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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曙初信步走出市府大院,沿着越北中心广场往东踽踽而行。这条路他太熟悉了,想起大学刚毕业那年第一次来到越北记者站报到的情景,不免涌起几丝感慨。年轻无敌闯天下,那是种何等豪迈的壮志与情怀。脚步不知不觉移到了记者站小院。小院依旧芳草凄凄,绿荫满院,透彻心底的凉,在他全身弥漫。南方分社后来调整了布局,撤销了越北记者站,市里把院子收了回去,现在是个临时机构在这里办公,因为过了下班时间,院内看不见一个人影。夕阳西下的小院是那么地静谧,除了偶尔鸟儿从树荫间掠过时落下片片枯叶,曙初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个校园留给他的回忆太多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恩师栾春阳,想起那天午后井边的凉快,透彻心间的凉意在全身弥漫,瞬间洗去旅途的风尘,他信步走到井旁。小井依旧碧水荡漾,深不见底,幽幽暗暗,似乎把他带到往事中,他似乎又同蔡侠战天斗地而穿梭于越北的大街小巷、田陌山梁和江洲码头,还有华鍻锣的心机与得意,耳畔似又想起那道带着浓浓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如此鲜活分明,如此清澈。少年不知愁啊,即使是那时几个年轻人之间的龃龉,现在想起来仍很有趣。虽有几分可笑,但如今都是如此的亲切与可爱。曙初坐在回廊的栏杆上,就如那时记者站几个年轻人书生意气,心怀壮烈,指点江山,纵谈天下事一样,血管里融入了几丝豪气与胆量。夜色渐渐垂落,他依旧一动不动任时光悄悄流淌。此时他才明白什么叫怀旧,什么叫感知。在这种感伤里他依稀找到有些久违年轻气盛时中央新闻单位做知名记者的殷曙初的影子,同时有股力量也悄然间回到他身上。怀旧对他而言不是矫情,而是欲找到当年豪情中的驱动力,完成某种心愿与誓约。

一早推开办公室,曙初对文立说,今日我们去四处转转,走马观花先做实地调查研究。曙初选的第一个点是南岭煤矿。南岭煤矿曾是越北的支柱工业,是全市经济效益排头兵。数年来,南岭以生产优质煤闻名,不仅保证南方省北部地区的煤炭供应,还解决邻近几个省周边地区的能源困境。它是我国南部地区重要的矿区之一,近年来由于无休止的采挖,煤矿资源几近枯竭,加上计划经济体制管理、粗放型经营,煤矿生产停滞不前,矿山几近破产边缘,特别是过去重生产轻生活的弊端,政府对矿山的投入欠债太多,煤矿及周边地区几乎都是棚户区。根据省里精神,今年的工作重点除了抓煤矿的产业转型外,还要着力做好棚户区的改造工作。这也是落实省委省政府关于改善民生、加大社会福利的重大举措。作为分管工业的副市长,曙初肩上的担子相当重。

进入矿区,曙初站立于半山腰,回身四顾,山下新城区新楼林立,旧城改造如火如荼,道路宽敞笔直,街道绿树成荫,一个现代化城市的雏形正在形成。环顾眼前,矿区旧房零零散散,高矮不一,有的还是干打垒的毛坯房,有的砖木结构的楼房由于外墙没有粉刷,裸露的青砖也破旧不堪,越北的低收入者基本上聚集在这片棚户区。文立在前面带路,缺乏维护的地面凹凸不平,突兀而起的尖利的鹅卵石硌得脚板直疼。曙初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挑着水桶吃力地往家走。他拦下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姑娘问,小同学,你们家断水了?

