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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段跌到人生谷底的日子

1

“说什么有梦想的人最美……”

赤松德郎在心底恨恨地咒骂着。

“这世道,什么梦想,还不都是白日梦。”

对赤松而言,人生就像是一连串陡峭难行的漫长坡道。

尽管年轻时,他也拥有过称得上梦想的东西,然而现在,面对毫不留情地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残酷现实,过往那些关于梦想的记忆,都已变得模糊不清。

赤松刚参加完一场守灵式。

自菊名站搭上东急东横线的快车后,赤松便一路随着车身摇晃。晚上十点过后的上行电车里,一片空空荡荡。面前的车窗里,映照出一个愁眉不展、双手抱胸的矮胖身影。赤松这才发现,本以为自己还年轻,却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过了不惑之年。变得稀疏的头发,疲惫不堪的表情,额头还泛着油光……

虽然不想承认,但再怎么看,自己都是一副大叔模样。

不只如此,现在的赤松,就算再怎么恭维,也都称不上是个体面的大叔。虽说是社长,但也只是家规模甚小的中小企业,而且和时下流行的计算机或其他五光十色的创新产业全然沾不上边,是土里土气的运输业。就连公司名称“赤松货运”都是那么无趣,或许当初应该取个“赤松物流”之类的名字,至少听起来会比较酷吧!然而,就算改掉公司的名称,也无法让业绩就此好转,或是解决入不敷出的难题。

话说回来,刚才的守灵真是令人难受。在赤松过往的人生当中,还未曾经历如此煎熬的守灵夜。

赤松之所以参加刚才的守灵式,是为了去赔罪。

往生的人,是一位今年才要满三十三岁的年轻主妇。

那位家庭主妇,丧生在赤松货运的货车车轮之下——不,准确来说,是从货车上脱落的轮胎,正好击中了走在人行道上的那位主妇。

主妇当场死亡。

“非常抱歉。”这句话,赤松今天一整天不知说了几次。

再多的悔恨都已于事无补。这一点不只对死去的主妇来说是如此,对赤松而言亦然。

遗照中的主妇,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望向远方。在赤松看来,她仿佛是在凝视着远方的梦想。

那位主妇,叫作柚木妙子。

这位女性所拥有的,一定是赤松所不曾抱持的梦想吧!

当这次意外事故发生时,妙子正牵着一个小男孩一起散步。虽然男孩只是跌倒擦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当赤松看见守灵夜上整晚哭泣不止的孩子时,那种强烈的悔恨就仿佛要撕裂身体一般,不断地折磨着赤松的良心。

赤松货运的这场轮胎意外脱落事故,在一瞬间打碎了这对幸福母子的梦。

而肇事的那辆货车的名称,就叫“美丽梦想家”。

那是由知名汽车大厂“希望汽车”所生产的大型货车。

“这算哪门子的美丽梦想家啊!”

赤松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脑海中自言自语,没想到坐在附近的乘客却吃惊地把目光瞥了过来。

看样子,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了。

“美丽梦想家”所运送的,就算真的是梦,恐怕也是人生中最糟的一场噩梦。

电车开始穿越夜色昏暗的多摩川,在脚下发出敲击轨道的规律声响。不久后,驶过铁桥的电车开始慢速滑行,驶入高级住宅区“自由之丘”车站的月台。

赤松拖着沉重的身体起身,从大井町线的月台下车后,换车到等等力车站。赤松货运的公司办公室,就在距离这里徒步十分钟的地方。

还没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赤松就看见宫代直吉慌张地从座位上起身。宫代是老员工了。按照规定,从事运送业的公司必须有一位专业的运输管理人,宫代便身兼赤松货运的运输管理人及专务[1]的职务。

“社长,您辛苦了。情况如何?”

赤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好说的。”

“这样啊……”

宫代闻言也跟着叹了口气,“那么,和对方谈得如何?”

“没辙。我虽然试着向对方赔罪,但除此之外根本无法进行任何对话,再说毕竟是守灵夜……”

宫代一脸苦涩地紧咬住下唇。

“门田那家伙呢?”

赤松连外套都没脱,一边疲倦地颓坐在椅子上,一边问着。

“还留在公司。我叫他留下来等的。”

赤松用手揉搓着膝盖到小腿一带的肌肉。由于在吊客络绎不绝的葬礼上全身紧张地持续站立了三个小时,现在他的两条腿肿胀得不得了。他伸手将念珠放在桌垫上后,用手摸了摸额头。冷汗直流的触感,透过指尖传了过来。明明已经空腹了许久,但他却一点食欲都没有;明明是疲惫不堪,却因为神经过分紧绷而睡意全无。

“警方来消息了吗?”

“没有,我想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在事态没完全弄清楚之前,虽然无法断言什么,但总觉得势头有些不对。”

这场意外发生在两天前。当时,赤松正在市里一位客户的会客室中商谈着重要公事,因而无法接听电话。但当他与客户告辞之后,看见不到一小时内来自公司与宫代手机的未接来电竟高达七通之多,赤松便知道一定出事了。

告辞客户之后,他马上打回公司,手机中,接电话的宫代明显声音慌乱。

“社长,对不起。发生意外了。情况很糟,是人身事故。”

“什么!”赤松只吐出这句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宫代接着说道:

“是安友的货车。刚才他打手机联络过我,声音听起来相当慌张,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现在我先派高岛过去了。目前只知道对方被送到了医院,但具体是哪家医院还不清楚……安友目前似乎正独自在警方那里接受侦讯。”

安友研介,赤松货运新来的司机,刚被聘用了半年。根据他的履历,这几年来他都担任货车司机辗转于各地,年纪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至于宫代提到的另一个人——高岛泰典,则是位身兼总务科长、深受公司信赖的司机。

“总而言之,社长,请您先赶紧回公司来吧!”

于是赤松取消所有预定行程,急忙赶回公司,但人还在半路,坏消息便已传来。就在赤松加紧脚步,从最近的车站跑回办公室的路上,他接到了噩耗,整个人就像停止的发条般愣在原地。

“过世了?你说过世了吗……”

赤松喘着气,仿佛地球上所有的氧气都消失了似的。视野中的一切纷纷失去了色彩,呼吸越来越困难。他低声呻吟,举起拳头用力朝自己的额头捶去,口中发出“啧”的一声。接着,他沮丧地垂下头,双手撑在路旁的护栏上。快要崩溃的赤松,好不容易强打起精神,这时一辆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尘埃飞扬,刺激着他的喉咙。

“怎么会这样……”

分不清是悔恨还是绝望,仿佛跌入了灵魂的深渊。这既不是梦也并非谎言,而是事实。面对这残酷又无可救药的现实,赤松只有不断喘息。

回到办公室后,他马上听取宫代转述来自高岛的报告。

“意外是发生在货车离开相模机械,前往横滨市内工厂的途中。据高岛刚才告诉我的情况是,安友才刚踩下刹车,左前轮的轮胎就飞了出去,击中了走在人行道上的被害人后背。虽然马上叫救护车送医急救,但据说是当场死亡。安友人还在警察那边,但事情光是这样,就已经很不妙了。”

那时宫代望向赤松的视线里,隐含着敏感警戒的目光。

“你说轮胎,飞出去……”

赤松眼神空洞地望向宫代。

“问题就出在这里啊,社长。”

宫代回以沉着的视线,朝赤松身后一瞥。那个地方是赤松货运的停车场,以及公司附设的维修厂。轮胎不可能说飞就飞出去,一定是因故脱落了。

“没有超载方面的问题吧?”

赤松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所谓的超载,指的是货车上装载了超过法定重量的货物。若真有超载的情形,那么就不只是货车本身,而是整家货运公司都将遭到勒令停业的命运,再加上最终致人死亡,凡此种种,简直可说是最不想见到的糟糕状况齐聚一堂。

“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心,不过仍有可能是维修不当。”

即使是这样的话,归咎到公司的责任也还是很重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不清楚。”

宫代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

接下来没过多久,管区港北警察局便来了通知,要赤松前去接受问询。

负责和赤松对话的不是身着制服的高级警官,而是港北警察局一位名叫高幡真治的刑警。这时赤松才意识到,这件事并非被当作意外事故来处理。

之后历经了数小时的侦讯,警方详细询问了赤松货运车辆维修的状况、维修技师的经验、工作环境,同时也问及过去是否发生过事故。

赤松也和被警察带出来的货运司机安友说上了话。

“当时我正开在从纲岛往大仓山方向的平缓弯道上。当我踩下刹车时,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瞬间我握紧了方向盘,接着整个驾驶室就这样猛地撞上了道路一旁的人行道。当时我已经搞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情况了……”

安友说的这情形发生在轮胎脱落之后,而他似乎也没目睹到轮胎飞上人行道、猛烈击中被害者的那一瞬间。事发现场与港北警察局距离相当近,安友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讲述着当时的情况,整个人已是面如死灰,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那时你的时速大概是多少公里?”

