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月色之下,陆议跟随着孙策缓缓走出了鸠兹的南门。城楼之上吴景与孙贲、孙辅虽然依旧只是作壁上观,但从这三人的表情之上,陆议却还是能感觉其对孙策此行颇为期待。望着远处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泽以及对岸星星点点的营火,孙策突然小声向陆议问道:“阿议,汝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陆议不知道孙策何来此问,也只能据实答道:“议尚有一弟,名曰陆瑁。”孙策微微点了点头,却并知可否。只是仰天长叹道:“恺悌君子,神所劳矣!”陆议知道孙策所言出自《左传》,本是左丘明借诗经所载称赞管仲能够谦让爱仁,故而德佑绵长之语。但此刻孙策吟来,却更像是在为自己那两个生死不明的弟弟祈福。便也只能借着《左传》所载答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但话刚一出口,陆议却便隐隐感到了不妥。因为这句话虽然同样乃左丘明引用的《诗经》,但说的却是郑庄公之母武姜偏爱幼子段叔,以致兄弟相残、母子反目之事。但不想孙策却只是回头有些惆怅的看了陆议一眼,随即便一言不发的策马前驱。陆议也只能无奈的紧随其后,顺着长长的堤岸直驱对岸的敌营而去。
鸠兹城南十余里之外,刘繇军早已扎下了连绵数里的营垒。陆议虽知孙策虽然素以莽夫之态示人,但实则颇为谨慎。但今天见他带着自己径直冲向敌垒,隐约还是担心他会否因放在鸠兹所见所闻,而生出单骑踏营的心思来。但此刻却也不便多问,只能驱策着胯下的“苍鸿”跟在他的身后。但令陆议感到意外的是,虽然一路之上两人越过了多处敌军的哨卡,但其上的兵卒却似乎对其都是视而不见。
直到敌营的辕门之外,陆议才看到了周瑜熟悉的身影正在徐盛、丁奉两人的簇拥下翩然而立,孙策平素所爱的那只鹰隼更栖息在周瑜的肩上。一切的疑惑这才迎刃而解。孙策翻身下马,紧紧拉住周瑜的手说道:“公瑾,一切可还顺利吗?”周瑜却笑着答道:“此事成败皆操之于伯符,瑜不过穿针引线尔!”见陆议一脸迷惑的跟在孙策的身后,周瑜更主动向其招呼道:“阿议,听闻汝在横江可是颇为骁勇呢!”陆议不知周瑜是夸奖还是揶揄自己,只能无奈的答道:“形势所迫,敢不用命!”
周瑜听到陆议的回答之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转身便领着孙策朝着中军的方向走去。陆议虽跟在徐盛和丁奉的身后,一同向前走去。但目光却不由得朝着两侧的营垒望去。经历了舒城旷日持久的攻防和此番跟随孙策的东征。陆议对行军布阵之道已是略有心得。此刻见这支围困鸠兹的军队不仅营垒整齐、号令严明,更兼兵卒皆颇为精壮,心中竟不免替孙策有些担忧起来。
陆议正通过清点营中灶火以默算这支军队的兵力,周瑜却已率先停下了脚步。孙策看着眼前的烛火映照之下的中军大帐,又与周瑜对视了许久,这才便拱手上前,朗声说道:“富春孙策,求拜于丹阳周太守帐下!”大帐之中的人似乎也已然等待了许久,听到孙策前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便主动挑帘而出,哈哈大笑道:“伯符,老朽周尚早已恭候多时了!还请入帐叙话!”
