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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迎难而上

罗曼·罗兰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周士毅对于这句话深以为然。他想,自己既然作为下放知青来到农村,就必须面对现实,要尽快熟悉农事,让自己早日成为一条真正的庄稼汉。

尚州市距同属尚州行署所辖的长平县不到八十公里,语言习俗大致相同。因此周士毅知道,这一方言带的人,从古到今都是把水稻叫做“禾”,譬如,他们将栽插水稻叫做“栽禾”,将收割水稻叫做“割禾”,将一束束割倒在田里的稻子叫做“禾柬”,用于脱粒的下小上大的四方型木桶叫做“禾斛”,将禾柬在禾斛里甩打脱粒叫做“打禾”,而田野里四处响起的“咚咚”声,正是人们在禾斛里打禾时所发出的声音。

根据他以前在乡下亲戚家过暑假时对农活的粗浅认知,周士毅还知道,禾斛底部装有两根平行长撬以方便在田间移动;为了在脱粒时挡住飞溅的谷粒,人们还会在禾斛后向与外侧上面插上高与头齐的蔑垫,使之成半围合状,人们则在靠近割禾的前向与内侧打禾。视禾斛大小的不同,一般每向站立一至三人不等,但以站立两人者居多。通常在甩打过三至四下以后,人们便会将几乎已无遗留谷粒的禾柬在桶内抖动一两下,然后丢掷在禾斛的外侧或后面,以留待事后捆扎。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来到田间的一个十字路口,章汉杰对韩场长笑了笑,就挑着箩筐向右走去,韩场长则领着周士毅左行至最靠东边的一个人手不齐的禾斛组,向一个正在打禾的中年汉子招了招手。待那个汉子来到近前,韩场长的脸上渐渐露出几许军人的神色,他不苟言笑地指着来人对周士毅说:“夏冬生,农业队的队长。”然后又指着周士毅对已经走近的夏冬生说:“周士毅,刚从尚州下放来的,以后就在你们农业队,先让他割禾吧!”说着,随即拔出插在后腰的镰刀递给周士毅,然后默不作声地折返到另一个禾斛组去了。

夏冬生笑着拍了拍面容恬然的周士毅的臂膀,以表欢迎之意。

除去后勤班的人,农业队与林业队的全部知青加起来共有三十九个,再加上两个队长就有四十一个,减去两个队各一个病号,还是三十九个,每个禾斛组安排十个人,所以林业队刚好编成了第一、第二禾斛组,而农业队要编两个禾斛组就人手不足,现在周士毅所在的第四禾斛组刚好缺了一个人,如果周士毅参加割禾的话,这边的人手也就正好配齐了。

第四禾斛组的人见添了个“生力军”,纷纷友好地朝他点点头,割禾的人也正好趁此机会直了直腰。作为善意的回应,自然,周士毅也是脸带微笑地连连朝大家点头致意。由于时间过于仓促,周士毅竟然连一张脸都没有看清楚,不过,大家的友好情谊他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

人啊,通常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在患难时,因为生存条件差,基本上没有什么可争的,大家只能同舟共济、相濡以沫,所以较易表现真诚与友善等好的人性;而在富贵时,面对诸多名利的诱惑,大家常常勾心斗角你争我夺,所以人际关系便会忽明忽暗地弄得比较紧张,其时,人们较易表现出虚伪与刻薄等坏的人性。

在感受过大家的友好之后,周士毅脱掉塑料凉鞋,高高地挽起衣袖和裤腿,从容地下到田里。此刻的他已经非常清楚,从他的双脚踏入稻田这一刹那开始,他的人生就已进入一段新的里程。他振了振精神,右手拿着镰刀,坚定而沉稳地站到割禾队伍的最后一个位置,准备拉开架势干起来。

周士毅以前只是浮光掠影地见识过农村“抢收”的场景,根本谈不上什么实践经验,此时他依葫芦画瓢地学着别人的动作,屈下身子,左手虎口向前正向握住禾杆,右手握住镰刀,在手下五六公分,同时也是禾兜高约十四五公分的地方,试着下镰将禾杆割断。一开始,周士毅割禾的动作难免生硬,拖泥带水的一点都不利索,一兜禾往往要割个两三下才能完全割断。但到了吃中饭时,周士毅的动作便不那么笨拙,割禾的姿势看起来也有点模样了。