小姑娘见是陌生人,怯怯地说,不是我们家,是整个矿区都停水了,已经停了三个月。我们要用水的只能到山下的雄溪河去挑。他知道雄溪河是北江的一个小支流,那水质并不达标。

曙初不相信现代文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必须靠最原始的方法解决喝水、用水的问题。他疑惑地问道,市水网工程难道没有铺设到南岭矿区吗?小姑娘撇撇嘴说,哪里哟,是市水厂关了我们的总闸门,停止供应水了。矿上一直拖欠他们的钱,就把水闸关了。

曙初惊得嘴都合不拢,再也问不出话了。过了片刻,他对文立说,走,到矿部去。南岭矿的困难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曾经辉煌的南岭煤矿竟然连喝水的钱都交不起。

南岭煤矿的办公大楼还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兴建的,作为民国财柱的宋子文出巨资兴办的南方省这座最早的近代煤矿,是该省自营煤矿的主要烟煤产地。当年这座楼曾雄视天下,有多少单位为了一吨煤走进这座煤城总部都是带着些许的惶恐和忐忑。一九四九年后,煤炭在国民经济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计划经济年代一直是紧俏货,谁得到了煤就获得了生产优先权。后来随着煤炭市场的逐步放开,购煤的渠道呈多元化发展,加上南岭产煤数量一天天降低,煤质有所下降,曾经走俏的南岭矿变得门可罗雀,客户大量减少,最终归于萧条与沉寂。再到后来只有南岭人求别人的份了。煤经历了人们所经历的炎凉,感到了人间的无情。当曙初走入矿部大楼时,偌大的办公室也是冷冷清清,只有一两个人在忙着。大多数人要不闲聊唠嗑,要不一杯茶一张报纸看得入迷,人人活得像神仙。两人往前走着,文立抢先几步走到矿长室抬手敲了几下门,里面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道,进来。

推门而入,文立对屋里的人介绍道,宁矿长,我们殷市长过来看望您和矿山兄弟们。

宁一舟赶紧起身奔过来叫道,失敬失敬,殷市长您来矿上也不知会一声,我们也好迎接您,做些准备。

曙初摆摆手不客气地说,有啥好准备的,最本色的才是最真实的。今天所见所闻才知矿山衰败到如此程度。这个板子不知是要打到你宁矿长还是你的前任身上?宁矿长惊恐地说,岂敢,岂敢,殷副市长,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一下子说不清楚,怪只怪我们不争气,南岭矿目前就似一个没妈的孩子,谁也不给奶吃,这日子能过下去吗?

曙初说,借你桌上的电话用一下。边说边拨电话,电话通了,他大声说,汤秘书长吗?我是殷曙初。是这样的,南岭煤矿已经断水三个月了,你同市水厂联系一下,要他们今天就恢复矿区送水。什么?南岭水厂三年的水费没交,这个我不管,先恢复供水,余下问题再协商解决。我们不能在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还让我们矿工过着山顶洞人的原始生活吧?这是犯罪啊,作为政府,愧对它的人民。这事毋庸商量了,你去协调先通水再提条件。没等对方应承下来,曙初即把话机挂断了。

愣在一旁的宁一舟这才反应过来,话语中溢满感激之情地说,殷市长,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您瞧您刚从北京下到越北,头一站就来到我们南岭。南岭工作没做好,让市领导操心了。我作为矿长有责任,愧对矿上几千名工人兄弟。

曙初不客气地斥责道,这个板子要打到你身上。群众生活发生这么大的困难,作为矿山一级组织,不作为,不敢为,你的责任心到哪里去了?这世界没有救世主,只有靠自己才能救自己。

宁一舟面有难色地说,我们想过办法,也向市里反映过我们目前的困难。矿上没有流动资金,工人们已经停薪半年了,更拿不出钱交给水厂。目前只能保证一号矿井的正常生产,如果一号矿井也停了,那南岭煤矿彻底就瘫了、死了,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

曙初说,有困难找政府是没有错。政府能解决的一定要解决,但不能一味地靠等靠要。你们自己也应当有点主人翁的精神,跳出南岭煤矿的圈圈,寻求脱困的对策,市里提出的转型改制思路就是要把自己的优势充分挖掘出来,焕发新的生命力,才能真正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宁一舟沮丧地说,钱,钱,没有钱啥也办不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在二号矿井发现了一个新的矿脉,储藏量相当可观,但因为我们没有钱更新设备,只能望煤兴叹,根本没能力继续开采。

