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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合影楼

第一回 防奸盗刻意藏形 起情氛无心露影

词云:

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度是非关。

堑深又怕能生事,水满情偏炽。绿波惯会做红娘,不见御沟流出墨痕香。

——右调《虞美人》

这首词,是说天地间越礼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独有男女相慕之情,枕席交欢之谊,只除非禁于未发之先,若到那男子妇人动了念头之后,莫道家法无所施,官威不能摄,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诛夷之诏,阎罗天子出了缉获的牌,山川草木尽作刀兵,日月星辰皆为矢石,他总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愿。觉得此愿不了,就活上几千岁,然后飞升,究竟是个鳏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万年不得转世,也还是个风流鬼魅。到了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说还有什么法则可以防御得他?所以惩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发之先。未发之先,又没有别样禁法,只是严分内外,重别嫌疑,使男女不相亲近而已。

儒书云:“男女授受不亲。”道书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这两句话,极讲得周密。男子与妇人,亲手递一件东西,或是相见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关碍,这等防得森严?要晓得古圣先贤,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经历过来,知道一见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无意之事,认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妇人取一件东西,递与男子,过手的时节,或高或下,或重或轻,总是出于无意。当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画蛇添足:轻的说她故示温柔;重的说她有心戏谑;高的说她提心在手,何异举案齐眉;低的说她借物丢情,不啻抛球掷果。想到此处,就不好辜其来意,也要弄些手势答她。焉知那位妇人不肯将错就错。这本风流戏文,就从这件东西上做起了。

至于男女相见,那种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见不亲的妙。不信,但引两对古人做个证验:李药师所得的红拂妓,当初关在杨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黄面白?崔千牛所盗的红绡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对着男子说短说长?只为家主公要卖弄豪华,把两个得意侍儿与男子见得一面,不想她五个指头、一双眼睛就会说起话来。及至机心一动,任你铜墙铁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窃负的窃负将来。若还守了这两句格言,使她“授受不亲”,“不见可欲”,哪有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这回小说,总是要使齐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渐,非但不可露形,亦且不可露影,不是阐风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条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间,广东韶州府曲江县有两个闲住的缙绅: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黄甲起家,官至观察之职;姓管的由乡贡起家,官至提举之职。他两个是一门之婿,只因内族无子,先后赘在家中。才情学术,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别:管提举古板执拗,是个道学先生;屠观察跌宕豪华,是个风流才子。两位夫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适所夫,受了形于之化,也渐渐的相背起来:听过道学的,就怕讲风情;说惯风情的,又厌闻道学。这一对连襟、两个姊妹,虽是嫡亲瓜葛,只因好尚不同,互相贬驳,日复一日,就弄做仇家敌国一般。起先还是同居,到了岳丈、岳母死后,就把一宅分为两院。凡是界限之处,都筑了高墙,使彼此不能相见。独是后园之中,有两座水阁:一座面西的,是屠观察所得;一座面东的,是管提举所得。中间隔着池水,正合着唐诗二句:

遥知杨柳是门处,似隔芙蓉无路通。

陆地上的界限,都好设立墙垣,独有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脚,还是上连下隔的。

论起理来,盈盈一水,也当得过黄河天堑?当不得管提举多心,还怕这位姨夫要在隔水间花之处,窥视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费,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带墙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从此以后,这两户人家,莫说男子与妇人,终年不得谋面;就是男子与男子,一年之内,也会不上一两遭。

却说屠观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举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长珍生半岁。两个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只因两位母亲,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骼,相去不远,又且娇媚异常。这两个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时节,还是同居,辨不出谁珍谁玉。有时屠夫人把玉娟认做儿子,抱在怀中饲奶;有时管夫人把珍生认做女儿,搂在身边睡觉。后来竟习以为常,两母两儿互相乳育。有《诗经》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穀似之。

