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阳与舒城虽分属九江、庐江两郡、相距两百余里,但沿途地势平坦,且并无关隘、城郭相阻。因此陆议、吕蒙统率吴郡子弟兵晓行夜宿,到第七日中午业已进抵历阳县城之外,与先于其一日到达的黄盖所部会合。
驻节历阳的扬州刺史惠衢虽然早已命人在城西为孙策军辟出一片营区,省了陆议和吕蒙一番手脚。但两人过营前去拜会黄盖之际,却还是听对方发了好一通牢骚:“某家昔日跟随老主东征西讨,也不知见过多少刺史、郡守!他惠衢算个什么东西,不主动出迎也就罢了。某家前去拜会,他竟也托词不见。当真狗仗人势!”
陆议和吕蒙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好言宽慰了黄盖一番,便转回到自己的营中,安顿本部兵卒驻屯。却不想又过了三日的光景。不仅历阳城中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就连后续进发的徐琨、韩当两军亦迟迟未到。眼见出征之日领取的十日军粮即将食尽。黄盖终于按捺不住,叫嚷着要领着一干亲兵直入惠衢的刺史府讨个说法。
陆议虽然这几日心中也甚是焦虑,但还是深感黄盖此举不妥。但偏偏吕蒙在旁摆出一幅惟恐天下不乱的架势,不仅与那黄盖一唱一和,更怂恿黄盖干脆夺了那历阳自居:“黄将军,这几日小子几番混入那城中,眼见惠衢帐下之兵皆委顿羸弱、不堪一击。将军若率虎狼之师先登,小子自当后队。历阳小城、何愁不克。”
“小子,你这是要造反啊?”黄盖虽报以斥责的口吻,但陆议却发现他看吕蒙的眼神之中却满满的都是欣赏。“军中乏粮、兵卒哗变。惠刺史弹压不住,以致为乱军所杀。孙校尉率部入城,尽诛叛逆。方保这历阳不失!议公子,你说咱们事后这样向那袁术上表,行不行啊?”果然在黄盖的默许和鼓励之下,吕蒙肆无忌惮的继续说道。随手还把陆议也拉下进来。
“吕兄,这玩笑开的未免太大了吧!且不说惠刺史手下之兵不下数千之众,便是咱们真夺下了这历阳,又当如何自处啊?”陆议正想驳斥吕蒙的胡说八道,却只听帐外有人用力的咳嗽了两声,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掀开帐帘直闯而入。黄盖下意识的摸起手边的铁殳,直到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才笑呵呵的将那兵器放下,大声说道:“德谋,妄你自称骑将,这次怎么跑的这么慢啊!”陆议这才看清来的正是孙策麾下的骑兵统领程普。
“公覆,大敌当前、少主卧病。你竟还有心情在此说笑!”不想此刻的程普却是一脸严肃,手指黄盖大声呵斥道。“怎么?少主病了?祃祭时不还好好的吗?”黄盖虽然为人粗鲁,但心中对孙策却是颇为关切,听程普这么一说,便连忙准备冲出帐去探望孙策的病情。
“你去哪?少主的车帐还在百里之外徐徐而行呢!”程普瞪了黄盖一眼,才继续说道:“少主是在出师后的第三日病倒的。军医说是操劳过度、寒邪入体。虽无性命之虞,但也需多多调养才是。”黄盖听完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嘴里却开始嘟囔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就操劳过度了?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小桥姑娘也在军中的缘故!”
吕蒙本对孙策病倒一事并不太在意,但听黄盖提到了小桥,便忍不住说道:“此事和小桥姑娘有何关系?”黄盖见吕蒙如此上心,更有意逗他道:“嘿嘿,这个中奥妙嘛,便是说出来,量汝这黄口稚子也不懂!”
“你……”吕蒙气得脸色苍白,紧握双拳便欲上前与黄盖搏命。陆议见状连忙拉住了他。程普更高声喝道:“够了,有劲都给我留在战场上使!黄公覆,你给我好好改改这没事就穷嚼蛆的毛病!”黄盖闻言虽然默默点头,但片刻之后便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少主这一病,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开兵呢?”