曙初眼前一亮,说,这个信息太重要了,南岭的问题主要在于观念陈旧、落后,还躺在国有这个老本上等着政府伸出援手。转变经济体制绝不是句空话,应当看到南岭作为一个老矿具有的厚重的光荣历史,还有一批吃苦耐劳的优秀产业工人队伍,这都是你们的财富。曙初换了稍轻松的口吻说,宁矿长,南岭煤矿今年的工作任务十分繁重,除了转型生产外,矿区棚户区的改造任务也列上政府的议事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作为一矿之长,要有统筹全局的能力,兼收并蓄,开挖潜力,同时要广开思路,解放思想,依靠群众,发动群众,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出路。

宁一舟情绪稍微得到提神,说,殷市长,我们一定会努力的,正如您所说的,老国企的觉悟还是有的,一定会配合市里的工作。

两人边说边来到矿部调度室,在巨大的模型前,宁一舟安排矿总调度兼总工程师向殷市长介绍整个矿区的情况。曙初对二号坑道尤其感兴趣。宁一舟告诉他,二号坑道是南岭矿比较老的矿区,资源枯竭,矿上已打算废弃,撤出采掘设备,半年前的一天,南岭矿模范班组——采掘一班轮番下井,班长老任头突发奇想,带领大伙不走老路,拐向另一个废弃的坑口。这个坑口几年前是矿上组织人马开掘了一条通往北江江底的隧道,因出矿量低而半途放弃了。老任头想反正在老作业面上也采不到什么煤,打下的大都是阡石。与其无效地低能劳动,还不如来这里看看,或许会有新发现。一开始,他们也同老作业面一样,开掘的都是无用的阡石,大伙有些泄气了。老任头是有着五十年采矿经验的老矿工,有股愣劲让他不肯轻易放弃,他手握风机向前猛地开掘。半天过去了,老任头惊奇地发现风机开进的阻力小了,采下的是乌黑黑的煤阡石,这就意味着前面有矿脉。全班人员一下子来劲,一鼓作气加大开掘力度,也拓展了掌子面,这一天的出矿量是平素的十几倍。老任头的发现引发了矿上的高度重视,立刻组织探矿科、技术科和质量科下到新作业区调查分析,开展科技攻关。最后得出结论,江底矿井在五六年前的开掘方向是正确的,当时作出的江底有矿脉的基本判断是有依据的,但在最后关头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和动摇,在即将接近成功的最后关头放弃了。

宁一舟痛心疾首地说,遗憾啊,就差这临门一脚,五六年前矿上还有能力组织开发新矿井,因这二号老矿区的发现我们尚可添置一批新设备加大作业面的开采,扩大产量。也许南岭矿将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必然出现生产兴旺的局面,不至于落到如今凤凰成草鸡的境地。反观今日,我们再也没有这个能力了,设备老化,作业方式落后。只能积蓄力量等待机会来开掘这个新矿区。凭我三十多年在南岭的经验,我预感到二号井就是我们复兴的一场梦。我们的最后希望在二号井,我们的崛起只能靠二号井。所以我们没有轻易去动二号井这块大蛋糕。目前,我们已把二号井所有的人员全部转移到一号井,封了二号井井口。

曙初若有所思地说,机会不是等出来的,你要主动出击才能发现机会,获得机会。

宁一舟说,是的,我们也是同几个大矿接触过,但不敢轻易出手,这些矿主有的是私营的,规模有一些,但这些主儿均不是省油的灯,开出的合作条件十分苛刻,我们不敢与之联合,生怕会引狼入室,把一个好端端的大矿脉糟蹋了;那些国有省市级煤业都因为多年积累下来的同我们类似的问题而包袱沉重,自身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拯救别人。这不,二号井的开采就这样耽搁下来。

曙初说,南岭曾是越北工业生产的一面旗帜,我们既要看到它的光荣历史,曾为国家做出的巨大贡献,也要正视这些困难,这些困难有的是政策造成的,也有你们自身的原因。政策造成的,政府当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承担起来,做好政府该做的事。你们是一支有觉悟、有能力的产业工人队伍,通过挖潜增效,不断改革也能找到一条振兴矿区的新道路。

说罢,曙初同宁一舟告辞要离去。

宁一舟搓着双手说,殷市长,你初到我们矿上,我们啥也没准备,怎么也得吃个饭再走吧!