周士毅割禾的动作尽管麻利了一些,但毕竟还没有完全掌握技术要领。其实在割禾时,割禾者必须俯下身子、下挫手腕和执平镰刀,这样不仅镰刀与禾杆的切口短,而且费力更小、费时更少、更易割断。

周士毅不知是不懂得这些奥妙还是另有隐情,他的身子俯得不是很下,另外,他的镰刀也是斜着往上割,他这样“无师自通”地割着割着,到了下午的三四点钟,那斜持的镰刀顺着带青偏硬的禾杆往上一滑,竟然“唰”的一下割到了他左手的小指上,由于毫无思想准备,周士毅情不自禁地痛得失声叫唤。

夏冬生队长和大伙听到周士毅猛地“哎呦”一声,赶忙围了过来,只见周士毅的左小指有条半寸长的斜拉伤口正鲜血直流。大家见周士毅“出师不利”,一个个急得团团转。混乱中,站在周士毅对面靠后一点的一个漂亮姑娘,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说道:“大家请让一点,我来试试!”随着大家的闪让,这个姑娘来到周士毅跟前,只见她屈身半蹲,随手将扎在脑后的一条墨绿色丝带解下来,用牙齿咬住一个角,再以右手捏住另一个角用力一撕,便将那条丝带一分为二。她随即拿过周士毅的左臂放到自己的右膝上,快速地将其受伤的左小指包扎好,然后站起来将剩下的半条丝带重又扎在脑后。她的几个动作连贯利索,显得很是干练。

在当时的情境下,这么点小伤根本就谈不上进行伤口消毒和打防破伤风针什么的,所以包扎完伤口之后,这项“战地救护”任务也就告一段落了。

周士毅后来才知道,为其包扎伤口的是上海女知青,名叫乔晓娜,而且只比他早到林场两天。周士毅非常感激地朝乔晓娜点头致意,乔晓娜却表情平静地退到一边,好像刚才发生的这一幕与她毫不相干似的。

一场小小的躁动之后,场面复归平静,大家各归各位,在夏冬生队长进行了技术点拨之后,“轻伤不下火线”的周士毅继续割禾。

中午回场部吃饭时,周士毅得知住在他对面的那个身材壮实面大嘴厚的小伙子,是金城六中的高中毕业生,名叫许春伟,与他同在一个禾斛组,不过他是担任打禾。后来经过闲聊得知,许春伟是前年由金城第一建筑工程公司集体安排下放的,比章汉杰还早来林场一年,由于为人忠厚且干活勤奋,口碑很好,在来林场的当年便被选举为林场团支部的组织委员。周士毅还知道,住在他床铺斜对面的叫李志奇,住在同侧里面床位的叫郑明德,他们俩都是两年前从上海下放的知青,与徐春伟一样,都属于林场的“开场元老”,不过李志奇体型偏瘦,言语不多,戴副眼镜,一副精明而深沉的模样;而郑明德体型偏胖,语速稍快,性情比较豪爽。

在下午割禾时,受过别人的点拨的周士毅已经大体掌握了割禾的要领,而且通过观察思考还摸到了“抢收”的一些门道。譬如,为了方便使用镰刀,割禾的人通常是从右到左次第下田;为了方便操作,割禾也是从右割到左;一般每行只割六兜禾,每割一两行禾便放在身后,通常叫做“一柬禾”。打禾的人遇到小禾柬时,为了节省时间,那些掌大指长力气足的,则会每次拾取两柬禾一并打。周士毅还注意到,割禾的人放置禾柬也是很有规律的,他们通常都会将禾柬兜朝向禾斛放于身后,其目的在于方便打禾的人拿取禾柬。每当附近这块被割倒的禾柬取走并完成脱粒后,为了减少跋涉的距离,打禾的人便会分别站在禾斛四个角的旁边,并把住手柄弓着身子,在齐声发喊之后,拽着禾斛快步向前移动四五米,然后又重复前一个周期的劳作。