从来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总是血脉相荫的缘故。

同居之际,两个都是孩子,没有知识,面貌像与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产之后,垂髫总角之时,听见人说,才有些疑心,要把两副面容合来印正一印正,以验人言之确否。却又咫尺之间,分了天南地北,这两副面貌印正不成了。再过几年,他两人的心事就不谋而合,时常对着镜子,赏鉴自家的面容,只管啧啧赞羡道:“我这样人物,只说是天下无双,人间少二的了,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赶得上我不成?”他们这番念头,还是一片相忌之心,并不曾有相怜之意。只说九分相合,毕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这般地步,要让他独擅其美。哪里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怜之隙,想到后面做出一本风流戏来。

玉娟是个女儿,虽有其心,不好过门求见。珍生是个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与我们孩子无干。便时常过去走走,也不失亲亲之义。姨娘可见,表妹独不可见乎?”就忽然破起格来,竟走过去拜谒。哪里知道,那位姨翁预先立了禁约,却像知道的一般,竟写几行大字,贴在厅后道:

凡系内亲,勿进内室。本衙止别男妇,不问亲疏,各宜体谅。

珍生见了,就立住脚跟,不敢进去。只好对了管公,请姨娘、表妹出来拜见。管公单请夫人见了一面,连“小姐”二字,绝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请,他又假示龙钟,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请,坐了一会,即便告辞。

既去之后,管夫人问道:“两姨姊妹,分属表亲,原有可见之理,为什么该拒绝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头,单为至亲而设;若还是陌路之人,他何由进我的门,何由入我的室?既不进门入室,又何须分别嫌疑?单为碍了亲情,不便拒绝,所以有穿房入户之事。这分别嫌疑的礼数,就由此而起。别样的瓜葛,亲者自亲,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独是两姨之子,姑舅之儿,这种亲情,最难分别:说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体之情;说他竟是兄妹,又属两姓之人,并无同胞之义。因在似亲似疏之间,古人委决不下,不曾注有定义,所以泾渭难分,彼此互见,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将出来。历观野史传奇,儿女私情,大半出于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没有真知灼见,竟把他当了兄妹,穿房入户,难以提防,所以混乱至此。我乃主持风教的人,岂可不加辨别,仍蹈世俗之陋规乎!”夫人听了,点头不已,说他讲得极是。

从此以后,珍生断了痴想,玉娟绝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语印正不来。随他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总不去计论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机缘凑巧,该当遇合。岸上不能相会,竟把两个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正起来。有一首现成绝句,就是当年的情景。其诗云: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并作南来一味凉。

时当仲夏,暑气困人,这一男一女,不谋而合都到水阁上纳凉。只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把两座楼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竖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惊讶起来道:“为什么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离,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会,方才转了念头,知道这个影子,就是平时想念的人:“只因科头而坐,头上没有方巾,与我辈妇人一样,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处,方才要印正起来,果然一线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样。既不能够独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怜,渐渐有个怨怅爷娘不该拒绝亲人之意。

却说珍生倚栏而坐,忽然看见对岸的影子,不觉惊喜跳跃,凝眸细认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谬。风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学先生的令爱:意气多而涵养少。那些童而习之的学问,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试验出来,对着影子,轻轻的唤道:“你就是玉娟姐姐么?好一副面容,果然与我一样。为什么不合在一处做了夫妻?”说话的时节,又把一双玉臂对着水中,却像要捞起影子,拿来受用的一般。

玉娟听了此言,看了此状,那点亲爱之心,就愈加歆动起来。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当不得家法森严:逾规越检的话,从来不曾讲过;背礼犯分之事,从来不曾做过,未免有些碍手碍口。只好把满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屠珍生的风流诀窍,原是有传授的。但凡调戏妇人,不问她肯不肯,但看她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这副同心带儿,已结在影子里面了。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纳凉,时时要来避暑。又不许丫环服侍,伴当追随,总是孤凭画阁,独倚雕栏,好对着影子说话。大约珍生的话多,玉娟的话少,只把手语传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说出口来,被爷娘听见,不但受鞭瞂之苦,亦且有性命之忧。

这是第一回,单说他两个影子相会之初,虚空模拟的情节。但不知见形之后,实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受骂翁代图好事 被弃女错害相思