陆议听到来人自报家门,不由得便想起数月之前周瑜便是以为袁术招揽其叔父周尚为名而离开了庐江。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系,陆议倒是明白了孙策为何此来一路都畅通无阻。只是依旧不明白周尚既已为刘繇表为丹阳太守,孙策又要如何才能说动对方。
拜谢了周尚的延请,孙策领着陆议等人便欲步入大帐。但方才走到大帐门外,一名身披铁胄的中年将佐却突然伸手相阻,有些不客气的说道:“解剑入帐!”孙策看了那人一眼,竟配合的解下了自己的佩剑,其身后的徐盛、丁奉和陆议自然也只能乖乖的交出所带之兵刃。但方才迈步进帐,陆议却发现两侧矗立着十余名披坚执锐的甲士,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显得杀气腾腾。
“有我在,勿忧!”走在最后的周瑜看出了陆议猝不及防之下的慌乱,连忙上前握着他的手小声说道。而此刻周尚已经就坐,对着神情自若的孙策言道:“伯符,汝既与小侄公瑾乃断金之交。那至此便如同到家一样,不必拘礼。”
“如此,便多谢了!”孙策见周尚嘴上虽然说得客气,但帐中却并无另设客席。便坦然一笑,回头望了一眼陆议。此刻的陆议同样感受到了周尚的恶意,见孙策有意将自己推到台前,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道:“周太守果然深谙待客之道,这甲兵环列、虚席以待的架势,只怕荆轲再世、恐亦股栗不前,便是樊哙复生,也当赞胜似鸿门。”
周尚没想到孙策身边的一个亲随竟也有如此口才,便对着站立于自己身旁的一位少年笑道:“子鱼,这位公子伶牙俐齿,倒与汝相得益彰啊!”周瑜见状连忙小声对陆议言道:“此子乃吾周氏吴郡旁支,名唤周鲂!阿议,你可要小心了!”
果然那周鲂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便上前对答道:“兵围顽城,岂容片刻懈怠。中军所在,更乃将兵司命。孙将军虽是吾周家贵客,然今日终究各为其主。虽不见尔虞我诈,亦不得不陈兵以备变,还望见谅。”
周鲂这番话虽说的颇不客气,但却是义正词严。周尚虽故作不悦的对其喝道:“方才夸你几句,便在此胡言乱语,还不退下!”但目光之中却早已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孙策知道周尚是有意为难自己,便也不再支使陆议出头。亲自拱手言道:“周公,其实这位子鱼贤侄所言不虚。策与公昨日却是各为其主,但希今夜之后还能守望相助才是!”
周尚手捻着颏下花白的胡须,正色问道:“那如此说来,贤侄是有意倒戈来降咯?”不待孙策作答,那周鲂早已在一旁帮腔道:“若是旬月之前,你孙策能于宛陵将吴景、孙贲等人缚于明公马前,此事倒还有得商量。眼下汝孙家仅有鸠兹一座孤城,只怕便是举族出降,在明公看来亦不过是一群穷寇尔!”
周尚闻言嘴上虽责备周鲂道:“黄口稚子,汝懂些什么!”脸上却早已满是笑意,更对孙策言道:“贤侄勿忧!明公所恨者不过吴景、孙贲两贼,贤侄若能大义灭亲,则吾尚可为汝从中转圜。贤侄,此乃汝孙家最后之生机,切不可自误啊!”
周尚本以为在自己与那周鲂的一番唱和之下,孙策必是心绪大乱,说不定转身便赶回鸠兹,斩了吴景、孙贲之首献于自己的帐下。却不料孙策闻言却只是哈哈大笑,一时间更是前仰后合,竟显得好不开心。
“贤侄缘何发笑?”周尚有些不悦的对着孙策喝问道。孙策却只是轻轻的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依旧带着笑意说道:“我是笑周公已身在炉鼎之中,却还尚思如何能多分一羹!”周尚虽知孙策是有意相激,却也只能继续问道:“此话何意?”
笑意盈盈的孙策并不急于回答周尚的疑问,却是扭头对陆议问道:“陆主簿,吾等兵克横江之时,汝尽览樊能营中军册,可知这秣陵以西何人领军?”陆议此刻已猜到孙策的心意,便朗声说道:“那刘繇于军册之中言明:秣陵以西诸军皆归丹阳都尉张英节制。”
孙策微微点头之后,又继续问道:“陆主簿,汝熟稔本朝官制,可知何为太守?何为都尉?”陆议虽知孙策此时是有意抬举自己,却也只能继续答道:“将军谬赞了,小子虽才疏学浅。亦知自有秦于天下遍设郡县以来,一郡之权柄皆掌于太守,都尉虽然分掌军事,亦不过太守之辅臣尔。”
其实陆议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并不确切,毕竟自高祖刘邦建汉以来,太守理民而都尉掌军便乃常态。而若一地战时紧急,则仅以都尉当之,亦时有之。只是此刻见孙策有意挑发周尚,亦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果然周尚闻言并不动怒,反而笑着说道:“老朽不谙军务,著令张都尉统领全局,乃是明公知人善任。贤侄若因此而替老夫鸣不平,那实乃多虑了!”孙策见周尚笑的有些尴尬,知道他心中对此事并非全不介怀,便故意说道:“周公过谦了,策虽久居淮南,亦闻刘繇此番夺曲阿、破宛陵皆多赖公之谋划。张英等辈一介武夫,岂能与周公相提并论!”