曙初回转身说,宁矿长,你看看那些挑水抬水的矿工家属,我能吃得下这顿饭吗?矿长同志好好做好你的工作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宁一舟使劲点点头,放心,殷市长。

沿着棚户区小路行走,曙初的心思非常沉重,老在想着国企脱困这个话题。他一直想着过去分社老领导栾春阳就曾在此矿工作过他的父母就是此矿的老矿工,他是矿工的后代。曾有着光荣和梦想他在前两年还专门组织力量就“南岭煤矿之梦”在全国搜集素材,打算帮南岭煤矿重振旗鼓呢。他想若是春阳社长看到煤矿如此衰败不知作何感想呢!他与秘书正在下坡路过一排棚户屋时,文立兴奋地指着路边矿工家里户外的自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人们的脸上写满激动与兴奋,小孩子欢呼雀跃地打着水仗。这清水如久旱逢甘霖,沁透着大家的心,凉爽爽,暖融融。

曙初暗暗赞许汤进一办事的确很得力,这也算是上任后给越北人民办的头桩事,心上不免有些许宽慰。当目光移到地下坑坑洼洼的烂泥地时,眼瞅着路中央一堆堆垃圾,还有空中飘飞的薄膜塑料袋,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矿区问题多着呢,没有一件能让他省心的事儿。从这一天开始,南岭煤矿就似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他心上,一天不搬走它,一天不得安宁。曙初吩咐文立,你有空时帮我找找能源产业方面的资料和有关报道。要治这匹病马,我们首先得从熟知国家产业政策入手,才能有的放矢,不走弯路。

驶离矿区那低矮的土砖房部落,小车行驶在北江河边。北江是越北的主要水源地,二十年前的北江深不见底,两岸郁郁葱葱,江堤不仅有古樟树,还有一蓬蓬的乔木林。春天时,盛开的杜鹃花、鸡母花,红的,白的,点缀其间,伴和着滔滔南去的江水,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公园,无半点雕琢成分。北江的水,北江的帆船,还有北江的鱼,都是北江让人永远挥之不去的风景,恰似人间美丽而牵动心魄的仙境。转眼多年不见,北江不再是梦境中的北江,河水浑浊,水位低下,到处都是裸露的河床,河床是飘飞的泡沫、塑料等生活垃圾,再也不见江堤两岸的花香鸟语和绿树成荫芳菲垂岸。

曙初叫车停下,疾步奔到岸边,但见水质污浊,水浅至脚踝,龙潭深渊已被流失的沙土填满,照此发展下去,北江将不再是江。江中央水稍深处偶有突突的机动船驶过,轰鸣的柴油机留下一绺黑烟和一条污油带,全没了二十年前江上人家一条小船一张渔网加一两只鹭鸶停于船头的田园式风景。曙初反躬自问道,人类的发展有时不仅牺牲的是赖以生存的环境,还有对生态文化及文明的掠夺与践踏。这种发展如何才能避其害而取其轻呢?这是个矛盾的课题,太深奥了。

曙初紧锁的眉头始终解不开心头之结。他问文立道,这江水为何会干涸得如此之快?越北人民的饮水问题如何解决?

文立答道,这十多年来,越北市在环境保护方面几乎是交了白卷,尤其是引进一个铝厂和一个木材加工厂后对环境的破坏达到顶峰。木材加工厂以生产复合木地板为主,当年招商引资时,许多领导就反对引进这个高耗材与高耗能的企业。工厂主向当时的市长承诺说,他们的生产线只需要五公分以下的杂木,对越北的防护林和自然生态林不构成任何威胁。市长当时急于要政绩,而发达地区的企业大都不愿到越北来投资办厂,便力排众议把这个厂引进来了。起初木材厂循规蹈矩,有模有样只收五公分以下的杂木,后来随着生产规模的扩大,五公分以下的规定成了一张废纸和摆设。大量的原木、原始森林珍贵物种也被大量收购。工厂一天天发达起来,越北作为北江的发源地,没有了植被保护,山上储存不了水,泥土便大量流失,越北的雨季又长,泥沙顺着山涧大量排入北江,造成河谷河床一天天抬高。市长,您看这周围的山曾经都是绿色葱郁,树木参天,现在哪还有古树,连鸟都找不到搭窝的枝头,全成了光秃秃的“瘌痢头”,让人痛心呀!北江水厂因河床越来越高,采水困难而几次迁移,往往是政府耗资几千万甚至上亿元建好了水厂,最后不得不弃而不用。现在我们喝的已不是北江水,而是越岭县一座大型水库的水,这水质比起我小时候喝的北江水口感差多了,什么时候都带着碱味。

曙初问,这种状况难道就没人管吗?

