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恒今天又看见了那个迷一样的黑影,在仓房的东门窸窸窣窣,不知在踅摸什么,数日以来他多次瞟见黑影的行踪,第一次是在给老爷送完小食回房的过程中,他听到附近传来奇怪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某条偷吃东西的小野猫,并没有多加注意,其他仆人丫鬟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问题出在前一天,徐府的二小姐要成亲了,对方是燕山城银泰当铺的大公子金封羽,在迎亲当天的时候,一个本该负责抬轿的苦力突然不见人影,不过下人一枚,也不必太过在意,再找就是。
赵恒想了想,思绪飘到了那顶花轿上面,轿门经由朱红漆制的青藤编织而成,轿顶四角腾起,四角各嵌着华丽的珠子,帘子上面绣满了一些扭曲的图案,看上去像某种古时先民使用的甲骨卜辞,据银泰家下人所述,这顶轿子是燕山城最负盛名的匠师完颜生设计,完颜生多次入宫,和司衣司共同设计祭天大典的礼服,由此可见银泰当铺的财力之惊人。当然,这一切都还是为了配得上轿子里的那个女人……
黑色的影子隔着草垛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它探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血渍,吞下了最后一块碎片,“今已果腹,择日再食”,混乱不清的音节从它的口中发出,恰好被门外的赵恒听到了,只不过赵恒根本听不懂,误作是野猫之流,其实黑影说的就是本地语。
赵恒决定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抄起一根木棍,悄悄地往仓房门口走去,夏日的骄阳毒辣的毫无人性,赵恒的头上积满了汗珠,争先恐后的想要摆脱皮肤,他短暂的屏住气息,道观的师傅教过他一些平心静气的方法,心脏缓慢地抽动着,空气里飘来一股胭脂和檀香的气息,这是,这是,你是二小姐?!
站在赵恒面前的,是本应身在金家的二小姐徐水花,徐水花,则是桃李那年惊动全燕山城的美人,从未在世人面前露过脸的她,第一次入世就让无数的男子倾慕不已,下到毛头小子,上到糟老头子,无不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赵恒自是不会例外,再者,眼前的徐水花衣着单薄,妆容却是十分艳丽,不同于青楼女子刻意的揽客妆容,似乎那张脸上本就写满了魅惑二字,又或者,她本人就是魅惑的化身。
这下道观师傅所教的,静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的道法全被抛诸脑后,徐水花把自己的双手挂在赵恒脖子上,脸颊迅速靠近他,在他面前吐气如兰,“赵恒你可知道,其实我对你倾心已久,你可愿与我相爱一番?”赵恒彻底绷不住了,甩手扔掉了木棍,放下了任何的猜忌,只为了此刻的欢愉,徐水花身上的气味是如此诱人,仿佛某种妖艳的花,馥郁入骨,能够摄人魂魄,赵恒呆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或许是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颤颤巍巍的,随即他惨叫了一声“不!你到底是谁?!”话音未落,仓房便又陷入了往日的死寂,只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还会传出。
“这,听起来不就是个好色之徒遭报应的故事吗?”
“那赵恒多半是遇着妖精,给吃掉了!”