“我想应该是四十左右,因为当时前方也还有其他车辆……”

刚好符合法定限速,而且当时跟在安友后方的车辆的驾驶员也证实了安友并无超速的情形。

“事发之前有察觉任何异常吗?像是轮胎松脱之类的?”

“不,完全没有。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负责侦讯的刑警用质疑的眼光,望向低垂着头、面无血色的安友。

“事情发生前,有没有撞到什么东西?”

赤松这么问,但安友只是摇摇头。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再怎么样,轮胎都不可能毫无理由地脱落。这时,赤松甚至已做好了会因业务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而被逮捕的心理准备,想必安友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不管是开车的安友或是社长赤松都没有遭到逮捕。

理由是无法“当场确认”犯罪事实。如果今天是货车直接撞死了人,毋庸置疑一定会被逮捕的,可是轮胎脱落所造成的事故,当中的责任归属光看结果是无法判定的。高幡对赤松如此说明了不予逮捕的原因。

“对不起,社长。”

走出警察局后,面对深深低头的安友,赤松全然无法发怒。

“没办法,那是意外。”

赤松这么说,“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至今还无法下定论,不是吗?”

然而,自事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天,事情的结论还是没有找到。

一方面要替死者验尸,接下来则是今天要整夜守灵,明天要举行葬礼。说起来,真正在循序展开的,也就只有这些人死后必须进行的无聊程序罢了。

这起事故受到媒体极大的关注,相关新闻不断地播出,还被刊登在了隔天的早报上。虽说尚未得出明确的结论,但车辆所属公司的赤松货运不论怎么看都是“加害者”。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人命还要来得更贵重的了。虽然早已明白这个道理,但今晚参加了守灵夜之后,赤松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如果问题不是出在司机身上的话,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维修不当。

“叫门田过来。”

望着宫代离开的背影,赤松沮丧地低着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

2

赤松从原本服务的大型货运公司离职,转而进入赤松货运,是在三十二岁那年。当时,是父亲的病,致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说起来,赤松其实并没有特别想继承家业,但在升上大学四年级时,他总觉得自己就某方面来说,“有点讨厌匆匆忙忙的工作”,对于璀璨的未来也没有多大的展望。于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脑袋里所浮现出的就业场所,就只有自幼以来所熟悉的运输业了。

那时,刚好大学柔道社的学长为赤松介绍了一份工作。“要来吗?”“那么就请多多指教了。”简短几句寒暄之后,他只经过一次面试,就轻松决定了任职的公司。大学毕业之后的十年,赤松都过着大企业上班族的生活。虽然自己这么说似乎有点老王卖瓜,但赤松自认为工作相当地勤奋。在他三十岁前,便已经拥有代理科长的头衔,公司也很放心将重要的工作交给他负责。渐渐地,赤松自身对工作的热情也增加了。然而,就在作为上班族正要开始冲刺的时期,父亲却病倒了。那是赤松三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自昭和三十年代[2]白手起家以来,用人生将近四十年的岁月撑起赤松货运的父亲,在病倒之后仅仅一个月便过世了。

公司的员工也需要照料,而且赤松也一直明白总有一天自己必须继承公司。只是说老实话,他从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让他不禁有点惊慌失措。

没人能让自己有样学样,也根本不知道怎样当一社之长。赶鸭子上架的赤松为了肩扛起拥有九十个员工的公司,只好从基本的“所谓的公司究竟是什么”这样的学习开始,摸索着坐上了社长的位子。

经营货运公司所需要的,与其说是头脑,不如说是体力。出身体育社团的赤松,将从社团中学到的本领发挥在此。脑袋还搞不清楚的事情就用身体力行去记住,赌上一切体力去拼出胜负。

经营中小企业的困难之处,没有实际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客户与老员工的背离、营业额的减少、成本的增加——遇到的艰难险阻多如牛毛。每次遇到这种状况时,赤松总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地努力到底,才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当上社长后,赤松体会到的第一点就是“社长真不是人干的”。这个职位有如地狱。不管怎么努力,每次的结算报告都只是勉强打平而已。只要不背负赤字,就算是值得庆幸了。

然而,当赤松猛然意识到“要靠运输业这行过活真是难啊”的瞬间,他不禁感到吃惊。

因为回想起来,自己过去从未在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的怨言。父亲总是默默工作、咬牙苦干,供自己念书,以及给员工发薪水。就是因为他太努力工作,导致连体检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以致发现身患癌症时已经是晚期了,结果因此辞世。在为家人及员工鞠躬尽瘁的同时,父亲的身体就像公司里那些货车一样,不断地耗损折旧着。

“谢谢你,老爸。”

当员工们都下班回家后,赤松独自在寂静无声的办公室里这么低语着,眼泪夺眶而出。那是他当上社长之后的第一个结算日,接近六月底的某个深夜。时逢梅雨季节,办公室外下着绵绵不断的细雨。

拥有八十辆货车,年营业额七亿日元,员工九十人,位于世田谷区等等力的中小型货运公司。

当上社长这十年,虽然艰难与困苦不断接踵而来,但至少公司本身并未发生重大纠纷或事故。他也想过要是被卷入更麻烦的事件的话,公司是否能承受得住,但,唯有这次的事件,并不像以往那样顺利。

面对警察一而再、再而三针对“维修不当”的质问,赤松一方面不断否定,另一方面内心却也感到迷惘。他无法从心底说出“绝对没有那回事”。

说老实话,这也是他对负责维修的作业员的工作态度并没有自信的缘故。也正因如此,在接受警察侦讯的过程中,负责维修车辆的那位员工的脸,一直不断地浮现在赤松脑海中。

这时,宫代一脸严肃地回到了办公室。

在宫代身后,跟着一个不敢正眼看向赤松的金发男子。

他就是这次出问题的卡车的维修技师,门田骏一。

赤松从放置待处理公文箱的架子上,抽出了资料,当时应该是宫代放进去的。

那份资料,是三年前二十岁的门田进公司面试时的简历与自我简介。

虽然门田拥有在专门学校取得的维修技师资格,但赤松当时对于是否录用他这件事,也着实烦恼了一阵。除了门田给人吊儿郎当的印象之外,他在面试时那全然不曾正眼直视赤松的样子,也令赤松心存芥蒂。

“社长,我带他来了。喂,门田!”

被宫代这么一叫,门田才畏畏缩缩走上前,用着依然带点叛逆的眼神望向赤松。眼前挑染金发、戴着耳环的门田,就赤松看来,的确是属于难以沟通的那种异次元人种。

“我应该说过,不准染金发吧?”

赤松一开口就是这句。这已经是在责难对方了。门田没有回答,赤松只好又补上一句:“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赤松脑海中浮现起一个月前的一幕。当时他看到门田莫名其妙染了发,就骂了他几句。当时,门田的表情也和现在一样桀骜不驯。

结果,连宫代都发飙大吼“好好回话”,门田这才勉强应了一声“哦”。

即使忍住纠正“不是‘哦’,要回答‘是’才对”的冲动,赤松还是禁不住生气地怒斥他:“在公司里就该把你那耳环摘掉!”

问题就是出在这家伙的维修上吗?

这样的疑问充斥在赤松心中。这时,谷山次郎手中紧抓着沾满油污的工作帽,满脸歉意地走进了办公室。谷山身为维修科的科长,是公司登记在案的维修管理负责人。虽是挂着科长的头衔,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手底下没有任何一名部下,是个光杆科长。赤松也是考虑到他已近退休年龄,才会在三年前聘用门田作为他的下属,打算等门田见习几年之后,就让他们交接。

相较于门田,反倒是眼前的谷山表情更加颓丧,甚至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因过度自责而崩溃。这两天,谷山憔悴得形容枯槁,整个人都变了样。毕竟,若这次事件的问题真的出在维修,第一个会被移送法办的不是别人,正是身为维修管理负责人的谷山。当然,轻信了谷山维修报告的赤松,被逮捕的可能性也很高。

而且问题还不止警方,从明天开始,陆运局[3]的人也将涉入调查,要是演变成最坏的情况,甚至会勒令公司停止营业。

“真的很抱歉。”

谷山代替门田赔着罪。

“这次可不像往常,说句‘下次注意’就可以算了啊,猴田!”

“猴田”,这是长了张猴子脸的门田的绰号。

但门田回应赤松这句话的,却是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神。从那眼神中,赤松感觉到年轻人特有的叛逆,连带使得他的内心也开始溅起了火花。与此同时,完全不做任何辩解也不道歉的门田,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货运这一行最重要的基础,就是货车的维修。而门田这样的男人,是绝对不值得被委以如此重任的,哪怕只是一部分而已……面对如今的结果,赤松感到无比后悔。他瞪着门田说道:

“迄今为止,我一直等着看你什么时候会改掉这种态度,但老实说,我感到很失望。染头发、戴耳环,就你们年轻人来说,或许会觉得是展现自我个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公司这种地方,并不是只有年轻人而已。抱持着敷衍了事的态度工作,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你明白吗?”