文立冷笑一声说,谁管?可怕的是习惯。越北人习惯了所有的一切。砍树又不砍他家的树,林业部门想管都管不了,无良厂主说一句“要保护开发商的利益”,拿出市长大旗一祭,你还真不好管。大家也就习惯了这天天砍树的日子,只砍得喝不上北江水了才开始有点着急。但急有啥用?政府都不着急,轮得上这平民百姓吗?一切归于平静,越北人已经习惯了北江水越来越少的日子。

曙初说,这样无序发展,无良经营,看来口号是喊给别人听的,宣传是做给别人看的。这越北不要说经营城市,连起码的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这对一方百姓来说是极不负责的,如果他们的生存保障权遗失了,谁来撑起这最后一道防线呢?

话语间,文立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见是市招商局局长燕春橙打来的,赶紧接了。燕局长急急地叫道,文立秘书吗?殷市长在你身边吗?你请殷市长接电话。

曙初接过电话,说,我是殷曙初,请讲。

燕局长自报家门后,说,请殷市长立刻到滨江铝厂来,这里发生群访群体事件,周边的农民包围了厂大门,看样子要出事,局面难以控制,他们要求同市领导对话,刚才敬民市长打电话过来要我们同您联系……

话还没说完,曙初的手机也响了,他一看是市长打来的,赶紧接了。艾市长也急了,顾不上客气话就叫曙初立马赶到滨江铝厂去救急,他再三叮嘱曙初道,滨江铝厂是省里的重点项目,是为落实省委关于对口援建工作指示,是滨江市委与越北市委对接的产业转移项目。曙初呀,你要慎之又慎,省里和市委陶书记很重视这个项目,并作为全省一个样板项目重点扶持,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个项目的成败涉及两地和省委的颜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尽最大的努力,一定要化解所有矛盾,把工作做好,做扎实。

曙初一行人马远远看见滨江铝厂大门口聚拢着黑压压的人群。他让车子在远处停下,以免小车刺激现场人的视觉。燕春橙在外围候着曙初,曙初先开口问道,现在什么状况,参与的群众有多少,纠纷何为,等等,一口气提出了十几个问题。燕春橙一一作答。曙初基本上理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所谓转移项目,就是发达地区向落后地区输出项目,亦即省委提出的一对一帮扶模式。这种模式的初衷是通过龙头项目带动落后地区的发展,起到先进示范作用。问题是许多转移项目在实施过程中关键是找对和尚念歪了经,不少地区打着扶贫的旗号把本地区过剩或不良产能转移出去,达到易地生产的目的。从滨江市转移来的滨江铝厂就因环保多次不达标被当地环保监测单位勒令停止生产。滨江作为我国对外开放特区,紧邻境外口岸城市,环境保护问题十分敏感。它不仅牵扯到滨江的生态环境,还常常上升为政治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边境线另一头的A市、B市马上就有反应,反对派趁机鼓动群众上街游行示威闹事。所以,滨江铝厂几乎在滨江难以立足,面临着关门的危机。这时省里下发了援建省内落后地区的产业转移的文件给市委书记林干不啻开了个天窗,而且为滨江铝厂另辟了存身之地。始建于一九四九年初的滨江铝厂是由苏联人设计的,完全按照传统模式生产,办厂伊始在当时重生产轻环保的思想影响下,生产流程设计极不合理,粗排滥放严重破坏周边环境,以致民怨沸腾。近些年随着重金属市场风生水起,铝材料急遽走俏,市场行情一日日看涨。铝厂生产形势大好,林干不想轻易关停铝厂,省里的文件正如一场及时雨,救了滨江铝厂一命,逃脱被关停的命运。越北的地理位置不似滨江那么敏感,作为省里的带帽项目,越北是求之不得的。滨江铝厂内迁到越北工业园后并没有摆脱原有的生产模式,依然是粗放式管理与经营。肆无忌惮地排污,造成地下水管网系统严重被污染。附近水稻田的禾苗一片片枯萎死亡,鱼塘翻起一片片白肚花的死鱼,刚开始时,铝厂对周边遭受损失的农民赔点钱也能应付过去。后来逐步发展到村里越来越多的小孩患白血病,上市人民医院一查都是饮用被污染的地下水导致体内红血球越来越少。这下农民们不干了,这不是光拿几个钱就能了事的,这牵涉到断子绝孙的百年大计问题。积怨深了总要找到爆发口。曙初这才明白敬民市长千万火急找上他是要把他往火山口上烤呀,稍有不慎两边都不讨好。工厂有省市撑着,根本不把农民放在眼里;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没了也急红了眼要拼个你死我活。这其间还有市委书记陶正正的暧昧态度,始终站在幕后不表明态度,这让曙初处理起来倍感棘手。当然也是市委书记、市长急中生智考考他这个从北京新来的主管工业的副市长。

