮特毫无关系。此刻,她是达维娜·迪万,不是任何人的母亲,而是私家占星师,高级床品鉴赏家,巴厘风情豪宅的主人,不时与某个鞍前马后、魅力十足的求爱者发展一段短暂而不甚亲密的情人关系。她卓尔不群,波澜不惊,穿戴着精美的衣饰,是值得信赖的星空向导,熟知每一段星途;她是德尔菲神庙的女祭司,天赋异禀,也接受过训练,深知面对盘旋的诸天之力要怎样顺势而为,又该如何力挽狂澜。

像真的一样。她想。

事实上,自从几年前收到占星师证书以后,她花了大把时间梦想自己摇身成为著名的占星大师,却没有认真地努力发展客户。

保持平静,用心察觉,或许能趁此机会重新理解,究竟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内在驱动力。这是里奥·索恩伯里在这一期《亚历山大公园星刊》上写给水瓶座的。他对黄道十二宫中水的承载者做出预言,接下来的一个月是调整之月,是时候反思一下自己内心的规划了。对于里奥,达维娜是个毫不掩饰的迷妹。

里奥在告诉她:是时候回归现实了。可是,该怎么做?首先,她可以报名参加高级占星师证书的考试,然后做些广告招徕客户,可以在本地超市的公告板上张贴一些传单,也可以为亲戚朋友免费测算本命星盘,请他们把消息散出去。计划制定妥当,达维娜的思绪又不由得飘起来,开始幻想,若有一天能与里奥·索恩伯里私下会面,会是怎样一番情形?正在这时,一声大叫撞进她的思绪,大得足够把她的脑子从群星之地拽下来,让灵魂掉头面对日常生活。

她失望地发现自己依旧站在小得可怜的院子里,铺砖地面上光秃秃的,除了一副廉价的升降式晾衣绳,连半根草都没有。更叫人沮丧的是,她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尼可·皮特罢了。叫声来自一个瘦骨嶙峋的棕毛小家伙,正绕着她的脚打转。尼可伸手在猫咪斑驳的两耳间轻轻挠动,手上的指甲造型叫“美人鱼之梦”,微微泛青的紫色,点缀着亮闪闪的丝光亮片。

“嗨,笨脑瓜,”她说,“我猜你是饿了。”

尼可·皮特每周都会拎一袋打折猫粮扔进自己的超市购物车。就在她拿出勺子舀猫粮时,尼克·乔丹正走在市中心的街道上,背包里塞满了飘着鱼腥味儿的衣服,他的生活最近完全被这个味道占据了。

尼克非常清楚嗅觉的力量,了解某种特定的气味是如何瞬间将人带回人生中某个特定的时间,宛如身临其境一般。有种牌子的洗发水,能让他回到第一次同姑娘过夜后那兴奋战栗的晨浴时刻;煤油灯的气味与他童年深爱的露营时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他知道,从今往后,鱼腥味儿多半会将他带回眼下这个特别的人生阶段——尚未走出与劳拉·米切尔分手余波的这几个月,低迷,却奇妙地充满希望。

今天是尼克为亚历山大公园市场的鱼商工作的最后一天。明天是新工作的头一天,他要在亚历山大公园一家高级餐厅当服务生。这也正是他深夜奔赴洗衣房的缘故。

黑漆漆的街上,自助洗衣房的大窗户透出明亮的光辉,可走进店里,尼克隐约感到了一丝失望。里面空荡荡的,虽说还有一台滚筒式烘干机在勤劳地嗡嗡作响,但没有人坐在洗衣房的长凳上等待,没有人哗哗翻动卷了角的杂志,没有人能让他开启一段闲聊,多少减轻这地方的压抑感。

尼克兜底拎起他的旅行背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在长凳上,开始逐一检查衣服口袋。妈妈一直坚持要他这么做。眼下看来,这果然是有好处的——他最好的那条黑色长裤的后裤袋里藏了一张纸巾,一次完整的洗衣过程足以让它轻松化身为纷飞的纸屑。