门田依然不搭腔,只是用更忤逆的眼神望向赤松。

“我才从死者的守灵式回来,在那里看到了过世被害者的遗照。我说你啊,对于夺走了一条人命这件事完全没有反省吗?不能站在失去母亲的孩子的立场想想吗?要是听懂了,就改改你那态度!”

“咚”的一声巨响响起。

那是门田用力踹了赤松的桌子一脚。

“你这家伙,这是什么态度!”

在谷山这么怒喝之下,门田才终于开口,但一开口,却是出言不逊地顶了一句“啰唆”!

“你这是什么态度!”

就在宫代上前揪住门田的领子时,谷山也气得用力挥了门田一拳。

门田单薄的身体就这么飞了出去,乒乒乓乓撞翻了办公室里的椅子。

“公司不需要你这种人,给我走!你被开除了!”

赤松对着倒在椅子中间、用手背抹去口角血迹的门田这么大喊。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之中,两人的眼神一阵对峙,最后是门田先移开了目光,撂下一句:“哼,走就走!”这个赤松货运的问题员工,就这么冲出了办公室。

“社长,真的很抱歉,我给您赔罪。”

“这不是谷老的错。”面对痛心地闭上双眼、用力捏紧了手上帽子的谷山,赤松也只好不再追究。

“都是我没教好他……”

“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维修科最近工作太繁重了。按照规定,货运从业者每三个月必须进行一次车辆维修,除了新车之外,每十二个月必须做一次车况检查,而上个月正好遇上车辆维修与车况检查的时间重叠,谷山和门田都忙得不可开交。和赤松货运同等规模的公司,很少像这样在公司内部自行雇用维修师。多半的货运公司都采取与维修工厂签约,然后每三个月委托对方维修一次的方式。赤松货运这么做,是希望能借此拥有委托外部工厂时所没有的融通性,同时也是为了节省经费。除此之外,谷山和门田也都拥有大型货车驾驶员的资格,因此,万一驾驶员人手不足,他们也能随时支持。更何况门田进公司已经三年,算得上是老手了;无论谷山是多么有能力的维修技师,要是还得一一检查部下的工作,事情根本做不完。

“要追究管理责任的话,应该是我来负责,而不是谷老你。”

看着脸部表情变得更加扭曲的谷山,赤松以仿佛要驱散沉重气氛的轻松口吻说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你们两位都辛苦了。今天就先这样,你们也下班吧。我也要回去了,太累了啊。”

“您辛苦了。”宫代轻声致意。赤松微微点头,拖着仿佛鞋子里装了铅块似的沉重脚步,走进无云的夜空之下。

3

“社长,方便打扰一下吗?”

这是几天之后的早晨发生的事。这天一大早,赤松先去拜访过几位客户,上午十一点多才进公司。似乎一直等着他的宫代,随即来到赤松座位附近,以其他员工听不见的低沉语调询问。

“是有关门田的事。”

赤松不发一语地点了头,指了指兼作会客室使用的社长办公室。

陆运局的调查一直到昨天才结束。赤松为了应付那些调查,早已累得筋疲力尽。陆运局对于运输管理和维修管理的部分虽然做了彻底的调查,但结果却是“未见疏失”。正因为是重大事故,所以陆运局监察官信心满满,认为“总会调查出什么重大疏失”,但事到如此,他也不得不称赞赤松货运说:“你们做得不错嘛,真令人意外!”

赤松从办公桌前起身,率先坐上沙发,想要点烟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动作。明明已经戒烟不知多少年了啊,身体却无意识地恢复了当时的习惯,这一点让赤松自己都吃了一惊。看样子,这阵子疲惫累积的程度确实超乎自己想象了。宫代不明就里地看着露出惊讶表情的赤松,继续说道:

“是这样的,昨天我在监察官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件东西。”

宫代递出的是一本装订成册的活页夹。绿色的封面沾满油污,用马克笔字迹拙劣地写着“维修手册”,下方还写着“维修科门田骏一”的名字。

“请您看一下这个。”

翻开活页夹,里面记载的是约莫一周前的记录。车辆编号是十五号车。

“是那辆车吗?”

赤松抬起头望向宫代,宫代默默地点了点头。十五号车,就是发生那起事故的大型货车。

“谷山从维修场那边,门田桌子的抽屉里找到的。您怎么看?”

活页夹内装订的,看起来应该是门田自制的“检查项目表”。除了法定的检查项目之外,还另外加入多达五十个项目。在那上面有门田的笔迹及打钩的检查确认记录。

“这根本比法定的检查内容还要严密多了。”

赤松一页一页翻着手册,发现第一页的记载日期大约是一个月前。

“那家伙,一个月前听了社长的训斥后,做了他该做的事啊。”

“糟糕,那天错骂他了!”

赤松皱起了眉头。

那晚之后,门田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司里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是赤松当着门田的面,亲口说要开除他的。

“以防万一,我还检查了其他由门田经手维修的货车,他真的做得很好。如果做到这种地步还要被说是维修不当的话,肯定会想‘那还要我怎么做’吧!”

赤松不禁倏地站起身来。

“我去去就回。”

“您要上哪儿去?”

“门田家啊。可以给我住址吗?”

宫代赶忙站起身,从人事档案夹中取了一份资料复印件回来。赤松将那张写着位于上池台地址的纸张塞进口袋,一头钻进停在办公室旁的业务用小货车,发动引擎。

“您要开这辆车去吗?”

“是啊。回来时需要我顺便载什么货吗?”

“不,不是什么货啦。”

说完这句话,宫代咧嘴一笑道,“请您只要把门田那家伙载回来就好。”

“真是笨啊,”赤松心想,“我真是个笨蛋!”

明明过去在大企业上班时,最让自己觉得不爽的事情之一,就属关于人事的安排了。

那是个没有水平的家伙飞黄腾达、真正有实力的人却总被当成笨蛋的世界。看到这种情况时,赤松的心中就会隐约燃起一种“上司也好,人事部也好,到底大家的眼睛都长到哪里去了”的愤慨。

结果呢?看看现在的自己,跟那些愚蠢的人事部又有什么两样?

门田是不是在试探我呢?此时赤松在心里这样想着。

不、不,事情难道真的是这样吗?赤松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思考着。小货车驶出等等力住宅区后,通过环状八号线,切入开往羽田方向的卡车行列之中。

“工作的实力才是胜负的关键。”这是赤松经常告诫员工的一句话。所以那个时候,门田才不去改变被赤松纠正的“表面”,而是遵照赤松这句话,打算以工作上的实力来一决胜负?或许门田也想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只要好好完成工作,就真的能够获得赤松的认同?

也许,门田他是想确认赤松是否只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上司。

“若真是如此,那我根本不及格啊。”

赤松感到非常懊悔,不断地责备自己。

车行过中原街道后,路上车辆开始减少,也变得容易行驶多了。赤松避开预测可能塞车的路线,从北岭町附近左转后,开着小货车在住宅区之间穿梭,朝门田家的地址驶去。

“是这附近吧。”

一边放慢车速,一边确认着电线杆上的地址牌,赤松的目光落在视野前方的一栋公寓上。

门田登记的住所资料上,写着这里的门牌号。

将货车靠着公寓的水泥围墙停妥后,赤松抬头望望这栋有八户住家的建筑物,从右边的水泥阶梯走上楼。

伫立在门田家门外,赤松脑中只想着,见到他后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他按下电铃,挺直背脊站好。

本以为前来应门的会是一贯不耐烦的门田,却出乎意料地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呃,那个……不好意思,我是赤松货运的人,敝姓赤松。”

“啊……是,请稍等一下!”

对方用带点惊慌的口吻挂上了对讲机后,很快地前来应门。那是一位二十出头、身材娇小的女孩。她和门田一样染着一头金发,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表情。由于门田尚未结婚,因此赤松心想,这个女孩应该是门田的同居情侣吧!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门田君在家吗?”

“他出门工作了。”

“工作?”

距离门田被开除还不到一个礼拜,难道他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已经放弃赤松货运,找到新工作了吗?看到赤松一脸惊讶又失望的表情,女孩客气地问道:

“要不要打他手机?”

“不了,工作中怎么好意思打扰……他,已经找到新工作了啊?”

“嗯,算是吧。”

女孩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现在刚好是午休时间,我想他应该在吃饭,您就打给他看看吧?”