周士毅还知道,割禾时,通常是前面的人下田割了五六行禾以后,后面的人才下到田里接着割,由于六个割禾的人是从右到左依次下田,所以这六个人便呈斜排的“一”字型阵势。这时候,只有六个割禾的人全都保持大致相同的速度,这样才不会耽搁整个团队的进度。如果有某个人因割禾动作迟缓而落在后面,则在他身后的人因为不便割取右侧的第一兜禾,所以割禾时就格外的费劲。这期间,其他割禾的人见状,通常会默默无语地从横向帮“拉后腿”的人割上几行禾,以便使大家的进度能够大体均衡。当然,打禾的人也是如此,如果那个人进度稍慢,他所对应方向剩的禾柬较多,其他人也会主动地帮他拿取并摔打几柬禾,以便能协调进度,使禾斛得以顺利推向前进。

在傍晚收工的路上,周士毅通过向夏冬生队长讨教,他对“双抢”之事又有了更多的认知。第一,他知道了为什么要“抢收”。因为水稻到了成熟期,如果不及时收割,一是稻谷容易脱落,会浪费粮食影响收成,二是稻杆很快变软,水稻会倒伏在田里,稻谷会落地发芽,如果遇到多雨天气就更是如此,所以必须“抢”收。此外,早稻收得越快,就越有利于晚稻的“抢种”,并有利于晚禾在这段高温天气里快速生长,使晚禾在还没有刮“寒露风”时就能进入抽穗扬花期,这样才有利于晚禾的丰收。否则,其结实率和饱满度都会受到影响,会降低晚禾的收成。因为上述原因,所以就必须“抢”收。第二,他知道了为什么叫“抢收”。在收割稻子时,通常是由六个割禾的人对应四个打禾的人组成一个禾斛组,劳作中,如果六个割禾的沉下身子拼命地割,不到田头不停手,则四个打禾的便要在田里小跑着拾取禾柬,又小跑地回到禾斛边快速地甩打,然后赶忙丢掉空禾柬又跑去拾取刚刚割倒的禾柬,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谁进度偏慢,谁就会拖了同类岗位的后腿,为了争时间抢进度,大家都得铆足劲拼命干,所以便叫做“抢收”。

到了第二天,“吃一堑,长一智”的周士毅不仅较好地掌握了割禾的技能,自信自己是个干农活的“可造之材”,而且通过讨教和思考,又进一步扩展了对“抢收”的认知。江南省地处亚热带地区,适宜种植双季稻,如果早稻收割之后只是种植一般旱地经济作物的,则可以在没有水的稻田里收割。旱田收割早稻时,既可以现场割禾和打禾,有时候为了抢时间,也可以把割倒的禾柬一把把地扎起来,通常叫“缚禾柬”,然后挑到晒场或库房里待双抢过后再去脱粒。如果早稻收割之后接着栽晚禾的,则要在水田里收割,这样在抢收完成之后,土壤就会被水浸泡得松软,这时便可以马上使用轧耙轧田,并将割禾时遗留下来的禾兜一并轧进泥巴里,使其腐烂成有机肥料,周士毅他们这个禾斛组便是在水田里进行收割的。

周士毅虽然弄懂了有关“双抢”的一些理论知识,但在实践方面他还是付出了进一步的代价。周士毅因为割禾时握持镰刀的方法笨拙,在第二天下午,右手食指靠近大拇指的这边不慎打出了一个血泡,弄得每割一兜禾都要锥心似的疼痛一下。不过,虽然是双手“挂彩”,但以周士毅坚韧的性格,他根本没有把这点事放在心上,依旧咬咬牙坚持着。

其时的农村,人们除了上午和下午正常出工外,在天刚朦朦亮时还需出早工,而在“双抢”期间,下午通常要拖到天快黑才会收工。由于劳动强度很大,加上又是周而复始的持续弯腰,所以周士毅在第二天已经觉得有点腰酸背痛,到了第三天,便愈发意识到情况的不妙了。周士毅在幼年练“侧空翻”时伤了腰,由于当时治疗得不彻底,后来只要腰肌过度劳累,其后遗症还是会显现出来,譬如这次周士毅连续多日高强度的俯身劳动,他的旧腰伤便隐隐地作痛了。这天晚上,周士毅躺在床上腰疼难眠,他将两只手交替绕到身后对腰疼的地方进行揉摸按压,直到疲惫不堪这才进入梦乡。