却说珍生与玉娟自从相遇之后,终日在影里盘桓,只可恨隔了危墙,不能够见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缠扰,起得稍迟,盥栉起来,已是巳牌时候。走到水阁上面,不见珍生的影子,只说他等我不来,又到别处去了。谁想回头一看,那个影子忽然变了真形,立在她玉体之后,张开两手,竟要来搂抱她。这是什么缘故?只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她未至,预先赴水过来,藏在隐僻之处,等她一到,就钻出来下手。

玉娟是个胆小的人,要说句私情话儿,尚且怕人听见,岂有青天白日对了男子,做那不尴不尬的事,没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声“呵呀”,如飞避了进去。一连三五日,不敢到水阁上来。看官,要晓得这番举动,还是提举公家法森严,闺门谨饬的效验。不然,就有真赃实犯的事做将出来。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间而已了。

珍生见她喊避,也吃了一大惊,翻身跳入水中,踉跄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来出于仓皇,二来迫于畏惧,原不是有心拒绝他。过了几时,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诗笺,藏在花瓣之内。又取一张荷叶,做了邮筒,使他入水不濡。张见珍生的影子,就丢下水去道:“那边的人儿,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听见,惊喜欲狂,连忙走下楼去,拾起来一看,却是一首七言绝句。

其诗云:

绿波摇漾最关情,何事虚无变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动动金铃。

珍生见了,喜出望外,也和她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过去道:

惜春虽爱影横斜,到底如看梦里花。

但得冰肌亲玉骨,莫将修短问韶华。

玉娟看了此诗,知道他色胆如天,不顾生死,少不得还要过来,终有一场奇祸。又取一幅花笺,写了几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于惊避,再来未卜存亡。

吾翁不类若翁,我死同于汝死。

戒之,慎之!

珍生见她回得决裂,不敢再为佻达之词,但写几句恳切话儿,以订婚姻之约。

其字云:

家范固严,杞忧亦甚。既杜桑间之约,当从冰上之言。所虑吴越相衔,朱陈难合,尚俟徐觇动静,巧觅机缘。但求一字之贞,便矢终身之义。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肠,又且合她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应承,复他几句道:

既删《郑》《卫》,当续《周南》。愿深“寤寐”之求,勿惜“参差”之采。此身有属,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

珍生览毕,欣慰异常。

从此以后,终日在影中问答,形外追随。没有一日,不做几首情诗。做诗的题目,总不离一个“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诗稿汇成一帙,题曰《合影编》。放在案头,被父母看见,知道这位公郎是个肖子,不唯善读父书,亦且能成母志,倒欢喜不过,要替他成就姻缘。只是逆料那个迂儒,断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举有个乡贡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几任有司,此时亦在林下。他的心体,绝无一毫沾滞。既不喜风流,又不讲道学。听了迂腐的话,也不见攒眉;闻了鄙亵之言,也未尝洗耳。正合着古语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间。”故此与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观察与夫人商议,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媒人,就亲自上门求他作伐,说:“敝连襟与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调剂其间,使冰炭化为水乳,方能有济。”路公道:“既属至亲,原该缔好。当效犬马之力。”

一日,会了提举,问他:“令爱芳年,曾否许配?”等他回了几句,就把观察所托的话,婉婉转转说去于他。管提举笑而不答。因有笔在手头,就写几行大字在几案之上道:

素性不谐,矛盾已久。方著绝交之论,难遵缔好之言。欲求亲上加亲,何啻梦中说梦。

路公见了,知道他不可再强,从此以后,就绝口不提。走去回复观察,只说他坚执不允;把书台回复的狠话,隐而不传。

观察夫妇就断了念头,要替儿子别娶。又闻得人说路公有个螟蛉之女,小字锦云,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媒人,走去说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单凭己意,也要把两个八字合一合婚。没有刑伤损克,方才好许。”观察就把儿子的年庚,封与媒人送去。路公拆开一看,惊诧不已。原来珍生的年庚,就是锦云的八字。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的。路公道:“这等看来,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许了,还有什么狐疑?”媒人照他的话过来回复。观察夫妇欢喜不了,就瞒了儿子,定下这头亲事。