这下该如何是好?就算打通了,在电话里为了上次的事情道歉,感觉也很尴尬。说起来,这原本就不是可以轻松带过的事。再说,门田若已经找到新的工作,那赤松货运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过去式了,事到如今再旧事重提,又能怎样呢?

看赤松似乎犹豫不决,女孩说:“不然,请您直接去找他吧。他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这样吗……那么,请问门田君现在在哪家公司高就呢?”

赤松小心翼翼地询问之后,女孩便返身入屋拿了一张传单,就着空白的背面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

“不是什么公司,只是领日薪的零工。我想,他人现在应该就在这附近。”

在地图下方,写着位于品川区内的一个地址。那漂亮的字迹,实在很难和女孩的外貌联系在一起。她弯身鞠躬,对赤松说声“门田就拜托您了”之后,忽然轻笑了起来。

“怎么了?”

“不好意思,因为您就跟门田描述的一模一样。”

女孩对一头雾水的赤松说:“门田他,经常对我提起社长您的事。”

“他似乎很喜欢社长您,还说很感激您愿意包容、雇用他这种人。他从专科毕业后没有一家公司愿意用他,是赤松货运收留了他。”

“没这回事……”

赤松不禁为之语塞。当他低下头时,不经意间瞥见女孩微微隆起的腹部。一抬头,正好对上女孩圆亮的眼眸。

“啊,那,门田他有跟你说过什么吗?关于这次的事。”

“他说自己没有做错。不过他虽然很生气,却也很沮丧。请问,他真的被开除了吗?应该不会吧?他真的很喜欢赤松货运,或许外表看不出来,但这一点我很清楚。”

她原先笑着的脸上,突然间掺进了哭泣的表情,同时以恳求的眼光望着赤松。赤松顿时领悟到,眼前这个女孩,毫无疑问是门田的亲属,同时更是自己必须守护的员工家属。

“那当然,我怎么会开除他呢!”

赤松咬住了下唇,无法再继续说下去。“那么先告辞了。”赤松这么说完之后,便向女孩鞠躬告辞,快步走下公寓的楼梯。

天上满是厚厚的云层。发动车子再次向外驶去时,便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那是十月冷冷的雨。

小货车再度穿梭在上池台的住宅区内,转出夫妇坂后,沿着车辆拥挤的环状线,一路朝品川驶去。雨忽强忽弱地下着,赤松只好一面反复打开又关上雨刷,一面专注地盯着挡风玻璃。

周遭的风景,从住宅区慢慢转变为工厂林立的单调地带。穿过国道,越是靠近海边,周遭景色中的工业区色彩就越是强烈。放眼望去,窗外尽是和天空一样灰扑扑的颜色。

女孩交给他的地址,应该是在与厂房林立的大井地区一线之隔的地方。

“应该就是这附近了吧……”

这时,在赤松眼前出现了一面写着“道路施工中”的广告牌,广告牌前面站着一名身穿雨衣的警卫,手上正挥动着单向通行的诱导灯。

赤松将货车停上前方的人行道。用警示灯和黄色封锁线围起来的工地里,没有半个人影。

停下脚步的赤松瞬间迟疑了一下,不过看见前方三十米处有个公园,便缓缓朝那里走了过去。

雨水再次啪嗒啪嗒地落在脸上,但赤松并没带雨伞。他心想,反正雨马上就会停了,却没料到才往前走了十米左右,雨势就变得更强了。这样的天气,似乎正暗示着赤松那不平静的前途。

小公园里只有小小的秋千、滑梯、沙坑和一间厕所,看不见孩子们游玩的身影。把公园建在连住宅区都没有的地方,未免也太不合适了——就在这样想的同时,赤松的眼角瞥见了一个弓着背、坐在公园一隅长椅上的身影。

那个人影穿的好像是工地提供的蓝色制服雨衣,背上嵌着V字形的反光条。只见他抬起头,愤恨似的望了天空一眼,然后很快地将身旁的粗布手套收进雨衣口袋里,以防被雨淋湿。接着,他便弓着身子,开始吃起放在膝盖上的便当。赤松走近他身边,看见便当盒里沾了酱汁的炸牡蛎,和那张沉默寡言的侧脸,以及闪闪发光的耳环。

“喂,门田。”

仅仅这么一句,就让正将半颗炸牡蛎送入口中的门田停住了拿着筷子的手,神情惊讶地回头望向赤松。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对方,但谁也开不了口。前来此处的路上,赤松不断思索着见了门田该说什么才好,但却只觉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什么好的开场白。于是他干脆想着,就等到碰面再说吧!要是和门田碰了面的话,在那情况下总是能够脱口说出一些什么吧。没想到这样的期待也落了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连自己都觉得糟糕:

“便当……好吃吗?”

“社长……”

门田将吃到一半的便当放在长椅上,望向赤松的脸上写满疑惑。

“抱歉。”

赤松脱口而出的第二句话,已是道歉之辞,“上次是我弄错了。你能回来吗?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赤松这么说着,对门田低下了头。

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对员工低头。然而,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根本不算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误解并赶走了认真工作的员工,犯下这种过错的自己更叫人难以忍受。

“可是,总该有人负起责任不是吗?”

听见门田出乎意料的回答,赤松不禁抬起头。

“没了一条人命啊,社长,这不是金钱能解决的问题吧!既然如此,就让我来担这个责任,不是比较好吗?赤松货运能够平安无事的话那就够了,我无所谓,再去找其他工作就好。”

“笨蛋,这种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没想到门田这家伙为公司想了这么多,从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赤松内心不禁感到一阵激动,他告诉门田:“第一,根本就还没认定问题出在维修不当,警察那边也还没做出定论。你没来公司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通过陆运局的审查了。更何况,该做的工作你不是都好好完成了吗?”

“话是这样没错……”

“听着,废话少说,快给我回来就对了!不,该说是我拜托你,请回来吧。本公司需要像你这样的家伙啊!”

门田没有搭腔,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拼命尝试说服他的赤松,凝视着他的表情。这时,门田突然笑了出来。

“本公司……”

赤松马上明白门田这句话的含意,苦笑了起来。

“的确,我们的规模还配不上‘本公司’这种说法呢。”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说实话很好。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一起把它搞大吧。让赤松货运成为一家更大的公司,直到我们可以抬头挺胸地说‘本公司’为止。你说是吧?”

赤松拍了拍凝望着前方的门田的肩膀,留下一句“等你回来啊”,便转身离开。走出公园时回头一看,门田仍旧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

4

隔天,面对一如往常出勤的门田,宫代和谷山都若无其事地迎接了他。

经过办公室前时,门田轻轻低头示意,赤松则朝他挥了挥手。

“他收敛许多了呢。”宫代说道。

“是啊。”赤松轻声回答,并啜了口茶。

然而,温暖的感觉也仅是一时片刻。在宫代接了一通电话后,一声“刑警好像要过来”,很快将赤松拉回了现实。

事故调查也差不多到了该得出一个结论的时候了。

“对方还说了什么吗?”

宫代摇摇头。

“什么都没说。不过,不管怎么说……”

宫代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在不言中,想必那通电话给了他不好的预感吧!说实话,赤松自己也和宫代有着一样的感觉,因此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去安慰对方说“情况其实不坏”。无论如何,他内心的波澜都难以平静。

港北警察局的高幡刑警是在上午十点过后造访赤松货运的。

先前的侦讯便是由他负责,所以赤松对此人的性格也已相当熟悉。高幡是个阴沉的人,即便是谈话也没有笑容,总是摆着一张臭脸。虽然尚未定罪,但高幡肯定已经认定了侦讯对象有罪吧。

“关于事故发生的原因,我们将委托希望汽车公司协助调查。”

高幡才刚坐上会客室的沙发,开口就是这句话。赤松原以为他会单独前来,但今天他还带了一个年轻的刑警同行,或许这是警方办案时的惯例也说不定。这名年轻刑警名叫吉田,而高幡刑警则是年纪五十岁上下的老练前辈。

不明对方来意的赤松保持着缄默,高幡刑警则率先开始说起事故发生时的状况,只不过那都是些不用一一说明、赤松也早已知道的内容,所以他继续保持沉默。

事故现场位于横滨市内的国道。当赤松货运的载货司机安友研介所驾驶的拖挂车拖着十三吨重的货柜,以法定限速四十公里的时速行进时,前方左侧的轮胎突然脱落。轮胎的直径一米,重量大约一百四十公斤。脱落的轮胎飞过国道旁的缘石滚上了人行道,并因为斜坡的加速度而继续向前滚动了约五十米后,猛烈撞上正巧走在人行道上的家庭主妇——柚木妙子的后背。柚木女士在送医之后不久便宣告死亡。至于车祸发生当时柚木女士手中牵着的六岁长子,则只有跌倒时的擦伤。

另一方面,赤松货运发生事故的这辆货车经过现场勘检后,由该车辆的贩卖经销商,也就是希望汽车经销公司做回收,并送往制造商希望汽车公司进行检修。

高幡此行即是来告知赤松货运,警方将委托希望汽车对这辆车的送修零件展开鉴识调查。

“虽然调查结果尚未出炉之前无法断言,但按照我们的推测,这起事故是由维修不当所导致的可能性相当高啊,社长。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话,还是趁现在快说比较好哦。”

高幡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眼神之中传达出“调查结果出来很有可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言外之意。看样子,他今天走这一趟并非有何要事,只是想利用报告搜查过程的借口,牵制一下赤松罢了。

“我这边没有什么想说的。一直以来我们都是按部就班地做好维修工作。您要不要看看我们的维修记录呢?”