第四天清晨,被鼎沸人声吵醒的周士毅,只觉得整个腰部都硬了,他磨蹭着慢慢移身下床,坐在床沿又进行了一番自我按摩,然后再去洗漱,这样活动了一阵子之后,他感觉腰部的疼痛感似乎有了些缓解,于是歪着个腰,撅着个屁股,又跟随大家出工去了。在回场吃过早饭重返田里干活的路上,夏冬生队长见周士毅的腰歪得更厉害了,止不住关切地询问起来,周士毅解释说,腰部有点老伤,问题不大。

他刚刚下田割禾不到一个小时,渐渐感到腰椎下部的关节生起一种刺骨的疼痛感,他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挂满他的脸庞。为了减轻腰部的压力,他试着将左肘搁在左膝上,然后缓慢地一兜兜地割着禾。显然,以这样蜗牛般的速度,既会与前面的人拉下了很大的一段距离,同时也严重地阻碍了他身后的乔晓娜。乔晓娜看见周士毅异常痛苦的模样,忙绕到周士毅前面不远处横向割进去,然后帮他一直朝前割着,直至追到了前一个人的身后。这时,周士毅也已勉强地将自己前面的那一大截禾割完。周士毅见乔晓娜转身回来,就直起身子,双手叉腰,对乔晓娜苦笑着。乔晓娜用手拢了拢散乱的秀发,姣好的面容也浮现出些许的笑意。

此时,周士毅像个即将临产的孕妇,他双手叉着腰,身体向后倾斜,缓慢地移步向前,直至乔晓娜刚才割停的位置,然后继续俯下身子去割前面的禾。而乔晓娜则回到她自己先前的位置,鼓起勇气奋力向前割去,她要把刚才耽误的活抢回来。

正所谓人争气身体不争气,周士毅在凭着顽强的毅力坚持割到田头之后,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他的腰就像断了似的锥心地疼,他觉得实在是扛不住了,就一屁股坐到泥泞湿漉的田埂上,将双手向后叉在路上,以支持身体的重量。大家见他神情痛苦,脸色极差,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夏冬生队长过来关切地说:“小周,腰有老伤,就不要硬扛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接着问他要不要派个人送回去。

周士毅感到既痛苦又惭愧,他坐在田埂上,仍旧保持着双手后叉头后仰的姿势,他闭着眼摇摇头说:“不用,我先坐一会,然后自己回去。”夏队长见周士毅拒绝,就不再坚持护送之事,毕竟人手太紧了。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他们这个禾斛组已经推进到前面老远一段距离了。周士毅咬紧牙关,费力地穿上凉鞋,将镰刀插到身后的裤带上,然后非常艰难地站起身来,此时,由于腰部根本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感到寸步难行。他觉得自己无力逞强,确实需要请队长派个人搀扶他回宿舍,但坚毅的个性旋即发挥了作用,他决心不为组里进一步添乱。最后,他试着用双手分别撑在大腿上,弓着身子,一步一挪地朝场部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周士毅成了视觉焦点。不知是他的姿势过于奇特还是移步速度太慢,在回场部的路上,他发现远处各个禾斛组的人都在向这边张望,有的还伸手朝这边指指点点。倔强自爱的他,此时上牙紧紧地咬住下唇,脸上羞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只恨地上少了一条缝,否则一定会钻下去以免丢人现眼。

在历尽艰辛呲牙咧嘴地走了个把小时后,周士毅终于凭一己之力回到宿舍,他甩开草帽,取下镰刀,坐在床沿喘着粗气。这时,他虽然可以脚蹭脚地脱掉凉鞋,但根本无法自己提水擦洗更衣,只得穿着带有水汗的脏衣直挺挺地横卧在床上。此时,周士毅独处一室,仰面看着房间里用水泥刨花做的天花板,不由得泪流满面。敢于直面人生的他,虽然无法冲破人生的“天花板”,但他确实想在庙山林场写好人生的开篇之作,可谁知,出工未几,腰伤复发,未有作为,先成笑柄,想到这里,周士毅痛苦莫名,他右手紧紧握拳,悲愤地在床板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怎么了?小周!”收工回来的许春伟,刚走到门外,猛听到房内“砰”的一声重响,不知出了什么事,便一边大声发问,一边急冲进来。许春伟与周士毅同在一个禾斛组,因为心里不踏实,所以他在中午收工后,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周士毅见惊动了许春伟,忙用右臂的袖管擦了擦泪眼,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只是心里很烦。”