燕春橙看着陷入矛盾困惑之中的曙初,也觉得束手无策,只能带着同情的情绪说,殷市长,这本来就是步死棋,要不我通知市公安局,开始抓人,先抓几个带头闹事的,镇镇村民的气焰,先把人群驱散了清场。

曙初摇摇头,说,别急,这紧要关头越急越容易出错。燕春橙停住脚,心想,这都啥时候了,再犹豫下去局面很快陷入被动,最终政府企业和村民三方均满盘皆输的。看来这书生市长杀劲不够,镇不住这乱哄哄的人群。如此犹豫不决将失去处理问题的主导权,局面必然失控。

曙初抬头盯着前方的人群说,文立,你给市局说一声,我去大门口同村民面对面对话。

文立一听,倒吸一口冷气,说,殷市长,这很危险的,万一对话失败,村民发起飙来会打人的。殷市长三思而行啊。

燕春橙也不同意殷市长在这个风口浪尖去见村民。曙初毅然决然地说,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在事件没有失控之前必须主动出击。站在这里我是最高领导,我不下这油锅,难道让我的部下去?这不是我殷曙初的为人风格。有困难有危机领导必须第一个上。

文立见他去意已决再劝阻已无任何意义,便拿起手机通知市局姚局长。

警察瞬间奔到曙初身旁,把周围的群众隔开清出了一条道。曙初快速走到大门口,立于台阶上,望着黑压压数千人的人群,他此时反倒没有了怯意。他曾在参加心理学方面的短期培训班接触到“心理群体”的概念,当社会秩序处于无序状态时就会形成“心理群体”,那么这时群体中的异质性便会被群体的同质性所吞没,群体中的个人很快会迷失方向,感到周围奔涌着的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自己只是这力量中渺小的一分子,集体行为与感情时时左右和操纵了个人的思想,从而失去理智,做出许多非理性的事了。因此,处理群体事件反应要快。处理手段雷霆万钧,才有震慑作用。在形成了心理群体之前彻底把矛盾化解,并分而治之是处理此类事件的最佳时机。

曙初在闹哄哄的嘈杂声中对台阶下的人群说,各位农民兄弟们,叔叔伯伯们,我代表市里面来处理这件事,先容我表个态,市里对各位的处境十分同情。第一,我们已通知市人民医院对滨江厂区周围村庄的患白血病的孩子采取先住院先就医的办法,无条件地接纳下来,不收取一分钱;第二,我们市政府会对此案进行全面调查,查清事件的真正元凶,分清责任,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第三,刚才我听到有人在喊,越北市无权管辖滨江铝厂,滨江铝厂的负责人是滨江市委市政府任命的,说我讲的上面第二点是在忽悠老百姓,是在欺骗大伙儿。那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共产党领导下的越北市,没有法外之地,没有人可以逍遥法外,为所欲为的,每一个人都必须为他的言行负责。我们讲的是遵纪守法,有理有节,在法律的框架内按原则办事。越北市解决不了,我们可以呈请南方省委、省政府做裁决人,苍穹之下总有为民做主的地方。