赤松让门田去拿维修科的“维修检查记录簿”。门田随后带着微妙的表情回到社长办公室,摊开出事货车的记录簿走向刑警,鞠了个躬后便离开。目送门田离去的高幡说:“这里面的检查项目的确很细,也都做了检查完毕的记号,不过,贵公司的维修是那位年轻技师负责的吧?或许他错过了零件更新的时期,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吧?”

“既然您提到这一点,我可以告诉您,零件更新的部分已经通过陆运局的监察了。您这么说难道有证据吗?”

赤松的语气略微激动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您倒是说说看,轮胎怎么会脱落呢,赤松社长?”

高幡语带讽刺地说着。

“您也不知道嘛,对不对?”

“刑警先生您口口声声说零件如何如何,那可否请您具体指出是哪一个零件?敝公司这边无暇也无法仔细检查那辆事故货车,可否烦请您告知呢?”

一直针锋相对的高幡,这时却忽然噤口不语。

“是轮毂。”

回答的人是吉田。

“轮毂?”

轮毂是连接车轴与轮胎,说得更具体点,是连接车轴与刹车鼓的零件。

“请等一下!”赤松提出反驳,“轮毂并不在每三个月例行性检查的项目内啊!即使如此,责任归属还是算在我们头上吗?”

赤松货运每三个月一次的例行性检查由谷山负责。例行性检查的内容依照法律规定,并不包含轮毂的检查。轮毂的部分应该是属于车检的检查项目,不过在这方面,赤松货运向来的做法是委托维修公司处理。如果这次的问题真的出在错过更换新轮毂的时期,那么责任归属将会是维修公司,而非赤松货运。然而……

“我们也调查过东山汽车那边了。”

高幡的回应令赤松吃了一惊。东山汽车便是赤松货运委托进行车检的汽车维修公司。虽说是维修公司,但他们以关东地区为中心,拥有数家汽车修理厂,可说是相当有规模的中型企业。

“我们也调出了事故车辆的维修记录,的确没有发现检查遗漏的项目。以东山汽车的维修状况来判断,也不可能发生检查阙漏的失误。”

“既然如此,那么事故原因若是出在轮毂,就不该把责任归属推给我们吧?”

“那辆车出过事吧?”高幡严苛地补上了这么一句,“那辆发生事故的货车,不是在三个月前曾因司机的驾驶失误,撞进路旁侧沟导致轮胎脱落吗?警方这边可是还留有记录哟,社长!”

真是出其不意的一招。正如高幡所言,三个月前那辆车确实发生过意外事故,撞进路旁水沟,导致左前轮脱落,并致使附近民房围墙毁损。赤松并非不记得这事,只是未曾想这两件事会有什么关联性而已。

“或许在当时,那辆车的轮毂就因此而受损了呢?你刚才说轮毂不在法定检查项目内,可是那仅限于一般状况吧?一旦发生事故的话,检查内容也应该有所改变,这才是正确的吧?然而,明知这辆车出过事却没有送去检查,这除了说是维修不当,还能说是什么呢?”

“这……”

赤松完全说不出话。面对他的窘状,吉田嘲弄似的开了口:

“包括这些在内,我们都会查明的。毕竟,这起事件很受社会大众注目,就算想推卸责任,也是不会被社会大众所接受的哟!”

“我并没有要推卸责任的意思!”

面对着激动的赤松,吉田只是冷冷地回答:“若不是良心不安的话,您又何必这么愤慨呢?冷静一点如何?”

“这件事广受社会大众关注,这点我很清楚。可是,这句话我也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们警方。”赤松接着说,“你们要怎么怀疑敝公司随你们便,但像这样先入为主地认定我们有罪并进行搜查,如果查到最后发现我们赤松货运是清白的,那丢脸的不就是你们警方了吗?我也请你们不要忘了这一点。”

吉田一脸不在乎,就像根本没听见赤松说的话,高幡则是愕然地叹了一口气。

“我看以社长您这种态度,客户都要跑光了。”

“不劳费心,敝公司客户都很信任我们。”

赤松自信满满地说着。发生事故之后,至今还没有客户说要重新评估与赤松货运的生意。

“总而言之,关于事故原因还在调查,就是这样,社长。您也别愤愤不平,我们彼此都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我言尽于此。”

“我们走。”丢下这句话,高幡和吉田便快步走出了赤松的办公室。

5

在那天傍晚,赤松接到了一通电话。

打电话来的是,相模机械的配送负责人平本末嗣。平本在电话中表明欲前往赤松货运拜访商谈,且不由分说地自行决定了隔日上午的到访时间后,便挂上了电话。

那个时段赤松本有其他预定行程,但只好取消了。相模机械是公司的大客户,说什么也不能拒绝。

“对方直接找社长您是吗?是好事的话就好,但……”

平常负责和相模接洽的宫代,对这通电话颇为在意。和说出口的话正好相反,他的表情显得忧心忡忡。

“这个嘛,谁知道呢?”

两人的表情都不乐观,或许是因为赤松自己也感觉到了某种祸不单行的味道吧!

负面连锁这种事是确实存在的。

“对相模机械的赔偿没问题吧,宫老?”

赤松不安地询问着。

“没问题,已经接到保险公司的联系了。”

“这样啊……”

赤松稍微安心地喃喃说着。发生事故的货车上载的,其实正是相模机械委托运送的工业机械。

机械都保了意外险,保险金额是每台三千万日元。

事故发生时,货车上正运送着三台该种机械,结果造成了货物掉落的状况。

机械外观上虽没有发现破损,但毕竟是使用于最尖端领域的工业用机械,这种机械对碰撞是很敏感的。因此,这些货物不能就这么运送到目的地,必须先送回相模机械的制造工厂进行检查。不出预料,相模机械认为无法保证今后机械的操作不出问题,而决定将三台机械都解体处理,至于包含处理的各种相关费用在内,约九千万日元的赔偿金额,自然由赤松货运负担。

幸好机械都上了保险,否则现在赤松货运就要濒临破产了。

赤松将在柜台后方接待区等待的平本请到会客室。

“真的很抱歉。”

一开口就这样说的平本,连招呼都没打便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

“事实上由于前些日子的那件事,我们接到来自客户那边的损害赔偿请求。”

赤松直觉认定对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不禁坐直了身子。

“虽然那三台机械贵公司也都予以赔偿了,但事实上替代的机械却赶不及生产。不论怎么说,那些都是最新型的尖端机种,每一台都是定做生产的特制型号,不是说坏掉了就可以立刻调得到另一台机器来替代的,这方面我想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掌握赤松货运工作命脉的关键人物平本,用仿佛不太高兴的语气这么说着。

“目前预定暂且可在两周后生产出新机械来交货,但这么一来比起当初的计划将会延迟半个月,对敝公司的客户来说,等于整个生产计划都被打乱了。”

“真的非常抱歉。”

赤松深深低头赔罪,但平本只以不带感情的眼神凝视着他。

“也因为这样,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两件事情要谈:第一,是关于因客户方面的损害赔偿而连带产生,由于生产进度落后而必须付出的调度金。”

“调度金是指?”

“简单来说,就是弥补对方业务上的损失。客户那头也还有他们的客户要应对,或许他们也是被对方要求的吧。”

“那么额度是多少呢?”

赤松战战兢兢地问。保险金是否足够支付,令人相当担心。

“目前还没接到正式的申请书,但口头讨论的结果大概会是六百万。这笔钱,敝公司希望能由赤松货运承担。”

“这样啊……”

赤松不禁皱起眉头。他在内心计算着,至少要达成亿日元单位的营业额,才能赚得到这个数字的净利。但没办法,这笔钱说什么都要付给人家。

“既然是我们公司发生的事故,我们一定会负起责任、赔偿到底的。给贵公司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抱歉。今后敝公司对于内部管理也会更严格执行,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我说,赤松社长。”

平本打断赤松的话,劈头说道,“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第二个目的——关于今后的合作,敝公司董事有些意见,因此希望能暂时终止对于贵公司的委托。”

赤松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平本科长,这、这话怎么说啊?”