周尚虽知孙策所言不过奉承,但终究还是颇为受用。轻轻的摆手言道:“唉!贤侄谬赞了!老朽早已不闻金鼓多年。此番从征,军中之事亦多仰仗公瑾才是。”陆议偷眼望去,只见周瑜笑而不语,便知周尚所言恐非只是客套。
孙策见周尚已然默许了自己的说法,便接着说道:“周公虚怀若谷,自非那沽名钓誉之流可比。只是小子听闻刘繇将那秣陵以西诸军粮饷亦归张英所掌。周公率这一旅虎狼之师,竟乞食于人。怎不令人愤懑。”
孙策此言一出,陆议顿见周尚似被戳中了痛处,不禁脸色一变。许久才强忍着怒气,低声言道:“生逢乱世,朝不保夕。孔孟大贤,箪食瓢饮,弗得亦死。想那袁术四世三公、兵多将广,然大溃于兖州。贤侄勇冠三军、豪杰景从,却身无立锥。皆因乏粮之故尔。”周尚说道此处,抬起手来指着周瑜对孙策说道:“贤侄,汝此来合众之意,公瑾早已相告。怎奈吾军目下受制于人。况君子终不立危墙。贤侄不若卷甲来降,与吾叔侄共事明公如何?”
面对周尚又一次的招揽,陆议本以为孙策会依旧选择一笑了之。却不想孙策竟微微点头道:“周公所言甚是,当此乱世,万民待哺,纵有精骑千从,亦难挡断粮三日。”周尚显然没想到孙策会这般配合,连忙说道:“对啊!刘州牧亦乃大汉宗亲,今复有江东。来日若举旗北伐,则光武可法;便是权守扬州,亦不失王侯之资啊!当今之世,君臣互择,亦属寻常。还望贤侄不要自误啊!”
周尚说话之间陆议始终观察着孙策的表情,发现他不仅听得颇为认真,更是频频点头,似乎已被周尚打动。心中虽然不免为其的折腰有些惋惜,但一想到昨日在横江津于麋对自己所言之事,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周尚见孙策低头不语,自以为火候已到,便对那周瑜言道:“公瑾啊!今日已晚,不若汝先送孙贤侄回去再做计较。”但出乎周尚意料的是,原本对自己颇为恭顺的周瑜此刻闻言却只是微微冷笑,竟始终岿然不动。周尚有些生气的转头对周鲂高声喝道:“子鱼,替我送客!”但不想周鲂亦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就在周尚不明就里之际,孙策却徐徐开口道:“周公方才所言,策亦已明了!只是这江东既乃形胜之地,又岂可付与那刘繇!”而孙策话音刚落,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来者何人?”替周尚把守大帐的那位中年将佐虽然大声喝问。但来人却似乎并介意,反而颇为不屑的答道:“吾奉张都尉之命前来,耽误了大事,小心你的脑袋!”说话之间,那人已然闯入帐中,颐指气使的说道:“丹阳太守周尚听令!”
陆议见那人衣着不过是个亲随的模样,却是如此目中无人,不免对那素未蒙面的张英平添了几分恶感。周尚虽恨此人倨傲,此刻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问道:“张都尉有何差遣?”而那人似乎颇为焦急,也不顾军情机密竟当着孙策等人的面大声说道:“方才那贼子孙策率数万大军猛扑我牛渚大营,为张都尉设伏大破,特著汝领兵前去助战!”
“哦?那孙策麾下竟有数万人马?”孙策知来人并不认识自己,便故意凑上前问道。“那岂能有假?我亲眼所见那孙策身高逾丈、赤面钢髯,带着无数贼兵卷地而来。也就是我家张都尉,指挥若定之间更亲引长弓,一箭便将那孙策射于了马下,想来那小贼八成是活不成了!现下其溃兵正退往横江。张都尉特命我前来调集兵马,好将这股贼兵一举全歼!”
