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咋暖,浮云悠悠。
朝阳透过闲游的淡淡云层将金芒洒在诺大的余安城上,远处峰峦叠翠,松涛柏海,金色楼阁掩映其中。
城内香榭高台错落有致,屋宇连绵,极目无边。市井之中人群熙攘,贩夫走卒,商贾文仕,或吆买喝卖,或高谈阔论,一派盎然。
清风过处,松涛声隐隐,角楼铜铃叮当,酒肆欢楼幡旗摇曳。一条穿城河将余安城一分为二,宽阔的河面上泊着酒船,画舫,里面莺歌燕语,推杯换盏,浓妆艳抹的女子们声声娇嗔,金玉华服的恩客们肆意笑骂。
朗府坐落在余安城以南,这里离穿城河稍远,城中的繁华喧闹在这里低不可闻。院中芳草茵茵,梨树婷婷,一对妇人在亭中品茗,眉目慈爱地望向院落中两个撕扯扭打在一起的孩子。
小女孩十四,五岁光景,上身葱白短襦,下身同色阔裙,上缀粉色花枝,外加一件碧色禙子,宛若春日里一树梨花聘婷。
女孩儿粉面朱唇,黛眉飞扬,腮边两泉瑶池酒,玉面莞尔惹人醉。真真一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男孩年纪稍长,一身轻裘骑射服,脚蹬鹿皮短靴,剑眉星目,鬓若刀裁,气如玉树临风前,度若皓月行云间。
小女孩被男孩手中的木剑一格,趔趄几步,跌倒在地,哀哀叫痛。男孩一看,忙扔下手中木剑,弯腰去拉小女孩的手,小女孩泪眼婆娑地伸出柔荑,在握住男孩宽大的手掌时,猛然臂上生力,将男孩用力一扯。
男孩豪无防备,重心全失,向小女孩面门猛栽下去。男孩大惊,却看见小女孩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迅速翻身将他扑倒在地,两腿跨坐在男孩腰腹之上,粉嫩小手扼住男孩脖颈,口中忙不迭嚷着:“怎么样!这下你输了吧?快说,你输了没?输了没?”
小女孩身型娇小,双手虽扼住他的脖子,却并未十足用力,只是双腿紧紧压住身下的男孩,以防他脱逃。
男孩被拿住要害,没好气儿道:“你使诈!”
“兵者,诡道也。“女孩儿眨眨眼。
男孩大意失荆州,中了她的诡计已是十分懊恼,被她这样一通狡辩,气不打一处来。
到底是男孩,身强力壮,双手撑地,肩膀打挺,一翻身又将小女孩压在了下面。男孩不似她方才那般野蛮架势,只是双手制住她的胳膊,让她无法动弹,双膝半跪在她上方,还算是风度。
小女孩只是面上错愕一闪,便乖乖束手就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谁输了?说!”男孩终于感觉挽回了些颜面。
“当然是……”
男孩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只觉身下猛然吃痛,哀嚎一声,脸孔扭曲着抱住下身倒在一旁,小丫头片子,居然踢他的…
小丫头爬将起来,拍手跳着,指向男孩大笑:“当然是……,你啊!”
“你……,你!”男孩连中两次圈套,已气得无法用言辞表述了。
“你什么你!胜之道,无所不用其极也。”女孩儿摇头晃脑。
“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男孩不甘示弱,学着她的口吻回怼。
女孩儿小脸一垮,扭头跑向亭中品茗的两位妇人。“娘亲,五哥骂我是小人!我不依!”
身着紫金袍服的夫人将小女孩儿揽在怀中,笑道:“兮儿不依,娘亲和祖母也不依。小五这是将咱们也连坐了么?”
男孩大惊,这句话原本只是怨怼靖兮,没想母亲大人也笑闹着来推波助澜,虽说并无责备之意,也着实是句大不敬。
“御寇不敢,只是小七着实顽劣,以致孩儿出言无状。还望母亲见谅。”御寇一揖,清风朗月。
“娘亲,兮儿没有顽劣。兮儿所言所为都是谨尊父亲和祖母的教诲,何来顽劣之说?”
“祖母教你阅兵书,读谋略,可不是用在你五哥身上啊。”身着黑金袍服的老妇人笑盈盈地抚上兮儿的额角,眉眼和蔼。
“祖母明智,小七兵书不精,谋略不参,身法无章,这胡搅蛮缠的功力倒是一等一的好!”御寇难得有了座大靠山,不忘狠狠挖苦一回靖兮。
“娘亲——,你看五哥!”被御寇当面拆台,靖兮顿觉委屈,鼻头一皱,泪目粼粼。御寇把脸一撇不去看她。还来这招!再上你当,我是傻子!