珍生是个伶俐之人,岂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晓得这位郎君,自从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泼不过,那副形骸肢体竟像个死人一般:有时叫他也不应,问他也不答。除了水阁不坐,除了画栏不倚。只在那几尺地方走来走去,又不许一人近身。所以家务事情无由入耳,连自己婚姻定了多时,还不知道。倒是玉娟听得人说,只道他背却前盟,切齿不已,写字过来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觉。走去盘问爷娘,知道委曲,就号啕痛哭起来,竟像小孩子撒赖一般,倒在爷娘怀里,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亲。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骂说:“姨丈不肯许亲,都是他的鬼话。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让与别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别个做媒,此时成了好事,也未见得。”千乌龟,万老贼,骂个不了。观察要把大义责他,只因骄纵在前,整顿不起。又知道:“儿子的风流,原是看我的样子。我不能自断情欲,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味优容,只劝他:“暂缓愁肠,待我替你画策。”珍生限了时日,要他一面退亲,一面图谋好事;不然,就要自寻短计,关系他的宗祧。

观察无可奈何,只得负荆上门,预先请过了罪,然后把儿子不愿的话直告路公。路公变起色来道:“我与你是何等人家,岂有结定婚姻,又行反复之理!亲友闻之,岂不唾骂。令郎的意思,既不肯与舍下联姻,毕竟心有所属,请问要聘哪一家?”观察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门。知其必不可得,决要希图万一,以俟将来。”路公听了,不觉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说亲,书台回复的狠话直念出来。观察听了,不觉泪如雨下,叹口气道:“这等说来,豚儿的性命决不能留,小弟他日必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与管小姐有了什么勾当,故此分拆不开么?”观察道:“虽无实事,颇有虚情。两副形骸,虽然不曾会合,那一对影子,已做了半载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实是分拆不开。老亲翁何以救我?”说过之后,又把《合影编》的诗稿递送与他,说是一本风流孽账。

路公看过之后,怒了一回,又笑起来道:“这桩事情,虽然可恼,却是一种佳话。对影钟情,从来未有其事,将来必传。只是为父母的不该使他至此。既已至此,哪得不成就他?也罢,在我身上替他生出法来,成就这桩好事。宁可做小女不着,冒了被弃之名,替她别寻配偶罢。”观察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

观察别了路公,把这番说话报与儿子知道。珍生转忧作喜,不但不骂,又且歌功颂德起来。终日催促爷娘,去求他早筹良计。又亲自上门,哀告不已。路公道:“这桩好事不是一年半载做得来的,且去准备寒窗,再守几年孤寡。”

路公从此以后,一面替女儿别寻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觅机缘,把悔亲的来历在家人面前绝不提起。一来虑人笑耻,二来恐怕女儿知道,学了人家的样子,也要不尴不尬起来。倒说女婿不中意,恐怕误了终身,自家要悔亲别许。哪里知道儿女心多,倒从假话里面弄出真事故来。

却说锦云小姐,未经悔议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与自己相同,又闻得那副面容俊俏不过,方且自庆得人,巴不得早完亲事。忽然听见悔亲,不觉手忙脚乱。那些丫环侍妾,又替她埋怨主人说:“好好一头亲事,已结成了,又替她拆开!使女婿上门哀告,只是不许。既然不许,就该断绝了他,为什么又应承作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婿送与别人!”锦云听见,痛恨不已,说:“我是他螟蛉之女,自然痛痒不关。若还是亲生自养,岂有这等不情之事!”恨了几日,不觉生起病来。俗语讲得好:

说不出的,才是真苦。

挠不着的,才是真痛。

她这番心事,说又说不出,只好郁在胸中,所以结成大块,攻治不好。

男子要离绝妇人,妇人反思念男子,这种相思,自开辟以来不曾有人害得。看官们看到此处,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她存想存想。且看这番孽障,后来如何结果。