“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目前,您就别期待我们这边的发包了。别摆出这副表情,我也不想这样,但毕竟我们也有社会舆论的压力啊,不是都闹上新闻了吗?这种事,对我们来说也觉得很困扰呢!”

“请等一下,平本科长!”

赤松慌忙提出反驳,“那起事故的原因还在调查当中啊,还不能断言就是敝公司的责任!”

“难道不是你们维修出了问题吗,社长?”

平本露出每当不耐烦时便会出现的小动作,不断地眨着眼,表情也愠怒起来。

“我可是不想说得这么直白的哪,真是的!”

“我不认为是敝公司在维修上出了问题,能否也请您这样代为向贵公司董事转达呢?一切都是误会。现在若失去了相模机械的合约,对敝公司来说真的会很困扰。我拜托您了。”

只有求人了。

要是真的失去相模机械这个客户——事态将会严重到不行。

不只是营业额缩减这么简单而已。为了承接这个客户而添购新货车借的款尚未还清,现有的人力也会投闲置散。就算抱着赔钱的打算卖掉新货车或遣散员工,那些费用对赤松货运而言,依然不啻为一大致命伤。

平本却毫不留情地转过头,点燃了一根香烟。

“就算你求我也没用啊。”平本态度坚决地应道。

“这十年来,敝公司一直非常努力地在为贵公司服务。”赤松拼了命想说服他,“贵公司要求降低运费时,我们也二话不说接受了。至今敝公司有任何一点对不起贵公司之处吗?还有,请您想想看,还有哪家公司比赤松货运更了解贵公司的制品呢?工业用的精密机械,和一般重物货运的运送方式不同,个中自有其诀窍在。敝公司具备了这项专长,而这也是其他公司无法轻易胜任的,所以,您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呢?”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平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可是,这是高层下达的指令,我也没办法。”

“事情都还没分出是非黑白就踢开我们,这太过分了啊!可以烦请科长您向董事方面再次说明吗?”

赤松一再地死缠烂打,令平本露出明显不耐烦的表情,伸手捻灭了香烟。

“我说啊,赤松社长,轮胎脱落这种事故,摆明了就是货车维修不当啊;再怎么说,总不会是货车本身制造上的问题吧?这种事情根本没必要等调查结果出炉,我们董事就是很清楚这一点才会这么决定的。说老实话,你自己心里应该也很明白吧?”

还有比这段话更严重的侮辱吗?赤松顿时说不出话来,而平本也站起身。

“那么,刚才提到的调度金,我会另外寄账单过来。”

“科长!”

赤松还想起身追上前,不过平本却露出严峻的表情看着赤松,和之前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言尽于此!”

会面就这样,在对方强行中断的情况下结束了。

赤松颓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双臂抱头。

他心里只不断地想着,这下糟了。恐惧从脚底往上窜。心脏就像被揪住般呼吸困难,额头上也冒出冷汗。

迄今为止,赤松货运的营收也只是勉强打平而已。一旦少了相模机械的生意,造成的损失更有可能直接将公司逼入困境。而在这当下,又到哪儿去找足以取代相模机械的大客户呢?

这样一来,资金的周转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一旦浮现了这个念头,“破产”两个字也开始闪现在脑海中。

赤松继承父亲传下的家业十几年了,其间也曾经历过艰困时期。然而和眼前这桩事件相比,那些不过都是“小巫见大巫”。现在,赤松所要面对的是不折不扣的危机,如果不能跨越,公司将不再有未来;然而,就算跨越了这一关,接下来必须面对的,也只是更严苛的现实。

“社长,相模那边怎么说?”

见赤松带着沉重的表情回到办公室,宫代立刻开口询问。听完赤松述说的状况,事态严重得连宫代都说不出话来,仰头陷入沉默。

“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调查结果都还没出炉啊!”

“说是对方董事的意思。”

这只是大企业常见的说辞罢了。“上头的人不答应”“得不到总公司同意”,应对的接洽人总是哭丧着脸,说着这些大企业在拒绝对方时的老套说辞。

“这真的是对方高层的意见吗?总觉得有点奇怪呢。”

宫代和赤松似乎有着相同看法。“搞不好是平本那家伙为了在上司面前求表现,用这种做法来强调自己深思熟虑也说不定哦!”宫代说道。或许真是如此吧,但无论真相如何,都已于事无补了。

“现在这时候说这个真的很抱歉,但是社长,能不能请您明天跑一趟银行?”

“不够是吗?”

宫代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到这个月底勉强没问题,但下个月就……”

“要多少?”

“我想,有三千万的话就可以撑到年底了。”

三千万啊。对现在的赤松货运而言,要获得这笔金额并不容易。即使是银行那边,也不是这么容易地说借就借吧!正因为非常清楚这一点,宫代才会面露难色。

“这真是困难的时期啊,宫老。”

赤松喃喃说着,宫代也默默点头。

6

“老公,你还好吧?看起来好像很累呢!”

深夜回到家的赤松一把将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自己也跟着躺了下去。虽然听见妻子史绘的问话,但他只是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当作回应。史绘皱着眉头,似乎想问“为什么这么累,都在忙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赤松已经累得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要吃饭吗?还是在哪儿吃过了?”

“不,我还没吃。”

赤松边说着,边撑起仿佛千斤重的身体移坐到餐桌边。

但是,他已经连肚子究竟饿不饿都感觉不到了。

“最近你是不是工作过头了?”史绘说道。

“就是啊。”

只可惜,工作是工作,却没有任何成就感可言。

越工作,只是越消耗身心而已,这就是现在赤松的工作状态。

那场事故,让赤松的家庭也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史绘对事故的“后续”,从不主动开口询问,想必是体贴的史绘,看到在外受尽责难、身心俱疲地回到家里的赤松,不忍再为他多添负担吧!

事故发生以来,无论是精神或肉体上,赤松都未曾有一天好好放松过。在那有如烂泥裹身的疲倦之中,赤松能感觉到的,就只有无止境的焦灼。无论是赤松货运,还是赤松本人,现在都仿佛被人不由分说地推入浊流之中,挥舞着手脚徒然挣扎。这让赤松体会到,和庞大的现实相比,自己只是个多么微不足道的渺小人类。

报纸新闻记载着赤松货运的名称。无形的毁谤中伤,不只是针对赤松,也使得家人和公司员工遭到无言的轻蔑。他脑中浮现出受害者的遗照、死者身后留下的幼子哭泣的模样,以及刑警穷追猛打的目光。

事到如今,诅咒这悲惨的命运已经没有意义。失去的是一条人命,这意味着无法天真地认为时间将会解决一切,而是唯有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这个道理他固然明白,但——

“爸爸。”

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这一声。厨房与客厅之间的门被打开来,探头而出的是长子拓郎小小的脸蛋。

“你还没睡啊,拓郎。”

赤松疲倦充血的眼睛,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不理会史绘在一旁叮咛着“赶快去睡”,拓郎直直地朝赤松走来:“爸爸,我问你,爸爸你不是杀人凶手吧?”

赤松惊讶地与史绘面面相觑。“你在说什么呢,当然不是啊!”赤松勉强装出开朗的样子,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样一句。

“可是,真下同学那么说了啊。大家也都那么说。”

真下彻,是拓郎的同班同学。

“真的吗?”

这句话虽是朝着拓郎询问,却也有一半是对着史绘说的。

“有个小孩的妈妈死掉了,不是吗?换成是我,也不想要妈妈死掉啊。可是,爸爸你的货车一定不是故意做出那种事的,对吧?”