那人正说的兴起,却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那方才在帐外喝阻他的中年将佐已然将一柄长刀架了他的脖子上,杀气腾腾的说道:“再有半句诳语,便教汝身首异处。”那人虽然跋扈,却不想是个畏刀避剑之徒。竟当即便吓得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口中不停的告饶。
一旁的周瑜正才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去,问道:“牛渚战事究竟如何?还望汝据实相告!”那人连忙答道:“今夜黄昏时分,横江督樊能率百余残兵溃入我当利军垒,言说孙策率部渡江而来,张都尉闻听其兵少,便连夜抽调了当利、牛渚两营精锐扑之。孰料行至半路便闻听牛渚失守。张都尉进退维谷,这才命我前来调周太守之兵往援,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言罢更是磕头如捣蒜一般。
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笑,便上前对周尚言道:“张英之邸阁、战具皆在牛渚。如今为孙校尉所夺,其败象已呈。还望叔父当机立断才是!”周尚虽自诩持重,但眼前一连串变故却实在来得太过突然。竟有些失态的抬起手来,战栗着对戟指骂道:“周瑜,你竟敢勾结外人欺瞒于我!那……那便休怪我不念这叔侄之情了!”随即更对那手持长刀的中年将佐喝道:“凌都伯,速速将那周瑜与孙策等人一同拿下!”
“诺!”那姓凌的都伯应了一声,手中长刀轻轻一挥,便割断了面前那张英亲随的咽喉。那人手捂着伤口,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的喃喃自语道:“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鲜血却已从其口中逆涌而出。而随着那人的死尸扑倒在大帐之中。孙策这才与那姓凌的都伯笑着说道:“坤桃叔,这些日子幸苦你了!”
“少主差遣,凌操万死不辞!”那都伯对孙策拱手行礼,转身又指着那周尚问道:“少主,这老匹夫周尚如何处置?”周瑜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尚叔父乃是贪恋这方才到手的丹阳太守之位,以致利令智昏,还望伯符见谅!”孙策微微一笑,便对那凌操吩咐道:“坤桃叔,那便有劳你带周公先去偏帐休息吧!”
陆议看着凌操率着帐中一干甲士将周尚押出了大帐,他虽然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依旧理不清头绪,但却也知道孙策与周瑜两人已经在谈笑之间尽夺了这营中的兵权。孙策迈步上前,坐在了周尚方才的位子之上。
孙策看了一眼依旧矗立在身旁的周鲂,便故意逗他道:“子鱼,你这小子可是越来越会演戏了啊!”周鲂则笑着答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也!”孙策知他引用的乃是《孟子》中的典故,更觉有趣,便笑着说道:“汝表字子鱼,莫不便是应了那子产之鱼,看来注定今生便是要来诓骗世人的啊!”
周鲂被孙策说的小脸通红,连忙答道:“我对孙将军和吾家瑜公子可是一片赤诚、天日可鉴的啊!”周瑜知自己的这个族弟虽然聪明,但终究城府尚浅,便上前对其说道:“好了!子鱼,你且先下去准备吧!一会随我率军前去‘驰援’张英吧!”
随后周瑜又从袖中取出两个系着红穗的木牌递给孙策,说道:“伯符,此乃我叔父军中符信,持之可往来自如!”孙策闻言点了点头,接过周瑜手中的符信,递与徐盛、丁奉两人,命道:“徐盛!汝先返鸠兹,告于吴景、孙贲两位将军,言城外之围已解;丁奉,汝则持此符信,引邓当、吕蒙所部精骑入营,拱卫中军,以防有变!”
陆议见孙策、周瑜两人似乎对眼前的局势竟早有腹案,心中自然颇为钦佩。不想孙策却突然将目光转向了自己,低声说道:“阿议,有劳汝今夜尽览这营中军册,查找吾家权弟和翊弟的下落!”一旁的周鲂闻言顿时故意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大声说道:“吾叔父营中的军册可是堆积如山哦!”孙策知那周鲂是有意逗陆议,便说道:“即如此,那子鱼你便与阿议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