说话间,外面已是人声嘈杂,李志奇和郑明德也相继赶回来了,周士毅撅着屁股挪步的狼狈样他们是看见了的,所以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周士毅的腰伤情况。

许春伟虽然是团支部的“组织委员”,但他的组织能力确实不值得恭维,此时,倒是郑明德主动牵头,在他的主持下,三人作了简单分工,于是,提水、擦洗、换衣、买饭,以及晚上洗衣诸事,都逐一有了安排。

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不久,经过擦洗的周士毅已经换上了干净衣物,他翻身俯卧在床上,正憋住感动的泪水一口一口地吃着中饭。

周士毅的懊恼和流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大凡在十几二十岁这个年龄段的人,他们大都心志欠坚,感情容易波动,待得年岁渐长,经事更多,其心理铠甲便会慢慢地变得坚硬起来,其时发生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诸事,他们已是见惯不怪,往往都能处之泰然。

晚上,韩场长和林业队的刘建华队长闻讯赶来察看伤情并加以安慰,夏冬生队长还特意送来几张伤湿止痛膏,而左右隔壁宿舍的伙伴们,有些得知此事较晚的也都纷纷过来进行礼节性的探视。他们相继离开之后,许春伟为周士毅做了两次热敷,郑明德卷起袖子为周士毅进行腰部推拉按摩。由于动作不得要领,周士毅不断地为其进行技术提示。经过多样化的非正规理疗,再加上止痛膏的药理作用,到了次日上午,周士毅的伤痛开始出现一些缓解的迹象。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清晨,当田野里的虫叫蛙鸣依然响成一片,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时候,乔晓娜在薄雾中跟随人流出早工了。这时,她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想着心事。前几个月在考虑下放的事情时,由于对面街坊张伯伯的儿子张文剑几年前便已下放到黑龙江省呼玛县的龙源村,为了有个照应,所以乔晓娜的母亲便想让她也下放到那边去。恰好张文剑那时回沪探亲,他说他们下放的龙源村位于黑龙江的边上,与苏联仅一水之隔,别看那里一年一熟,在田间劳作的时间不太长,但一到冬天,为了给生产队多赚些副业钱,生产队便会派送他们这帮集体下放的男女知青到大约二百公里以外的大兴安岭林场去打工。由于那边的冬季气温常常低至零下四十多度,又是野外作业,所以很多人的手指和鼻子都被冻烂了。在伐木运木的过程中,还有不少人因为操作不当而被砸伤,有的人甚至落下终身残疾。因为劳动强度很大,生活条件很苦,个别意志不够坚定的人,甚至还越过黑龙江叛逃到苏联去了。张文剑的这番话,不仅陈述了他们这批下放到北部边陲的知青在艰苦岁月里所受的煎熬,也彻底改变了乔晓娜母亲的初衷。由于乔晓娜的父母都从事教育工作,他们就找到一个专管此事的过去的学生,要求将她调剂下放到江南省离金城市不远的一个设有知青点的地方。

乔晓娜的父亲原籍北京,是文史兼修的高校名师,“文革”前便以三十出头的年龄而跻身于正教授行列,以致在上海的教育界名噪一时;乔晓娜的母亲则是江南省金城市人,在上海的一所中学当老师,不过身体不太好。如今乔晓娜这一走,父母的心里都觉得空落落的。在乔晓娜下放的前夜,乔父把女儿叫到跟前,他摘下自己佩戴多年的瑞士“梅花”表,郑重其事地赠给女儿,意思是让她在困苦的环境里时时感受到父母的关爱。乔晓娜看着这块男戴不觉小女戴不嫌大的二十五钻中型镶金夜光表,知道这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所以坚辞不受,无奈父亲态度坚决,后来她只得含泪收下。母亲则是从另外的角度关心女儿,这天晚上母亲不无忧郁地对她说,在必要时会去找她舅舅,找个合适的理由让她早日回城。当时,母亲好像觉得这个念头有些缺乏政治觉悟似的,又自辩道:“其实有些家庭已经这么做了。”最后,母亲还特意提醒她,她下放的时间不会拖得太久,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所以叫她千万不要在林场谈恋爱,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乔晓娜闻言暗笑母亲的多虑,因为她自知是个心性很高的人,高中毕业前,曾有几个自身条件较好且家庭背景不错的男同学,忽明忽暗地对她表达过爱慕之意,但她想都没想就一概给了个“闭门羹”,而在一个偏远落后的乡下林场,又怎么会有人入得了她的法眼,况且她的年龄还只有十八岁呢!