“那是意外啊,拓郎。”

赤松将手搭在拓郎的肩膀上,委婉地告诉他,“那是谁都没办法的事。货车的轮胎掉下来了,打到走在路边的人了,虽然真的很可怜,可是那当然不是故意的。所以,爸爸不是杀人凶手呀。”

拓郎没有回答。

“早点睡吧。不用担心,没问题的。”

这么说完之后,赤松将拓郎抱进怀中,拍拍他那小小的背。

“我睡不着。”拓郎顽固地说。

“那,爸爸陪你一起睡吧。这样就睡得着了。”

抬头望向赤松的那张小脸上虽然还带着犹豫,但赤松一站起身来,他还是默默跟随在后。

史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赤松以手势制止了她。他带着拓郎上到二楼的小孩房,哄着儿子入睡。他关掉日光灯,只留下一盏灯泡的亮光,很快地,拓郎就开始发出鼾声。可以的话,赤松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就这样睡去;然而,尽管处于昏暗的房间里,赤松依然十分清醒。就算现在躺下,一定也睡不着吧!现在的赤松害怕黑暗。望着儿子熟睡的脸,视野里浮现的却是与那场事故有关的人、事、物。

“睡着了。儿子真是可爱啊。”

回到厨房的赤松再次在餐桌边坐下,开始拿起筷子用餐。史绘隔着餐桌坐在他对面,双手握着茶杯。

看她的样子,赤松马上就知道她有话想说。

“听我说,是家长会的事情啦。”

赤松停下筷子,看着史绘的脸。

“好像有些人说,既然发生了这种事,那你还是辞掉会长的职务比较好……”

赤松接下拓郎就读小学的家长会会长一职,是今年春天的事。当时因为没有比赤松更适合的人选,所以他才勉勉强强接下了这个职位。拓郎今年小学五年级,长女小萌四年级,而次子哲郎则是二年级。当了家长会会长之后,赤松最常做的事就是不断说服自己,毕竟三个孩子都在这所学校就读,不贡献点力量也说不过去。

家长会会长这个职位意外地忙碌。接手之前,本以为这是个闲差,只要开学典礼和运动会、毕业典礼时去致个辞就行,不料这想法却是大错特错。不但一个月必须出席一次学区的联络会议,还得频繁参加各种家长会举办的活动。当学校和家长之间发生争执时,家长会会长的责任就是出面调停。即便如此,劳心劳力的结果还是被背后指责为“那个家长会会长还真是不中用”。

虽说这不是心甘情愿主动扛下的工作,但既然接手了,其他家长也是不会对你客气的。要承受这一切,需要极大的耐性。

“这太不讲理了吧!”

察觉到赤松的视线,史绘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赤松明白,史绘才是对这件事最生气的人。

“辞职就辞职,我随时都可以卸任啊!”

“不是这样的。”史绘吞吞吐吐地说,“只是某人到处这样跟别人讲而已。德山太太打电话给我,叫我当心一点,说对方似乎怀有恶意。”

“某人是谁?”

伴随着意有所指的眼神,史绘说:“片山太太啦。”

赤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原来是片山淑子。她是以难搞出名的五年级校外委员,不但爱出风头,对于自己看不顺眼的妈妈,也是毫不留情地造谣抹黑,是个需要多加提防的人物。

年初时的校外委员会上,有个妈妈表示自己家事繁忙无法接下委员的工作时,片山淑子马上不满地出言嘲讽:“搞什么啊,既然成为委员,不就应该以这边的工作为最优先吗?”但另一方面,平常搞活动时迟到早退,或毫无理由就缺席的人,也正是这位片山太太。这种时候,她倒是连一声抱歉都没有,就算偶尔参与活动,也总是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嘴脸到处指挥旁人,因此私下被其他家长取了个“女王蜂”的外号。

既然是这么一号人物,可以想见,和学校之间自然是摩擦不断。“赤松先生,无论如何请您想想办法。”对她头疼不已的校长前来拜托赤松调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那个人啊,不找个谁开刀,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史绘抛下这句话后,迅速瞥了房门一眼。确认拓郎不在那儿之后,她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也是她干的好事吗?杀人凶手那件事。”

“我想大概是她对孩子这么说的。”

“记得没错的话,片山家的孩子是女孩吧?”

赤松在学校里遇见过一次片山母女。那是个身材娇小、看起来像小大人似的女孩。

“那孩子的个性跟她妈一模一样呢。”史绘说,“长得那么可爱,心机却很重,听说欺负同学的手段也很阴险,可是在师长面前却又很会做样子,因此老师也拿她没办法。再说,要是没有证据就责骂她,女王蜂马上就会出面袒护呢!”

“喂喂,留点口德啦。”

赤松一边提醒着史绘,一边夹了一口小碗里的鹿尾菜。

“对不起,让你操心了。”

在这顿气氛不佳的晚餐最后,赤松这么说。

“我怎样都不打紧,问题是孩子们,他们在学校里都得对抗很多风风雨雨,所以你也——”

史绘抿着嘴的表情,让赤松不禁感到心头一阵刺痛。无言的压力来袭,就像在对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够振作……”

“我知道。为了不让你和孩子们丢脸,我也会努力去做的。”

赤松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只不过他也明白,努力去做,并不等于事情就会好转。现在需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然而赤松却不知道,能够获得完美结果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7

第二天,离开家门后的赤松并没有直奔公司,而是先前往自由之丘。

坐落于自由之丘车站前黄金地段的东京希望银行自由之丘分行,就是赤松此行的目的地。它最早是由希望财阀挹注所成立,之后历经与其他同等规模都市银行的合并,成了整个庞大金融集团的一分子。

在尚未接手公司的经营事务时,所谓银行,对赤松来说,只是个要提领薪水时才会前去的地方罢了。

干净的落地窗玻璃上张贴着银行代言人的宣传海报,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沉稳却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息。或许正是这种氛围使然,银行内的人、事、物,总是会令赤松感觉相当不自在。不过,当时的他一直认为,无论如何那都是些与自己无关的事。

然而,成为赤松货运社长之后,就不能再抱持这样的想法了。不仅如此,以赤松现在的立场,他还必须去对抗那些令人不自在的人、事、物才行。

赤松的友人当中,不乏任职银行的人,不过他们在聚会场合喝酒聊天时给人的印象,和在银行会客室里的嘴脸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一言以蔽之,对赤松而言,银行这地方是个难以理解的存在。换句话说,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个令人不悦的存在。

“欢迎光临。”

一看到赤松现身,负责赤松货运业务的银行职员小茂田镇连忙上前迎接,并领着赤松进入后方的会客室。

“这阵子生意如何啊,社长?”

“这阵子”,简单来说就是指事故发生之后的这段时间。小茂田三十出头,任职代理科长,听说这一带有几十家公司都由他负责。别看他身材清癯颀长,态度彬彬有礼,在工作上,他可绝对是个不好应付的劲敌。

待赤松开始说明事故始末,小茂田脸上顿时失去了笑容。只见他板着一张脸,拿着笔飞快做起了笔记,安静的室内,只听见沙沙的书写声与赤松说话的声音。

小茂田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在赤松冗长的说明过程中,他除了适时地搭腔之外,一直都是沉默地聆听着,偶尔也投以惊讶的眼神。

其实,赤松他们在事故发生后,早已将此事知会过银行。这是宫代做的判断,反正既然都会上报,倒不如主动通知比较好。赤松认为当时已对银行详述了事故原因,对方也应该能够谅解,却不料隔天新闻一见报,马上就又接到小茂田的电话,表示想再次了解详情。小茂田的理由是“上面的人想知道详情”,由此也可知,银行方面将事态看得多么严重。

“关于事件的真相,还有待警方查明。”赤松最后以这句话总结,急着想切入下一个主题,“其实我今天来,是想申请融资的。”

小茂田听了这句话,立时面有难色。他用手中的圆珠笔盖轻抵下唇,沉默了半晌。

“是哪方面的资金呢?”接着,他才开口询问资金用途。

只要去向银行借钱,第一个被问的多半是这件事。而大多数的情况下,第二个问题则会是:“为什么需要借这么多呢?”

赤松从公文包中取出昨晚熬夜加班赶出的资料,滑过桌面递给小茂田。

“作为资金周转使用。不知道能不能让我融资三千万呢?”

“三千万,是吗?”

小茂田只是喃喃自语般地应了这么一句。赤松赶紧表明,自己过去的借款都有陆续归还,因此希望这次也能给予通融。但小茂田仍旧不发一语,只顾翻阅着桌上的资料。

赤松心想,对方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便对小茂田坦白了与相模机械中止合作一事。

“什么!”小茂田露出了略显夸张的惊讶表情。他一边直盯着赤松的表情,一边用试探性的言语问道:“您的意思是,贵公司失去相模机械这个客户了吗?”

“可以这么说。但这个缺口我们会以其他公司的业绩来填补。”赤松苦涩地解释着。

要是轻易就能拿其他公司来填补缺口,赤松货运的业绩早就蒸蒸日上了。这点想必小茂田也很清楚,因此他根本不为赤松这近乎狡辩的说辞所动,而是回以一句十分现实的感想:“这样很不妙哪。”

“虽然这次我向贵行申请三千万日元的融资,但就算加上尚未还清的部分,其实仍未超过迄今为止融资金额的上限。虽然要填补相模机械的缺口,或多或少可能需要花上一点时间,但我想应该还是有办法清偿款项的。”

“社长,您的意思是已经认定,敝行一定会一如往常给予融资吗?”

“啊,我是这么认为的。”小茂田冷淡的语气,令赤松不禁有些狼狈,“这是当然的啊,小茂田先生。如果无法继续获得贵行的融资,敝公司将会陷入困境。毕竟我们和贵行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会连这点都办不到吧?”

“敝行和贵公司的确有多年的交情,”小茂田这句看似肯定的话,其实却是表达否定的开场白,“但问题可不只是业绩哦,社长。我们做银行的,还得顾及是否合规啊。我们分行长也很在意这点呢。”

“什么?”赤松错愕地望着小茂田,“为什么突然提到合不合规了?”