纸巾上还写了字。

转角之外,或许还有

一条新路,一扇秘门

出自托尔金[4],尼克摘抄时圆珠笔坏了,蓝墨水溅到了柔软的纸巾上。这是里奥·索恩伯里在一月份的水瓶座星座解析里引用的:随着金星进入主性灵的双鱼宫,你会发现自己执着于自我价值这一棘手的问题。但请少安毋躁。水星逆行将扰乱你的心灵,此时旅行并非明智之举。利用新年伊始这几周养精蓄锐,磨炼你的直觉,正如托尔金告诉我们的:“转角之外,或许还有一条新路,一扇秘门。”

当然,里奥是对的,他总是对的。那不是旅行的好时候,可行程早在一月份前就安排好了。于是,新年当天,尼克同劳拉一起北上昆士兰,在她忙着扫荡新款香水时扮演拎包的角色。尽管他们住的度假酒店很漂亮,尽管酒店游泳池的水温完美补偿了潮湿的天气,尽管泳池酒吧的“椰林飘香”好喝还不用花钱,但是对尼克来说,那场旅行依旧是悲剧。

“也许,是时候面对现实了。”一个飘着鸡蛋花香味的夜晚,劳拉在酒店房间里说。尼克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劳拉有多美,说这话的时候,她就站在床头,奶油色的丝绸睡袍没系腰带,里面一丝不挂。“如果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准备好……我是说,也许该执行B计划了。”

她从不曾恶语相向,也不曾对他这样不虑前途的状态说过什么。到二月他就满二十七岁了,好莱坞依旧遥不可及。忘掉好莱坞吧,就连本地的职业演出机构都那样高不可攀。去年一整年,寥寥几场数得出的有酬演出,也不过是在肥皂剧里跑个龙套,在健康食品展上穿着臃肿的充气外套扮成一只辣椒,在宣传病菌与洗手重要性的下乡巡演木偶剧中扮演一个名叫“鼻屎”的木偶,他要做的,就是在几所学校的礼堂里恰到好处地擤鼻涕,好引来哄堂大笑。

“尤其是,”劳拉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如果我们还想让关系更进一步的话。我希望我们是在往这个方向走。”

可是,躺在酒店超大号的床上盖着被子,尼克心里想的却是:“转角之外,或许还有一条新路,一扇秘门。”

“我不打算放弃。”他说,对面是迷人的劳拉,纤细的劳拉,拥有大大大长腿的劳拉。劳拉·米切尔是摩羯座,二十六岁,已经存下好几笔定期存款,拥有一套结合有价证券与收入保障保险的投资组合。

她说:“我不想失去你,尼克。可如果我们要继续走下去,你就得……好吧,你必须明白,你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不能永远过着吃方便面、骑自行车的日子。”

“可我要是不介意骑自行车,也不介意吃方便面呢?”

“那我们之间就有问题了。”劳拉伤心地说。

和劳拉分手不是容易的事,一点儿也不容易。可尼克这么做了,劳拉也给出了镇定而有尊严的回应。回程的飞机上,尼克只想好好安慰她,好好安慰自己。可是,他告诉自己:“转角之外,或许还有一条新路,一扇秘门。”这就够了,有了这个,他就能守住阵线。

尼克把衣服胡乱塞进洗衣机,往投币口塞了几枚硬币,心里计算着,离开劳拉的日子已经过到快四个月了。他依旧飘摇不定,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窝。眼下,他暂时落脚在一个画家家里,帮他看房子。画家到古巴为下一场画展寻找灵感去了。公寓好极了,只是不大舒服。屋里没什么大家电,床就是一张日式榻榻米,里面塞的也不知是不是混凝土,每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地挂着画家自己的油画作品,其中许多主角都是被砍了头的动物。有时候,置身在这些喷血的颈动脉之间,尼克觉得很难把他的新康利早餐麦片咽下去。

对尼克来说,过去几个月每天都像在走钢索。一边是对劳拉的认同,该成熟了,该放弃了,该去找一份真正的工作了;可另一边是残存的梦想,梦想中的未来依旧在,那叫人战栗的可能依旧在。

当尼克打电话表示接受邀请出任男主角时,《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导演兴奋极了,让人不禁生出满足感。很难想象,亚历山大公园剧场的常规轮演会有任何戏剧界名人出席,更遑论有谁能在看过一场演出后就迫不及待地为尼克提供一个他所急需的机会。但尼克已经学会了相信里奥·索恩伯里。只要听从这位占星大师的指引,事情就会有好结果。