让乔晓娜颇觉自豪且受益终生的是,他父亲不仅对所授课的“魏晋史”有着精辟的见解,出版过在史学界享誉颇高的《魏晋史辨疑》,而且对人生也有许多独到的感悟。他常常教育女儿,一个女人内慧重于外秀,没有知识涵养只有一张漂亮脸蛋是不行的。正是得益于父亲的提示,所以乔晓娜在日常生活中格外地注重知识的积累和个人的修为,因此她那份睿智与文静,才能从其内心深处显现出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在日常生活中,才会比较注重从人的精神气质来分析判断一个人。

那天周士毅来到他所在的那个禾斛组时,那镇定沉稳的气度,以及拿着镰刀从容下田的模样,引起了她的暗中关注,因为无论是在学校的同学群里,还是在庙山林场的下放知青里,如此刚毅而又内敛的男生形象,如此不畏艰难直面人生的坚韧姿态,此前真的尚未见过。而他身带多处伤痛却能一声不吭地坚持干活,这份隐忍之力也让她多有赞许。她觉得,一个男人要想有作为、有担当,便应该具备坚毅、隐忍的基本素质。当然她自己知道,这些想法只能算是她对周士毅的一些好评而已,并不意味着别的什么。她随又想到,那天她情急之下自告奋勇地为周士毅包扎伤口,不知是否有失矜持,是否会引起周士毅乃至其他人的误解,在这个问题上她确实有点拿不准。看起来,以后处事还是要急事从缓,她这样暗暗地告诫自己。

乔晓娜来到田头,由于这是周士毅旧伤复发的第二天,她自然没有见到周士毅的身影。她见前面已经有三个人下田割禾了,于是她往前靠了靠,准备排在第四位。这几天,她虽然侥幸没有割伤手指,也没有腰伤复发这类事,但持续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还是把她这个城市的娇娇女累得够呛,更何况他们这个禾斛组一直是在水田里收割。

带水抢收虽然有利于争取农时,但伴随的四项副作用却令这些知青很是头疼:一是加大了劳动难度。因为无论是割禾的还是打禾的,他们都必须始终跋涉在水田里,久而久之,会增加体力消耗,弄得人筋疲力尽;二是增加肢体伤害。因为田里有水,所以蚂蝗也就有了活动的能力,此时在水田劳作的人,大都无法避免遭其叮咬,一天下来,往往要无数次地被蚂蝗叮得鲜血淋淋的;三是加大了运送稻谷的劳动强度。因为割倒的禾柬是放在水中的,所以被脱粒的稻谷肯定是带水的(通常叫“水谷”),在将水谷挑到位于场部的晒场时,自然而然地加大了劳动强度;四是加大了运送禾草的劳动强度。在即将收工前,打禾的人会将禾斛里的稻谷装入箩筐,再挑到场部前面的晒场去,而割禾的人则须先“码草”(就是将适量摔打过的禾柬在其顶部下面大约20公分的地方扎起来),然后将若干小捆草的顶端汇成大捆,再挑到田埂上去晒,俗话叫做“盘禾草”。可想而知,从水田里挑着一担担已经湿透的禾草到田埂上去晒,每一步都得在水田的泥淖里艰难地拔腿前行,真能累得人腰酸膝软,浑身无力。