所谓的合规,也就是英文的“compliance”。简单来说,就是企业为了提倡遵守法律,防止道德沦丧而设下的行为规范。大多数的大型企业都设有“合规室”,负责监督员工是否有违反法令的行为,当然银行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呢……”小茂田从扶手椅里将身子前倾,开始对赤松说明,“银行是很注重社会观感的企业,所以对融资客户的资金用途方面是很挑剔的。”

“资金用途就是周转,这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说啊……”小茂田伸出中指推了推银边眼镜,又搓了搓脸颊,露出“到底要我说到什么地步你才懂啊”的表情说道,“如果向与犯罪扯上关系的公司融资,我们东京希望银行的授信态度将会遭到质疑啊。”

“犯罪?”迅速理解小茂田话中之意后,赤松的怒火也被点燃,“敝公司哪里犯罪了?”

“不,我只是举例而已嘛。”小茂田马上从话里找了个漏洞招架,“不过,话说回来,以贵公司的个案而言,现在既然成为警方搜查的对象,那么敝行在应对上,也就不得不小心谨慎哪。”

“我应该说过,维修方面没有问题吧!”赤松气得声音发抖,“发生这样的事故,敝公司上下也深感遗憾与难过。没错,被害者过世了,这一沉重的事实我们不会逃避,可是,怎能因此就断定我们犯了罪呢?”

看见赤松气急败坏的模样,小茂田连忙摊开双手,做出安抚的动作。

“我明白。可是,万一调查结果确定是业务过失致死的话,敝行在合规的原则之下,就很难继续对贵公司进行融资。再说,如果犯罪者只是员工的话还好说些,但若连社长都涉嫌的话,这问题就……”

“你别太过分了!”赤松再也难以按捺从心底涌上来的怒气,愤而说道,“尽力保证合规的并不是只有贵行,无论哪家公司都理当如此遵守;然而,你却满口将敝公司说成无法无天的黑心企业!我刚才也说过了,维修方面没有任何问题!事故原因出自敝公司失误的说法,恕我无法苟同!”

“社长啊,什么失误都没有,这轮胎会无故脱落吗?”

小茂田和高幡说了一样的话。

“所以,我也认为事有蹊跷啊!”

“好吧好吧,社长您的意见我们十分了解了。只是以本行的立场来说,这件事现在的确受到社会关注,在这种状况之下,我们不得不承认融资给您实在有困难。”

最后,小茂田还再次重复了一句“毕竟有合规的问题嘛”。

“请等一等!”赤松急忙强调着,“没有贵行这笔融资,敝公司真的很难渡过这关。能不能请您先把合规什么的事放在一边呢?否则还没等到事情水落石出就来不及了。能否请贵行先退一步,评估一下融资的可能性呢?”

小茂田双手抱胸,陷入思考。

“警方的搜查到什么时候会告一段落,您也没法拿个准,是吗?”

“那种事我们哪里会知道呢?如果能知道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一如我刚才的说明,问题零件目前正送回原厂调查,过一段时间,结果应该就会出来了吧!”

当然,调查结果也可能导致赤松货运必须背负业务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必须接受警方的正式搜查,而身为经营者的赤松更可能要背上某些刑责。不经意间,拓郎那张不安的小脸浮现脑海。赤松甩甩头刻意不去想他,最后留下“总而言之,能否请您和上面再考虑一下”这句话,便离开了银行。

“小茂田先生怎么说?”一回到办公室后,宫代立刻上前询问。

“说是有合规方面的问题。”

宫代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露出茫然的表情。

“意思就是,他们不能对犯罪企业进行融资。我请他们别这么说,再好好考虑考虑。不过,我想能通过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

“这下可就糟了啊……”宫代压低了音量,用不让其他员工听见的声音小声说着。

“宫老,要不要试着接洽一下其他银行?”为了让宫代冷静,赤松只好这么说,“或许会有哪里愿意帮忙也不一定,毕竟失之东隅,总会收之桑榆嘛!”

“但我们如果擅自找其他银行合作,东京希望银行知道了不会说话吗?”

“那种事,到时候再说吧。”赤松的回答很干脆,“再说现在这时代,早就不再拘泥于只与单一主力银行合作的陋习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这边应该也还留有几家以前来访过的银行人员的名片吧?”

“明白了,社长。我去试着联络看看。”

“万事拜托了,宫老。”

结束这段对话后,赤松随即打了一通电话给希望汽车的经销商——东京希望汽车经销公司。

本次发生意外的货车便是从希望汽车经销公司购置的。连同这家公司在内,赤松货运向来与多家经销商都保持频繁的联系,毕竟经营货运业,最重要的吃饭家伙就是货车,而货车每隔几年就得汰旧换新,所以和经销商之间必须维持良好的关系。

“哟,是赤松社长啊!承蒙您关照了。”

即使隔着电话还是很容易想见,话筒另一头经销商益田搓着手的巴结模样。

“那之后,事情进展得如何了?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吧?”

发生那起事故之后,益田曾一度到公司来访,半是出于慰问,半是出于打探情况。只是,当时他们并没有时间好好细谈,于是赤松便向他表示,等事情告一段落时会主动联络。

“想告一段落还早呢!事实上,我今天找你呢,是有事想拜托。我那辆出事的车现在送去检修,同时警察也委托了希望汽车对车子进行事故原因的鉴识工作,这件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是啊,是啊。听说是这样没错,您也挺折腾的吧!”

跑业务出身的益田即使当上了科长,说话的态度依然一贯轻佻。他那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虽令赤松内心感到不满,但也只好先按捺下来。

“那边没有通知你什么吗?”

“通知我?没有啊,什么联络都没有哟。”

益田用夸张的语气强调着他的惊讶。这是这个男人说话时的毛病,无论说什么,听起来都像是在演戏般夸张。

“不知道现在鉴识调查的工作进行得如何了,能不能由你这边来不动声色地探听一下?”

“这个嘛,我是可以试试看啦……不过要给我一点时间哦。还有,敝公司毕竟只是经销商,和希望汽车算是不同公司,因此或许无法完成您的请托,到时候也请您多多见谅哦!”

“这我知道。”赤松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益田那张狐狸脸,一边说道,“只是,这事关系到我们公司的将来,因此希望你能尽快给个答复。”

“这样啊,我明白了。如果我真能帮上忙的话,我一定尽力。”

挂上电话后,赤松不禁叹了一口气。

银行也要等,经销商也要等,而且等待的结果全都吉凶未卜。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目前形势确实相当不利。

但是,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天的等待,不管是银行还是经销商益田,都没有任何消息。

好歹银行还是不能得罪的,因此赤松也不敢再打电话催促,不过他倒是打了几次电话给益田,只是,每次他打电话过去时,都只得到“现在正在托人居中询问”之类的模糊回应。

对于整件事,赤松依旧一筹莫展。在这段时间里,赤松几度带着鲜花到事故现场吊唁,也陪同肇事司机安友前往柚木家探访,但每次都吃了闭门羹不说,就连带去的礼物也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失去了相模机械的订单,公司营业出现大洞,照理说,此时赤松应该身先士卒去努力开发新客户才是,但他却觉得力不从心。

第三天早晨,赤松提早出门到了公司,心里正盘算着再给益田拨通电话吧。就在此时,两个人影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径自进入了赤松的办公室。

那是港北警察局的高幡与吉田。

高幡看着眼前的赤松,扬起手来。赤松不假思索地站起身。

当赤松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办公室外那群素未谋面的男人之后,马上明白了今日这两人的到访,有着和过去不同的目的。

公司员工此时也全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纷纷朝这里注视着。高幡直朝着赤松走去,劈头便拿出一纸公文。

那是搜查令。

当高幡快速朗读着公文上的内容时,一旁的吉田也大声对员工喝令:“全都不准动!”看着员工们投射而来的胆怯视线,赤松这才好不容易迸出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希望汽车那边的鉴识报告出来了呀,社长。结论就是,事故的原因出自货运公司,也就是贵公司的维修不当。”

“怎么可能!”

这时,在静寂无言的赤松书桌上,移动电话的铃声骤然响起。高幡瞥了一眼电话后,将它拿起来递给赤松。

“不好意思啊,社长。上次你要我去问的那件事……”益田的声音已经超出轻佻的范围,可以称得上轻浮了。

“我想尽办法托人去问了啊,可是到处都说还在调查中,对进展也都不清楚耶。”

“那件事已经不必问了。我都知道了。”

“咦?社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按下按键终止通话,赤松瞪视着高幡。

“要怎么搜都悉听尊便。只是,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们无愧于心。只有这点必须要事先强调。”

高幡“哼”了一声,向背后等着展开搜查的二十几人下了指令。

刑警们纷纷开始行动,赤松货运正面临着创业以来最大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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