这位导演为尼克决定出演罗密欧而欢欣鼓舞,也正是他,在“丰饶角”向尼克提出了这个工作邀请,开出了高于一般水准的报酬。可这里面有些东西让尼克想不明白。“丰饶角”是亚历山大公园剧院排演厅旁边的一家餐厅,老板是德莫特·汉普希尔,《亚历山大公园星刊》的美食专栏作家,嘉斯汀·卡麦可尔就在这家杂志工作。先是在市场里偶遇了她,现在又是这个。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上一次见到嘉斯汀还是十二年前,她几乎没有变化,身材依旧苗条,榛子色的眼睛里依旧闪烁着顽皮的光。她还和从前一样敏锐机智,让他不由得反复琢磨,甚至是过度琢磨自己打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还有她的眉毛,也完全没变,尽管浓密笔直,却毫不妨碍它们灵巧地做出各种姿态,弄得他老是怀疑,嘉斯汀是不是在偷偷嘲笑他。

在亚历山大公园时,尼克整晚都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一个邀请,好对他们十四岁时在南澳海滩上度过的那个夜晚做出一番追忆。他们聊了太多别的事情:她的工作,他们的家人,占星术,还有莎士比亚。他问她要电话号码,她高高兴兴地给了他,却没有礼尚往来索要他的,这让尼克有些吃惊。而且她也没露出哪怕一丝最细微的迹象,表示想聊一聊许久之前的那个夜晚。

他原本觉得,或许他们能一起大笑着说说当年的事。两个人怎样从父母们身边溜开,在游乐场外的路边找到一家卖酒的小店,在尼克进去想法子弄到一瓶斯通牌绿姜汁酒的工夫里,嘉斯汀又是怎样紧张地在门口转来转去。那时候,嘉斯汀的模样还太小,明显不到十八岁,而尼克已经超过了这个年纪该有的个头,还能伪装出一把惟妙惟肖的低沉嗓音。他们聊着天,一起喝掉了大半瓶酒,渐渐放松开来,到最后,尼克显摆起他能模仿的一切声音,嘉斯汀则背起了诗。

想到那时候的自己是个多么笨头笨脑的白痴,尼克就不由得脸红。那么年轻,那么青涩。亲吻时,他大概是把她伤得够呛,自己还一无所知。也难怪第二天早上她要躲起来,不肯出来道别。一回到家,他就试图给她写信,试了好几次。可不管什么样的情感,只要落在纸上,就显得蠢极了,更别说他还是个错别字大王。

与嘉斯汀的再次相遇让尼克心神不宁,这让他回想起那个年少的自己。虽说忆起那个年轻的自己曾拥有的活力与信心很好,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就像被她发现了自己的失败,发现他辜负了那个年轻尼克的承诺与潜力。她提醒了他,自己在某些方面,嗯,怎么说呢……退步了?

尼克掏出电话,意识到屏幕上再也不会显示劳拉的未接来电时,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感到失望。最近几周,她打过几次电话,也发了短信,说想谈一谈,看看是否还有各退一步的空间。但尼克一直提醒自己,在劳拉面前,退一步就意味着步步退让,他会被说服,然后完全改变主意去迎合她。

尼克翻着通讯录,停在了“嘉斯汀·卡麦可尔”这里。他点了点屏幕,让她的名字亮起来,变得更大更清楚。然后,他顿了顿。很晚了,这个时间打电话,也太晚了。发条短信倒是没问题。

“那晚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起了个头,又删掉。

“乏味。”他自言自语。

嘉斯汀是那种毫不费力就能从脑子里拽出一整部诗集的人,对她来说,背几句斯坦贝克的名言警句跟记歌词也没什么区别。要给她发消息的话,至少也得写点儿有趣的东西。

“我在想……”他重新起头,又全部删掉。唉。

你在干什么?他问自己,最后不得不尴尬地承认,他正坐在一家冷冷清清的自助洗衣店里,搜肠刮肚地编写一条短信,在大半夜里,给一个连他的电话都不想要的姑娘,而且,没有他的存在,她的生活看起来过得也相当不错。于是,在洗衣机“唰,唰,唰”的单调伴奏下,尼克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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