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单身宿舍
躺在单身宿舍的小床上，吴大明一反平时倒头就睡着的习惯，翻腾到夜里12点还未成眠。
从大学毕业开始，相亲相了好几年，远在昆明的母亲年年都催，年年他都一无所获。按理说，他虽是外地人，可是家境好，工作好，在满眼大龄姑娘的北京，绝对是抢手货，可偏偏相亲相来相去就到了30岁。他喜欢温柔美丽的姑娘，刘小同远不是他的理想，只不过，有那么点儿性格，且合乎母亲告诉他的择偶首选标准，得是个北京姑娘。母亲告诉他，外地人找了北京姑娘，那好处是明摆着的，简直少奋斗20年，孩子入托上学啥的统统不用操心。所以，当人家姑娘直来直去地将了他一军，他竟就糊里糊涂地应了，这真是30年来办的最傻的一年事儿。
他要不要反悔呢？
吴大明索性坐了起来，坐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灯光晕染了一圈温暖的光，安定而温馨，他习惯了自己这个小世界。
刚上班不久，他就分到了这个单间宿舍。研究院由军用产品研发转到民用产品后，市场向好的势头一发不可收，有实力为引进人才安排好住处。这个小小的单元，让一个外地游子在诺大的北京城有了立足之地。
繁忙的工作之余，他就蜷缩进这方小天地，读书看报听音乐，或者是写些小豆腐块投给报纸，赚些零花钱。小单元永远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放得井井有条，连内衣袜子，都永远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小厨房里也是锅碗瓢盆亮晶晶的。他还学会了做饭。多少次同学打电话叫他聚餐，他都拒绝了，宁愿在自己的小厨房里下碗白菜面条，就了香肠，听着评书吃饭。他节约金钱，更节约时间。
从小他得到的温暖不多。父母从来忙得顾不了家，更来不及给六个孩子分配足够的爱。吴大明排行老二，是家里两个男孩子之一，却远没有哥哥和妹妹们得宠。哥哥高大英俊，妹妹聪明活泼，他却身材不高相貌平平，还是个闷葫芦，成天就知道鼓捣航天模型。
他插队时，父亲利用老战友的关系送他上了大学，且是北京的大学，他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当别的同学都迷恋参加各种运动，竞选学生会主席时，他却一头钻进了书堆。
毕业后他拒绝分进机关，选择进了研究所。父亲忠告过他，说他不适合当官，只能走钻研技术的路。他先是被分配去了一个国营大厂，后来因为一项专利发明在行业内小有知名度，被这家研究院当人才引进。研究所人才济济，他像一滴水渗进沙漠，很快就无声无息消失在人堆中了。他不依附任何领导，也不参与派别之争。除了完成份内的活儿，就躲进这个单元里经营自我。
30岁大关终于来了，同龄人都结了婚，甚至当了孩儿的爹妈，唯有他还耍着单儿。人们开始以另样眼光看他了，似乎在说，你有毛病吗？母亲更是几乎一个月一个电话地问，事情怎么样了？焦躁通过电线传到吴大明心里。
吴大明熄了烟，向黑暗处望去。脑海里浮起大学时临桌一个女生，那姑娘秀丽苗条，像一道阳光那么轻盈活泼，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可大学四年，他竟然没勇气和她说过几句话。后来那姑娘和一个北京男生成双成对地走出了校门，前几年，他还去喝了他们的喜酒，咬牙随了200元的份子钱。
找个像模像样的漂亮女生，我是没有那种福气了！那个刘小同，虽然不好看，皮肤还黑，到底是个北京姑娘，找个北京人，将来会省很多事。至于住不住她家，明天问问母亲再说。吴大明深深叹了口气。
第二天上午，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妈的一听这消息十分高兴，说，住到女方家有什么不好？有丈母娘照顾，我也放心啦！
母亲的如释重负，让吴大明生出无限感慨。他想，天下多少夫妻，都是糊里糊涂走到了一起，最后，又糊里糊涂地分开了。如果都按着青春梦想择偶，天下会有几对夫妻？大概正因为这糊里糊涂，才有了浩浩荡荡的天下夫妻，人类才得已延续吧。谁说咬着牙结婚，不是对社会的一种奉献？
十婚礼
婚礼在吴大明老家举行。刚忙完吴大明哥哥的婚礼，老两口的精力和财力都有点儿不济，老二的婚礼就不免简单，只在一个中档饭店订了几桌饭，请了比较近的亲朋好友。
刘小同对着镜子望着自己。她穿了一身精心订做的红色长裙，乌黑的长发在头上挽了个高高的髻，精心化了妆的脸庞显出几分娇媚。嗯，我还是漂亮的，怎么早没有发现？从小妈就说我丑陋，所以我丑了20多年。她想。
心里正美着，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跳：难道我真的结婚了？我爱他吗？我了解他吗？他简直还是个陌生人！心忽地沉了下去，又怦怦地跳了起来。
小同，你好了吗？吴大明在外边敲了敲门，他们住在吴大明父母家里，婚礼前依然分开住。
进来吧。小同说。
吴大明穿着一身灰色西服，露出洁白的衬衫，显得神清气爽。