“得了吧,这事你们再给嘀咕嘀咕,说不定明天就成了赵恒是敌国间谍被灭口的故事!我说你们不好好伺候大少爷,在这很闲吗?”金府总管王三从账房里走出,刚好撞上几个丫鬟八卦,不由得心生厌烦,几个月前少爷娶亲本是大喜之事,却偏偏遭逢这种怪力乱神的灵异事件,丫鬟添油加醋的描述更是让他火冒三丈,王三连忙驱赶了她们,仆人拿着蒲扇不停地为他送风,“还拿这种东西扇风?去把上个月购置的那件电扇搬出来,热死我了!”仆人见王三愈发暴躁的情绪,连忙撤去库房,以求一时宁静。
王三自个沏了一杯冰茶,满脑子都是匠师递交设计图时吩咐的话。
“你们宅子里可能有不洁之物,要多加小心,特别是迎亲这几天不可懈怠”,说完这话两天后,匠师便从此消失,王三派人全城搜查都未果,打算去衙门报案的时候,玄关处挂着一个锦囊,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如遇险急解囊即可”
锦囊的事王三只和大少爷以及老爷说过,他们不敢擅自解囊,将它保管在金府宅邸的密道中。“锦囊?”王三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便推开正搬着电扇的仆人,朝仓房跑去,“三爷你的电扇在这!唉,真是不好伺候的主子!”仆人揶揄。
二
大少爷金封羽坐在自己的卧房内,算着当铺的开支,老爷今年开始把当铺的账务放给他负责,把最重要的煤矿生意交给了二少爷金陆一。
对此安排,老爷的说辞是“老二的头脑和性格更适合打理煤矿那边的生意,老大那性子太柔,容易吃亏,再加上老大好歹也是天学司出来的人,算术肯定没问题的。”老大和老二都很满意父亲的安排,老二在矿场干的风生水起,从基层开始,日复一日地亲自下矿洞帮着挖,起初工人们以为这是新东家刚来做做样子,可是老二的坚持,削弱了他们的猜疑,并让他和那些工人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情谊。
这也是老大最不清楚的地方,在他看来,数字之间的转换运算才是真正有意思的东西,仿佛蕴藏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其他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因此,老大在参加京试那年中了运筹科的状元,天学司极力举荐他入工部,很多达官贵人也在此时开始注意到燕山城这个日趋强大的金家,纷纷前来示好。但是,金封羽拒绝了,选择回当铺,帮着算账本,这一举动震惊了许多看好他的人,从此金封羽的名字也留在了更多人的记忆里。
有的人说,他是喜欢经商,对仕途无感,还有人说,是朝廷刻意打压,疑是金家安插势力,想要踏入政界,金封羽自己很清楚,留在宫里就是进了牢狱,浑身都是枷锁,还得应付高高在上的皇帝,不如算账本来的轻松,反正家大业大。
殊不知,他的惊世之举也惊动到了徐水花,这个如她名一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在一个重视妇道的社会里,徐水花无疑是最出格的,自打二十起,她凭着自己艳世的容貌和丰腴的身材,便四处和燕山城的公子哥们传出绯闻,家里也管不住她一天天往外跑,坊间有传言,看守她的都是女性,因为男性都会不由自主的迷上她,从而服服帖帖,为她做任何事。
而金家大少爷,大概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见了她,毫无波澜的人,婚事最初是徐水花自己向金家夫人提出的,金家夫人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因为徐水花的“不守妇道”而认为她是青楼女子,她说“或许封羽那么呆板的人,跟素来自由放肆的你倒也能合得来。”徐家想着能攀上金家,何乐而不为呢,金家给的嫁妆清单更是让他们的疑虑彻底消除,看来亲家很看得开呀。
至于金封羽,他见到徐水花的第一眼,礼貌地说了声“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毫无波澜,
“可以,我很喜欢你,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金封羽必须承认,客观来说,徐水花确实是那种能诱惑天下男子的盛世美人,他并非道观或者寺庙里那些禁欲节欲的修行者,虽然只喜欢数字,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不过徐水花的出现也只是增添了那么一丝色彩,仅此而已。
新婚花烛夜,金封羽第一次允许自己放纵欲望,但他也并未就此沉溺女色,而是继续算着那些账本,徐水花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只是碍于金家大少奶奶的身份,不敢如往日明目张胆地和其他男子勾搭,她的容貌和在男性周旋间练就的谈吐却也成为了金家往来商界的重要利器。
徐水花本以为金封羽是唯一一个见了她会不动摇的人,直到某一天在胭脂铺里,她碰上那个有着几分英气的蓝衣少年,少年的眼神很空很空,徐水花猜不透这是个怎样的人,反倒起了兴致,于是找人悄悄打听,只得到一个消息,少年是最近才进燕山城的,应该是外地人,这让她更加好奇了起来,向来胆大的她主动问好少年,“你好,我是徐水花”,她轻轻地说着话,似乎害怕自己的烟尘气息沾染到少年身上,少年没有回答她,眼神却陡然产生了少许变更,他起身,开始收拾胭脂铺,准备离开,徐水花心想自己是不是吓到了他,便又上去解释,“哎哎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认识你”说完给了他一串青藤手串,“这是我自己编的,送给你,如果有什么麻烦来金家找我哦!”徐水花轻声说道,将手串放到少年手心,少年犹豫了一会,还是收下了。