正因为挑带水禾草是项高强度的体力活,作为刚刚从上海下放的女知青,乔晓娜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胜任的。无奈之下,她只能采用笨办法,将两只手指充分伸开,然后两手各抓住一大扎禾草一步步地从水田向田埂跋涉而去,待将禾草拖到田埂一一散开之后,便又重回田里去拖其它的禾草,这样一遍遍地拖着,直至大伙将田里的禾草全部盘完。如果说盘禾草对乔晓娜来说是个弱项,那么割禾则是乔晓娜的强项。乔晓娜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割禾这个活计对她来说虽然是件新鲜事,但她上手不久便窥到门径,就连一些已有数年农活资历的知青也须对她刮目相看。

现在,睡了一晚得以休整的她又开始割禾了,她头也不抬,一直唰唰唰地朝前割去,由于她割得很快,追得很紧,使前面的金月娥感到了很大的压力。乔晓娜立马醒悟过来,就立起腰来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也借此机会让金月娥喘口气。乔晓娜割禾时而快,时而慢,有时甚至还起身稍作停顿,这些似乎已被金月娥察觉到了。金月娥知道乔晓娜是故意“放她一马”,对于乔晓娜的宽厚与理解自然是心存感激,她一边俯身割着禾,一边扭过头递给乔晓娜一个真诚的微笑。

金月娥是长平县人,父母都是县农机厂的普通工人,她是去年与章汉杰他们一道下放到庙山林场的。这女孩短发胖脸嘴唇稍厚,鼻梁稍扁鼻头略翘,给人一副可亲可爱的好印象。由于她皮肤微黑,而且是脂溢性皮肤,脸上常常泛着亮光,所以农业队那个油嘴滑舌的饶青松便给她取了个“黑珍珠”的绰号。“黑珍珠”平时虽然言语不多,但心地宽厚,见人总是乐呵呵的,她对于饶青松善意的嘲讽不以为忤听之任之,大家见她并不计较,便也跟着这样叫开了。“黑珍珠”不知是否已经涉足爱河,只见她最近愈发的容光焕然。

乔晓娜见金月娥已经割到前面去了,重又俯身下镰。忽然,她觉得左脚踝骨附近有点痒,低头一看,只见一只大大的蚂蝗紧紧地叮咬着她,她吓得大叫一声并跳了起来,引得大家都向这边投来讶异的目光。在她后面割禾并与她住在同一宿舍的李秋云得知蚂蝗作祟,忙过来帮她用禾草刮下蚂蝗。这只蚂蝗此时吸血已吸得心满意足,正挺着滚圆的肚子,摇头摆尾地躺在水里优哉游哉。

李秋云虽然也是个女的,但她早来林场一年,在对付蚂蝗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这时,她帮乔晓娜洗掉伤口的血迹,并教乔晓娜用一根较粗禾草的草芯紧紧地扎住伤口,以免其它蚂蝗寻着血腥味乘机偷袭。然后,她用一根小树枝将蚂蝗挑到田埂上,再用小树枝顶住蚂蝗的尾端,然后将蚂蝗的身子往下面一直翻转过去,那条贪婪的蚂蝗就此一命呜呼。

由于理疗得法,周士毅在次日上午下床小解时,感觉伤情稍见轻松,他的腰虽然还是直不太起,也仍然有痛,但情况比起昨天已是好多了。为了巩固效果,他依旧躺在床上进行自我按摩。

刚刚离开温暖的家庭,这时完全静下来,而且腰疼也有所缓解,所以周士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由于祖父早逝,家境转贫,周士毅的父亲只得辍学到尚州大江机械厂做工。由于周父刻苦钻研,技术水平提升很快,加之解放后该厂转为国营,周父被送到外面培训两年,逐渐成为工厂的技术骨干。周士毅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周士信小他三岁,妹妹周士礼小他五岁。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父亲对三个子女的教育却从未放松过,即使是在“文革”最为动乱的年代,周父都借齐了“文革”前的全套中小学课本,严格督促子女按照进度自学。尤其让周士毅终身受益的是,由于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为了增强其体质,父亲特地让他拜隔壁的艾叔叔为师,请艾叔叔教他练武。艾叔叔是位民间武术高手,由于艾叔叔的严格训练,周士毅还得过尚州市少年组武术自选套路比赛的亚军。经过这么多年的刻苦锻炼,他现在不仅身强力壮,而且还将罗汉拳、岳家拳等武术套路打得威猛雄壮、虎虎生风。尤其是在散手搏击方面,他因受到艾叔叔的悉心指点而技艺超群,他自己觉得,要他徒手对付几个坏人,应该是绰绰有余不在话下的,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自豪地笑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自我按摩,他觉得腰部有种很舒服的发热的感觉,而他的手也有些累了,于是便停止了自我按摩。随后他挣扎着坐起来,将前天晚上贴在后腰的伤湿止痛膏撕掉,以便让皮肤透透气,之后,他重新躺平在床上。