刘小同恢复了平静，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她甚至生出几分感动，心想，因为他我才终于出嫁，有了终生伴侣，不再是让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老姑娘！唔，在结婚的路上，我们是同谋，同党，同路人，同命相连。
你看我咋样？她转过身来，笑盈盈地问。
吴大明像不认识她一样，仔细端详着刘小同，说，没想到你还能变成这样。
呸，你以为我是丑八怪！姑奶奶要是抖起来，未必不是一朵鲜花！刘小同嗔道。
吴大明赶紧说，是，是，我从没说过你难看，女人有性格，比漂亮更重要！
刘小同心想，这还不是变相说我丑？正要拿出脸色，想想这是在人家的地盘儿，就把话咽了回去。赶紧收拾好自己。她刚一切就绪，就听见刘小同的妈在外敲门儿，说，你们赶快下楼吧，别让大家等！
吴大明和刘小同赶紧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和吴大明一家一起乘车去了餐厅、
刘小同本能地不喜欢婆婆和两个小姑子，那个瘦小的老太太，一瞧就精明过人。瞧她的眼睛，就像是带着钩子，上下打量我呢，大概是嫌我我配不上他儿子。瞧那俩小姑子，一个个居高临下，仗着生得漂亮，以为是公主呢！姑奶奶我是北京姑娘，不和小市民一般见识！如此一想，心下就平衡了很多。
刘小同走进餐厅时，高高地扬着头。
婚宴中，刘小同款款而行，小心不踩着长长的裙裾，跟着吴大明一桌桌地敬酒，得体又大方，赢得了亲朋好友诸多赞赏的眼光，吴大明的父母对儿媳妇的表现也颇为满意。婆婆私下对公公说，老二找这么个姑娘，也算不错啦，就他那个闷头葫芦！
婚宴刚结束，刘小同就拉着吴大明一起回了北京。
回到北京，于老太又为女儿办了一场婚礼，摆在长城饭店包间。虽然人不多，，规格可不低。富丽堂皇的小厅中，是几桌丰盛精致的酒席，不乏海参鲍鱼大虾。虽刘家在北京的亲戚极少，于老太也硬凑了五大桌，她要为女儿争个面子。刘小同把发小林潇潇也请了来。林潇潇和她一样的年岁，出嫁两年后刚当了孩儿妈。
这次刘小同披了一身洁白的婚纱，一头瀑布般的乌发，加上精致的妆容，显得非常美丽。林潇潇不由叹道，小同，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女人不化妆，就像不穿衣服的野蛮人！
刘小同说，逢场作戏美丽一场，再滚入红尘吧。和你一样！
刘小同亲眼看到林潇潇结婚后，如何从一个清高的小才女，变成个粗拉拉的孩儿妈。
林潇潇拉着刘小同那修长的手，瞄了一眼吴大明，低声问，他怎么样？
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刘小同笑笑。
你得把臭脾气煞煞，要不怎么恋爱？林潇潇说。她靠一张自考文凭从工人变成编辑和记者，说话也比从前智慧了很多。而且，总是从侧面来观察别人，包括刘小同这样的好朋友。
正想说两岁闺蜜之间的悄悄话，就见于老太端着一杯酒，款款站起身，说，今天是我女儿小同大喜的日子，感谢诸位来参加她的婚宴。我的女儿，从小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多才多艺，后来音乐学院毕业，又评上了教授。她不但是歌唱家，教授，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要不是运动耽误了她的学业，她肯定早成了文学家。女大当婚，如今我把她交给吴大明，希望大明能终生对小同好，两人白头偕老！
于老太说着话，见女儿女婿毕恭毕敬望着自己，几桌宾客也都露出羡慕和佩服的神情，心中很自得。我们虽是孤儿寡母，不也让闺女风风光光嫁了吗？老太想着，脸上容光焕发。
于老太这天刻意修饰了自己，显得非常出色。一件银灰色带粉色花朵的高领丝绸旗袍，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苗条修长的身材，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让身姿更挺拔。只有几根银丝的头发高高盘在脑后，显得高贵而矜持。从人们赞叹的目光中，于老太明白自己的成功。她没想到的是，也险些抢了女儿的风头。
吴大明枯坐一边，望着丈母娘的风头，佩服是佩服，可心里竟有些憋闷，还有几分惶然，想到一会儿还要改口叫她“妈妈”，心便紧紧地揪了起来。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妈，真是昏了头，结婚是别人的事儿，我为啥要赶这个热闹，跳这个火坑？昆明的婚礼就把吴大明累得够呛，对这回北京又增加的应酬，更是心生厌烦。可他得忍耐着，因为这是他的义务。
吴大明心想，这桌饭一定让于老太花了一大笔钱，纯粹是浪费！又想，愿花就花呗，又不是我的钱，早知这样，不如省了在昆明办婚礼的钱。
吴大明闷着头吃菜，想收缩自己，变小，缩成一团，藏进空气和黑暗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