“好啦,五儿只是和你笑闹一番,你课业不精却是事实。我们朗家三代精忠为国,捐躯者无数,到你和五儿这一辈,却只剩子息三人……”朗夫人神情哀婉,忆起埋骨边疆的孩儿,潸然泪下。
“娘亲,叔伯哥哥们……,他们死得其所。他们,守住了这太平盛世......“靖兮抱住朗夫人,小脸埋进她怀中,口中喃喃抚慰。
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自她记事起,父亲便常不在府中,只有班师回朝或进京述职才能得以相见。每当母亲难掩哀痛之情,父亲便这样低声宽慰她。
朗家老太爷一介布衣,于乱世中由一个无名小卒闯下云麾大将军的封号,屡建奇功。其子朗士忠勇猛善战,常和朗老太爷联手披挂阵前,立下功勋无数。朗老太爷战死后,朗士忠袭了封号,膝下子息七人,老大御侵,老二御狄,老三烟落,老四御津,老五御寇,老六刚出生即夭折,老七靖兮。
大哥,二哥,四哥,均已战死,三姐出了阁,如今剩下的只有御寇和靖兮二人。
朗夫人到底不是等闲妇孺,哀伤之情稍事流露之后便很快收拾妥帖。扶起靖兮的小身子说:“兮儿若是觉着兵书无趣,改学琴棋诗画,女工,女德,也未尝不可,同你三姐一般,嫁个皇亲贵胄稳妥一世。”
“不要——”靖兮和御寇竟难得异口同声。“靖兮长大了要像父亲那样,将欺辱我们大炎的人打得落花流水。”
靖兮想起三姐那双缠着三寸金莲的苦难岁月,嬷嬷们早晚给三姐来缠足,她在一旁瞅着,心下疑惑不已。凭甚要把三姐的脚用一大堆长布条裹上,像俩大粽子,如此这般还如何上树摘梨,下塘摸鱼啊?三姐站起来,抽着冷气。
嬷嬷理所当然地说,上至天家,下至平民皆以三寸金莲为女容之首,女子身家福泽全在这之上,三小姐耐得住缠足之苦,将来必得夫家重视。
嬷嬷振振有词,说罢,看看靖兮那双还未缠的天足,摇摇头。
靖兮顺着她的目光望望自己的脚,嬷嬷说的这样郑重其事,那缠足对闺阁女儿来说,必是顶顶重要的了!
三姐见她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眼中慧黠一闪,跌坐床榻,七手八脚地将布条拆下,递给靖兮说,七妹也尝试一番,可比祖母教你的那些兵书容易。
那缠足的滋味,靖兮终身铭记。双足被紧紧箍住,如被囚在严丝密合的石窟里,脚趾难动分毫。刚一下地,钻心的痛自脚底直冲头顶,她一下扑倒在地,再站不起来。
从此往后,她对三姐的幽兰苑敬而远之。
没多久,三姐出阁了,来给父亲道贺的朝中幕僚都说这是一门好亲事,父亲只是淡淡道,小女有幸,朗家高攀了。
真应了嬷嬷那句话,三寸金莲足,福泽深厚身。
三姐确实嫁了个好人家,她知道。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再碰那臭布条,依旧每天撒开脚丫子和五哥打鸟摸鱼,舞刀弄棒。
靖兮说不要,是觉得为了嫁个好人家而自加其苦,太不值当。
御寇说不要,她就不懂了。御寇脱口而出这一句,也不再多做解释。他心下明白,皇亲贵胄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恩宠无长久,凉薄时日长。
小七这丫头性子如风似火,真嫁了这样的人家,怕是日子不会好过。这余安城中,也就祖父,父亲一身清流,为国精忠,也为爱精忠。
御寇低了低头,不管怎么说,小七是他唯一的妹妹!
“好啦,小七还小,今后的路要怎么走,让她自己决定吧。我们朗家男儿顶天立地,女儿自也不弱半分。”老夫人定定看着靖兮,还是那般眉眼和蔼,微笑的面颊纹路纵横,可眼神却如阅尽风云而不惊,驰骋千军而不惧。
这眼神是坚定,是力量。
一个小厮奔进院落,垂首立于亭前,声形激动道:“夫人,老夫人,将军他班师回朝,今日行至外城,此刻已在西郊十方亭静候宣召以入城啦!”
数日前收到飞报,将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众人大喜。这一仗事与西刹国打了足足有两年,双方势均力敌,时攻时守,时战时休。朗士忠飞鸽家书甚少提及沙场战事,只是嘱托将军府内大小事务,问询小五和小七的课业情况。
朗夫人明白,越是只字不提,越是战事吃紧,他既不愿让府中人担忧,她便不去过问。只有一回,朗士忠修书中只有一句话,叹道:大炎的太平盛世,不久将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