“军情紧急,岂容耽搁!少主正是因此事,才特意修书一封,命我兼程赶来,面呈惠刺史!”程普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恭敬敬的托在手中。“那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入城吧!”正在担忧军粮之事的黄盖伸手便欲去接那竹简。“唉!公覆,你急什么!我方才已经让邓当兄弟先行进城投告。待那惠刺史传唤再动身也不迟!”程普将那竹简轻轻一举,从容答道。
“我姐夫也来了啊!”吕蒙虽在喃喃自语,但陆议却感觉得到在自己紧握之下,吕蒙的手腕竟微微战栗着。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便只能小声劝解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啊!”吕蒙闻言只是苦笑,许久才说道:“我这样的一介走卒,便是灭了匈奴,怕也是要孤独终老了啊!”
陆议正不知该如何宽慰,却听帐外有兵卒前来禀告,说邓当已然回营,言惠刺史延请程、黄、陆三位将军前往刺史府一叙。陆议正想拉吕蒙一同前往,却只见吕蒙用力的甩开了他的手,满怀哀怨的说道:“议公子,我在营中等你!”陆议也只能无奈的独自骑上“苍鸿”,跟随程普、黄盖两人往历阳城中疾驰而去。
历阳城本不过一县之治,城郭甚小。进城之后更是百业闭户、行人寥寥,在这季冬的萧瑟之中更显落寞和凄凉。偶有几队兵卒路过,亦是盔歪甲斜、行不成列。陆议心中不免对这位尚未蒙面的扬州刺史惠衢生出几分轻蔑之情来。
众人方才来到了权作扬州刺史府的历阳县衙门前,数十持戟郎便簇拥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儒士迎上前来。陆议与其虽是初识,但却见其风流蕴藉,颇有名人高士之风。心中不禁暗自揣测道:“莫非此公便是惠衢?”
“在下扬州别驾吕范,代惠使君前来相迎三位!”可惜来人颇为客气的自报家门,顷刻间便否定了陆议心中所想。也只能跟随程普、黄盖向吕范还礼。一番寒暄之后,吕范便领着众人径直步入刺史府的内堂之中。
相较于袁术富丽堂皇的中军,惠衢的刺史府实在有些寒酸。阵阵风雪透过破落的窗棂灌入屋中,即便身处在内堂,亦能感到透骨的寒意。故而居中而坐的那个中年男子,虽然体态肥硕、且身裹狐裘,却依旧冻的瑟瑟发抖,不住的伸手在面前点燃的火盆上取暖。
“禀使君,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孙策帐下程普、黄盖、陆议三人求见!”见吕范上前行礼,陆议大致认定上坐之人便是扬州刺史惠衢,虽然鄙其庸碌,但也只能跟随程普、黄盖两人俯身对其叩拜。
“既同为明公帐下,何须如此大礼!各自坐下叙话!”惠衢嘴上虽然说得客气。但或许是因为畏寒的缘故,其声线竟飘忽尖细,全无威势可言。而不等陆议等人坐定,那惠衢更有些急不可耐的问道:“孙校尉现在何处?”程普连忙答道:“我家少主偶染风寒,一时难以赶来。现有书简一封特命在下面呈使君。”说着便将怀中的竹简恭恭敬敬的交到了一旁垂手而立的吕范手中。
“唉!这连日大雪,本公亦身感不适啊!”惠衢一边敷衍的笑着,一边从吕范手中接过竹简,打开之后只是粗略的扫了两眼,便将竹简递回给吕范道。面露难色道:“吾兵屯此处,本便为东援丹阳、扫荡刘繇。怎奈天时不利,以致久战无功、延误至今。”随即更吩咐吕范道:“个中原由,还请吕别驾与诸公言明。”
此时的吕范已将孙策的书简通读多遍,便坦然对陆议等人说道:“去岁孟春,明公本命惠刺史统率刘勋、陈兰两军会攻庐江。后闻丹阳危急,遂分兵东顾。然吾军兵抵历阳之时,刘繇已遣樊能、于麋两军列阵横江、张英占据当利。吾军虽众,奈何大江前阻、仰攻不利、数月无功。仲秋之后,明公著陈兰所部回寿春就食,此间仅余羸兵数千。故孙校尉信中虽言督军中郎将吴景被围鸠兹、危在旦夕,望使君统率尔等于己卯渡江。以吾观之,恐实难如愿。”
“呵呵,数万大军竟攻不下两个津口……”吕范的话还没说完,黄盖早已在旁嗤之以鼻的讪笑起来。程普脸上虽露出不悦的神色,但也只能开口问道:“敢问使君,目前军中舟师尚有几何?”惠衢似乎对军中之事颇为生疏,闻言竟是一愣,连忙转头望向身旁的吕范。
“明公麾下兵精粮足、戈弩齐备,天下尽知。然自西讨董贼以来、鲜有水战、以致舟师不振。是故惠刺史兵进历阳以来,方始打造战船,穷尽其功,亦不过略有小成。而数月以来毁于兵燹、覆于风波者又甚多……”吕范正在解说自己麾下舟师的情况之际,却不想被那黄盖一脸不耐烦的打断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吕范,你就直接告诉我们还有多少船吧?”