第三回 堕巧计爱女嫁媒人 凑奇缘媒人赔爱女

却说管提举的家范原自严谨,又因路公来说亲,增了许多疑虑,就把墙垣之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砾,覆以泥土,筑起一带长堤。又时常着人伴守,不容女儿独坐。从此以后,不但形骸隔绝,连一对虚空影子,也分为两处,不得相亲。珍生与玉娟,又不约而同做了几首《别影》诗附在原稿之后。

玉娟只晓得珍生别娶,却不知道他悔亲,深恨男儿薄幸,背了盟言,误得自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怀了私念,把别人的女婿攘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丈来。可见说亲的话,并非忠言,不过是勉强塞责,所以父亲不许。一连恨了几日,也渐渐地不茶不饭,生起病来。

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错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错怪。害与怪虽然不同,其错一也。更有一种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错害、错怪之间。

这是什么缘故?他见水中墙下筑了长堤,心上思量道:“他父亲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墙立柱之先?还省许多工料。为什么到了此刻,忽然多起事来?毕竟是她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别家,竟要断恩绝义,倒在爷娘面前讨好,假装个贞节妇人,故此叫他筑堤,以示诀绝之意,也未见得。我为她做了义夫,把说成的亲事都回绝了,依旧想要娶她。万一此念果真,我这段痴情向何处着落?闻得路小姐娇艳异常,她的年庚,又与我相合,也不叫做无缘。如今年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来。竟做了一事无成,两相耽误,好没来由。”只因这两条错念,横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诧异。想到玉娟身上,就把锦云当了仇人,说她是起祸的根由,时常在梦中咒骂;想到锦云身上,又把玉娟当了仇人,说她是误人的种子,不住在暗里唠叨。弄得父母说张不是,说李不是,只好听其自然。

却说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择婿之念愈坚;路公择婿之念愈坚,锦云小姐的病体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说她年大当婚,恐有失时之叹,故此忧郁成病。只要选中才郎,成了亲事,她自然勿药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门,终朝选择。谁想引来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魉,丫环见了一个,走进去形容体态,定要惊个半死。惊上几十次,哪里还有魂灵,只剩得几茎残骨,一副枯骸,倒在床褥之间,恹恹待毙。

路公见了,方才有些着忙,细问丫环,知道她得病的来历,就翻然自悔道:“妇人从一而终,原不该悔亲别议。她这场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爷的不是。当初屠家来退亲,原不该就许。如今既许出口,又不好再去强他。况且那桩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诺,岂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两头亲事合做一头,三个病人串通一路,只瞒着老管一个,等他自做恶人。直等好事做成,方才使他知道。到那时节,生米煮成熟饭,要强也强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间,有些难处。”仔细想了一会,又悟转来道:“当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尧之女,难道配了大舜,也分个妻妾不成?不过是姊妹相称而已。”

主意定了,一面叫丫环安慰女儿,一面请屠观察过来商议说:“有个两便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夫,又不使管门失节。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讨了便宜,也是他命该如此。”观察喜之不胜,问他:“计将安出?”路公道:“贵连襟心性执拗,不便强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弟中年无子,他时常劝我立嗣。我如今只说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儿为媳,他念相与之情,自然应许。等他许定之后,我又说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为婿,屈他做个四门亲家,以终夙昔之好。他就要断绝你,也却不得我的情面。许出了口,料想不好再许别人。待我选了吉日,只说一面娶亲,一面赘婿,把二女一男并在一处,使他各畅怀来,岂不是桩美事?”屠观察听了,笑得一声,不觉拜倒在地,说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颂不了。就把异常的喜信,报与儿子知道。

珍生正在两忧之际,得了双喜之音,如何跳跃得住。他那种诧异相思,不是这种诧异的方术也医他不好。锦云听了丫环的话,知道改邪归正,不消医治,早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女过来就她,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时,三个病人好了两位,只苦得玉娟一个,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会着提举,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笼络他。管提举见女儿病危,原有早定婚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联姻缔好,就满口应承,不做一毫难色。路公怕他食言,隔不上一两日,就送聘礼过门。纳聘之后,又把招赘珍生的话吐露出来。管提举口虽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于求婚,暗于择婿,前门进人,后门入鬼,所得不偿所失。只因成事不说,也不去规谏他。