这时,他的思路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家里。他觉得,如果说母亲在生活上已经尽其所能地给了儿女无微不至关爱的话,那么父亲则是在思想品德和人生理念上给了儿女非常有益的引导教育。父亲既有在私塾学习《四书》《五经》打下的传统文化根基,又有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深入思考和独到感悟,他善于将这些弥足珍贵的人生智慧融为一体,然后在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地注入儿女们的心田,成为儿女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在教育儿女时,他既孜孜不倦,又循循善诱。周士毅觉得,能有这样充满爱心的父母,能生活在这样氛围温馨的家庭,他们三兄妹真的是非常幸运的。事实上,也正是因为成长于这样充满爱意的家庭,所以周士毅三兄妹都是性格平和而宽容。

这样想着想着,周士毅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了。父亲说过,该面对的不可回避,应承担的不能推诿。这时他豪壮地想道,现在需要他勇敢面对的,便是克服腰伤战“双抢”。他觉得,既然腰部情况已经有了起色,自己就应该进一步加速这种好转,以便早日返回田间,与伙伴们一道去完成“双抢”任务。

思路清晰了,他就开始付诸行动。这时,他忽然记起一种民间疗伤的“土方法”,于是,他来到食堂借了火柴和量米用的竹筒,再找了点纸,然后便在后腰拔起了火罐,以驱风除湿,并促进腰部的血液循环。

为了强化理疗效果,当天晚上,几位室友“依葫芦画瓢”,在周士毅的疼点及其周围反复拔了几个火罐,然后又贴了几张伤湿止痛膏。

在如此这般的高密度治疗之下,周士毅到了旧伤复发的第三天凌晨起来小解时,居然发现自己已能比较自如地起床和行走了,心里不由得暗自一喜。三个室友清晨醒来,发现周士毅尽管腰板多少有点僵硬,但行走已无大碍,一个个都很开心。洗漱过后,周士毅谢绝了室友们的劝阻,他穿上干活的破旧衣服,拿起草帽,带上镰刀,尾随着大家出早工去了。

时令已是“二伏”,早晨的太阳本应是酡红色,但这天的太阳好像刻意要为“伏天”助威似的,竟泛着耀眼的白光,让人有点望而生畏。当周士毅来到他所在的禾斛组时,大家颇感意外,纷纷问这问那,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之心,周士毅简要地介绍了自己不入流的康复疗法。由于周士毅腰伤初愈便主动复工,这个禾斛组又重新补足了人手,大家都很高兴。站在人群后面的乔晓娜也面露微笑,眼神里似乎不无赞赏的意味。

夏冬生队长担心周士毅腰伤复发,关切地说:“小周,你腰伤刚好,如果一定要干活的话,我看你干脆打禾吧,这样可以少弯些腰。”周士毅觉得夏冬生队长的安排很有道理,便愉快地答应了。这时,原来打禾的许春伟主动取代周士毅加入了割禾的行列。

站着似乎感觉还好,但在弯腰拾取禾柬时,周士毅的腰部仍然有些疼痛感,为了避免腰伤复发,他在拾取禾柬时,便改用屈膝的动作来替代弯腰,这样试着干了一段时间以后,觉得对腰部的影响不大,周士毅的心里觉得踏实多了。

为了减轻周士毅的劳动强度,夏队长和另外两个打禾的伙伴,都抢着在周士毅对应的禾柬区域拾取禾柬,周士毅因此便无须不停地奔跑了。看到久战疲劳的各位伙伴对他的刻意关照,刚刚踏上社会的周士毅,心中悄然涌过一股令其备受感动的暖流。是啊!不管是外表温顺内心柔弱,还是外表刚毅内心坚强,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人间温情永远都是弥足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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