虽被黄盖直呼其名,但吕范似乎并不介意,微笑着答道:“今军中尚有大翼者十五、小翼者廿七、走舸者四十有五。”陆议虽然还不曾经历过水战,但从吴郡驰援舒城之时,亦曾由水路直趋庐江,期间也曾听陆飒讲解过各类战船的形制。此刻在心中粗略的一算,觉得惠衢手中的舟师似乎还颇为可观。却不料黄盖哈哈大笑道:“吕别驾莫要相欺,若果有如许战船,那军中棹夫当不下二千才是!”
陆议听黄盖这么一说,竟也恍然大悟。毕竟那战船行于水上,全赖棹楫之力。以身长十丈的大翼战船为例,其所载之兵卒不过二十、三十人,棹夫却需五十之众。但就在陆议以为吕范会因被黄盖道破了个中玄机而恼羞成怒之际,这位扬州别驾却依旧笑意盈盈的答道:“黄兄所言甚是,吾军眼下便是困于有船无棹。惠刺史虽一再征募、军中棹夫亦不过五百之数。”
“五百?那也够了!”黄盖微一沉吟,竟拍案而起,对着惠衢抱拳喝道:“我家少主既著吾等渡江,某家自当万死不辞。还望使君不吝、权借舟师一用。”面对黄盖的来势汹汹,惠衢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托,只能使了个眼色,让吕范出面替自己拒绝。
吕范微笑着对着惠衢微微点了点头,拱手对黄盖说道:“黄兄既有如此胆色,使君岂能不允!只是不知何日渡江?”黄盖显然没想到吕范会答应的如此爽快,便随口说道:“气可鼓、不可泄!我军休整已毕、士气正旺,吾家少主既已有言在先,著吾等己卯渡江,那吾等便明日筹备、后日出师。”而就在吕范正点头称是之际,黄盖更进一步对着惠衢说道:“刺史若有心相助,不妨再赏下些酒肉来,让某家帐下的手足饱餐一顿,大破刘繇。”惠衢瞪了吕范一眼,无奈的对着黄盖苦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好不容易送走了陆议等人,惠衢颇为不满的对着吕范言道:“吕别驾,吾本不欲襄助孙策,汝缘何应之。汝平素谨慎,今日安得如此草率?”吕范连忙拱手谢罪,但却又振振有词的答道:“使君心意,范岂能不知。只是这程普、黄盖皆孙破虏帐下悍将,昔**死王荆州、擅杀张南阳之事,使君可还记否?如若不允,陡生哗变。使君何以治之?”
惠衢捻着自己肥硕的下巴上那寥寥几根已然泛白的胡须,虽心中已然赞同了吕范的说辞,但碍于面子还是继续问道:“那以汝观之,黄盖等人率部渡江可有几成胜算?”吕范坦然答道:“昔日陈兰将军率精甲三千强攻横江,亦铩羽而归。黄盖等人兵不满千,焉有不败之理?”
“既如此,汝何故助之?”惠衢听吕范这么说,更是迷惑不解。“使君容禀!”吕范笑着说道:“黄盖所借者不过往来江上的舟师而已。纵其全军覆没,又何损使君之分毫?若其侥幸得胜,则全赖使君之功。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范斗胆替使君允之。”惠衢听了吕范这番分析之后,方才微微点头,狞笑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吕别驾送他们一程!”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吕范频频点头称是之际,手中却紧紧的握着孙策投来的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