玉娟小姐见说自己的情郎赘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门,与他同在一处,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气愤得了。要写一封密札寄与珍生,说明自家的心事,然后去赴水悬梁,寻个自尽。当不得丫环厮守,父母提防,不但没有寄书之人,亦且没有写书之地。

一日,丫环进来传话说:“路家小姐闻得嫂嫂有病,要亲自过来问安。”玉娟闻了此言,一发焦躁不已,只说:“她占了我的情人,夺了我的好事,一味心高气傲,故意把喜事骄人,等不得我到她家,预先上门来羞辱。这番歹意,如何依允得她。”就催逼母亲,叫人过去回复。

哪里知道这位姑娘并无歹意,要做个瞒人的喜鹊,飞入耳朵来报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这位小姐是道学先生的女儿,决不肯做失节之妇,听见许了别人,不知就里,一定要寻短计。若央别个寄信,当不得他门禁森严,三姑六婆无由而入。只得把女儿权做红娘,过去传消递息。

玉娟见说回复不住,只得随她上门。未到之先,打点一副吃亏的面孔,先忍一顿羞惭,等她得志过了,然后把报仇雪耻的话去回复她。不想走到面前,见过了礼,就伸出一双嫩手,在她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却像别有衷情,不好对人说得,两下心照的一般。玉娟惊诧不已。一茶之后,就引入房中,问她捏臂之故。

锦云道:“小妹今日之来,不是问安,实来报喜。《合影编》的诗稿,已做了一部传奇,目下就要团圆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脚小旦,你却不要多心。”玉娟惊问其故,锦云把父亲作合的始末细述一番。玉娟喜个不了。只消一剂妙药,医好了三个病人。大家设定机关,单骗着提举一个。

路公选了好日,一面抬珍生进门,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儿请出洞房,凑成三美,一起拜起堂来。真个好看。只见:

男同叔宝,女类夷光。评品姿容,却似两朵琼花,倚着一根玉树;形容态度,又像一轮皎月,分开两片轻云。那一边,年庚相合,牵来比并,辨不清孰妹孰兄;这一对,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认不出谁男谁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红遇绿,到处成牌;用妇人接羽移宫,鼓瑟鼓琴,皆能合调。允矣,无双乐事;诚哉,对半神仙!

成亲过了三日,路公就准备筵席,诸屠、管二人会亲。又怕管提举不来,另写一幅单笺,夹在请帖之内道:

亲上加亲,昔闻戒矣。梦中说梦,姑妄听之。令为说梦主人,屈作加亲创举;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礼不成。再订。

管提举看了前面几句,还不介怀。直到末后一联,有“大礼”二字,就未免为礼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过去会亲。走到的时节,屠观察早已在座。路公铺下毡单,把二位亲翁请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三拜。又把屠观察请过一边,自家对了提举,深深叩过三首,道:“起先三拜是会亲,如今三拜是请罪。从前以后,凡有不是之处,俱望老亲翁海涵。”管提举道:“老亲翁是个简略的人,为何到了今日,忽然多起礼数来?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个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么?”路公道:“怎敢如此。小弟自议亲以来,负罪多端,擢发莫数,只求念‘至亲’二字,多方原宥。俗语道得好,儿子得罪父亲,也不过是负荆而已,何况儿女亲家。小弟拜过之后,大事已完,老亲翁要施责备,也责备不成了。”管提举不解其意,还只说是谦逊之词。