“谢谢”,少年说出这几个简短的字后就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海中,徐水花愣了一会,微微笑了起来,“还是会说话的嘛”,打这之后她的心情一直还不错,偶尔期待着再次遇到少年。
三
耶律瑾用魔导笔在地图上不断搜查,还是没能找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耶律法师,看起来这座城里的霍罗不好找啊,我晚上在各处阴巷暗街里监视,都没啥结果。”“你先把手上那串烤肉放下再说这话行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去干嘛的。”“行了行了,元老院那边派来的新人到燕山城了吗?”耶律瑾制止了二人的争吵,提出自己的疑问,名为颜双玉的女子语调变得恭顺,“报告法师,新来的骑士应该已经到了,这几天好像在城里打探情况。”名为满庭竹的男子一口咬掉冒着热气的烤肉,嘴里含混不清地回答,“这小子,第一时间怎么不来报到呢,新官上任都得烧个香的呀。”颜双玉又怼了他,“得了吧,人家是在搜查霍罗,哪像你,不务正业。”
耶律瑾没有在意二人的对话,他找了张凳子慢慢地坐了下来,望着桌上的青藤链,沉默不语。
王三气喘吁吁地靠在花轿旁,他端着手里的锦囊,仔细核对上面的图案与花轿的图案,遗憾的是,王三并没有看出来有什么关联,虽然都是歪歪扭扭的线条,却再难看懂其意,王三瘫坐在地上,也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过了很久,他从先前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一转头,徐水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王三被吓到了,她穿着单薄露骨,一身的妖媚之气开始弥漫开来,狭小的库房里,王三虽然难逃美色诱惑,但还是保持着理智,他谨慎地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快出去,穿着如此不雅成何体统!”徐水花没有开口,嘴唇微微张开,把身子靠过去,一把抱住了王三。
“虚伪的灵魂倒也还不错。”黑色的影子呼啦呼啦地说着奇怪的语言。
金封羽算完了今日的入账和支出,他手捧着厚实的账本!准备递交给王总管,却找了个空,问下人,下人指着库房,他便前去库房,还是没有人,倒是地上有些蓝色的荧光物,金封羽用手帕沾了点,仔细观察,没有气味,只是泛着淡淡的蓝光。他大声呼叫王三,没有人回应他,“奇怪,人到哪去了。
等到金封羽出来时,天色已黑,仆人提醒他去正堂用饭,饭桌上,王三的位子还是空着,这下老爷也颇感奇怪,他问了下人,下人回答自下午王总管进入库房便没再出来过,徐水花此时开了口,“喔,我落日时分看到他的,他说要去采购一些家什,然后就从后门走了,就是他人那时有点奇怪,铁青着脸,现在回想还有些后怕。”金封羽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没有附和,吃着自己的饭。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
老爷扒拉了几口白饭,不一会便离席而去。
他叼着烟斗,仔细打量着库房里的陈设,确认了锦囊还在原地后,缓缓舒了口气,“这王八蛋是想干嘛?”语气阴沉似刀。老爷从库房走出,又踱步到后门,四下张望着附近的人影。
一个人也没有,虽说是傍晚,平时这也没少见人路过,摆摊的卖菜的都在,此情此景确是太过不同寻常,老爷因为年事已高开始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了不一样的光芒,他提着一盏煤油灯,试图搜寻蛛丝马迹。
“羽儿你去看看你爹,他有点不对劲。”金夫人微皱起眉头来,想来是担心老爷,金封羽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向金夫人和徐水花问安之后,也起身离开大堂。
一刻钟过去了,眼见大少爷和老爷都没回音,金夫人意识到了问题,她带着金家十几个年轻力壮,在府里寻找他两,最后在后门见到了金封羽,却不见老爷,“羽儿你没事吧?你爹呢?你看见他了吗?”“我也在一直找他,刚刚我看到一个身影从后门窜出去,于是就跟过去一探究竟,然后我就在外面找了一圈,只找到这个。”
金封羽手心里攥着库房的一串钥匙,其实他的兜里还藏着那个锦囊,当然,锦囊的事不可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有,有妖怪!!”听到声音,所有人立刻回头,那是大堂的方向,“水花还在大堂里,遭了!快回去!”于是大家又连忙回到大堂,只见几个仆人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睛更是白的吞噬了黑色,几个胆子大一点的壮汉把手放在他们鼻下,没了气儿,“夫人,这些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