只见说过之后,阶下两边鼓乐一起吹打起来,竟像轰雷震耳。莫说两人对语,绝不闻声,就是自己说话,也听不出一字。正在喧闹之际,又有许多侍妾拥了对半新人,早已步出画堂,立在毡单之上,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举定睛细看,只见女儿一个立在左首,其余都是外人,并不见自家的女婿,就对着女儿高声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不唯礼数欠周,亦且浑乱不雅,还不快走开去!”他便喊叫得慌,并没有一人听见。这一男二女,低头竟拜。管提举掉转身来正要回避,不想二位亲翁走到,每人拉住一边,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像两块夹板夹住身子的一般,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后,两位新人一起走了进去,方才吩咐乐工住了吹打。听管提举变色而道,说:“小女拜堂,令郎为何不见?令婿与令爱,与小弟并非至亲,岂有受拜之礼?这番仪节,小弟不解,老亲翁请道其故。”路公道:“不瞒老亲翁说,这位令姨侄,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亲翁的令婿。亲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东床。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礼,拜了三三九拜。老亲翁是个至明至聪的人,难道还懂不着?”管提举想了一会,再辨不清,又对路公道:“这些说话,小弟一字不解,缠来缠去,不得明白。难道今日之来,不是会亲,竟在这边做梦不成?”路公道:“小柬上面已曾讲过,‘今为说梦主人’,就是为此。要晓得‘说梦’二字,原不是小弟创起。当初替他说亲,蒙老亲翁书台回复,那个时节早已种下梦根了。人生一梦耳,何必十分认真?劝你将错就错,完了这场春梦罢。”

提举听了这些话,方才醒悟,就问他道:“老亲翁是个正人,为何行此暧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该明讲,怎么设定圈套,弄起我来?”路公道:“何尝不来明讲?老亲翁并不回言,只把两句话儿示之以意,却像要我说梦的一般,所以不复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还自家弄巧,单骗令爱一位,使亲翁做了愚人,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舍得自己,赢得他人,方才拜堂的时节,还把令爱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风,这样公道拐子,折本媒人,世间没有第二个!求你把责人之念稍宽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罢。”提举听到此处,颜色稍和。想了一会,又问他道:“敝连襟舍了小女,怕没有别处求亲?老亲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门纳彩。为什么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陷人以不义?”路公道:“其中就里,只好付之不言;若还根究起来,只怕方才那三拜,老亲翁该赔还小弟,倒要认起不是来。”

提举听到此处,又重新变起色来道;“小弟有何不是?快请说来。”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过于严谨,使男子妇人不得见面,所以郁出病来。别样的病只害得自己一个,不想令爱的尊恙,与时灾疫症一般,一家过到一家,蔓延不已。起先过与他,后来又过与小女,几乎把三条性命断送在一时。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预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爱。所以把三个病人,合来住在一处,才好用药调理。这就是联姻缔好的缘故。老亲翁不问,也不好直说出来。”

提举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来,就着路公,好等他说明就里。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说个尽情,就把对影钟情、不肯别就的始末,一缘二故诉说出来。气得他面如土色,不住地咒骂女儿。

路公道:“姻缘所在,非人力之所能为。究竟令爱守贞,不肯失节,也还是家教使然。如今也已成亲,也算做‘既往不咎’了,还要怪她做什么?”提举道:“这等看来,都是小弟治家不严,以致如此。空讲一生道学,不曾做得个完人。快取酒来,先罚我三杯,然后上席。”路公道:“这也怪不得亲翁。从来的家法,只能痼形,不能痼影。这是两个影子做出事来,与身体无涉,哪里防得许多!从今以后,也使治家的人知道,这番公案,连影子也要提防,绝没有露形之事了。”又对观察道:“你两个的是非曲直,毕竟要归重一边。若还府上的家教也与贵连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惮,不敢胡行,这桩诧事,就断然没有了。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公郎得了便宜,倒说风流的是,道学的不是,把是非曲直颠倒过来,使人喜风流而恶道学,坏先辈之典型。取酒过来,罚你三巨斝,以服贵连襟之心,然后坐席。”观察道:“讲得有理,受罚无辞。”一连饮了三杯,就作揖赔个不是,方才就席饮酒,尽欢而散。

从此以后,两家释了芥蒂,相好如初。过到后来依旧把两院并为一宅,就将两座水阁做了金屋,以贮两位阿娇,题曰“合影楼”,以成其志。不但拆去墙垣,掘开泥土,等两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飞桥,以便珍生之来往,使牛郎织女无天河银汉之隔。后来珍生联登二榜,入了词林,位到侍讲之职。

这段逸事出在《胡氏笔谈》,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见者甚少。如今编做小说,还不能取信于人,只说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楼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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