一席话使刚才闹哄哄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站在前排的一个粗壮汉子叫道,殷市长,我们知道您是北京来的。按照三十多年前的说法,您是毛主席派来的亲人,不是我们不相信您,这个厂搬迁到此地时,也说得冠冕堂皇,说是环保检验过关,给附近乡村能带来或多或少的好处,还可以招我们去工厂上班。当初我们正是带着良好的梦想几乎是白送给他们土地,连青苗费、误工费都没要。结果呢,我们引进门的是一匹豺狼,这个厂从开工第一天就没有让我们过上清净的日子,成日里排着废水毒气,尽干些断子绝孙的坏事。我们不敢相信他们。

曙初思索了片刻,说,那这样吧,我们勒令铝厂先暂停生产,待问题查清后再做进一步的处理。燕春橙听罢,立刻通知把管生产的值班厂长叫来。厂长听了曙初的停工命令,说,殷市长,不是我不听你的,停工待产只有董事长一人才有权下的,董事长现在不在厂里,这命令没法下。

曙初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你董事长不董事长,现在你面对的是南方省越北市人民政府。我是本届市政府的副市长,全权代表市里处置这场危机。难道你连政府的命令都要违抗吗?

值班厂长抬头大汗滚小汗,赶紧说,不,不,殷市长,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同政府作对。我马上去联系董事长,说罢,他闪身退入厂区去打电话。

曙初朝燕春橙和市公安局姚局长示意了一下。姚局扯开嗓子喊道,大伙儿散了吧,殷市长已代表市里表了态,绝不会敷衍了事的。人家可是来自北京,来自党中央机关的,水平高着呢,乡亲们,放心吧,听殷市长的错不了!话音刚落,只听厂区“轰”的一声,所有机器停止了轰鸣,停工令终于生效。这一停让越聚越多的村民们看到了希望与曙光,大伙儿不由自主移动脚步四散而去。村民们离开铝厂大门,这只是事件的开端,更艰难的麻烦还在后头。曙初到此时已整整忙活了一天,连颗米都没粘过牙,全身是透彻心底的悲凉与疲惫。姚局、燕春橙和市里各部门的头儿都围拢过来等候市长下一步指示。曙初无力地摆摆手说,让大伙儿都回去吧,有啥事明天再说,我现在就回市里向陶书记和敬民市长汇报情况。

艾敬民正在市长办公室等候着曙初。其实滨江铝厂的危机早几个月前就已初露端倪。因为是陶正正去滨江市谈的项目,别人就不好再插手了。有关滨江的问题市府这边的原则只有一个:推。全部推给市委去管,作为分管滨江项目的一号首长,陶正正起初还是信心满满的,欲把这个企业当作一个样板企业来经营,精心去打造,因此,同滨江铝厂董事长谷晓云建立了相当不错的私交。随着项目一天天延伸与推进,他发觉其中的问题越来越多,而大多数问题基本上都要依靠他这个市委书记才能摆平。这令他相当不满。春节前,铝厂周边的东顺村初步出现几个白血病孩子,陶正正就预感到源头还是铝厂。凭第二感觉,他知道铝厂的事儿他不能再插手了,就把村民上访到市里的信访一事批转给市长艾敬民,让市政府去摆平这烫手山芋。艾敬民不愿接就把皮球踢给了铝厂,让铝厂去处理。谷晓云不接这个茬,开始死不认账,但经不住村民长时间死缠烂打,最后表示出点“精神安慰金”才把村民打发走,没想到前脚刚送走,后面爆发的白血病呈蔓延式发展,连片的村庄都出现病例,铝厂便开始躲,根本不认账。由于市里没人管,铝厂又十分冷漠,最终导致群访事件爆发。这下把艾敬民推到了火山口上煎烤,稍有不慎,都会引发各方面的不满,而把曙初推到最前方,应当是张不错的牌。在市府他分管工业和信访,不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他分内的事情。他在越北初来乍到,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来自北京的身份让人觉得他高深莫测,背景强大,容易被方方面面所接受。当然这个时候曙初还稍显稚嫩,毫无一线处置突发情况的能力,基层历练几乎是空白,把他推向风口浪尖是有些残忍了。但没办法,艾敬民就只有这张牌可以打。通知到曙初本人后,艾敬民想起老人家曾说过的一句话,到大江大河去见世面。是啊,温室里是培养不出参天大树的,只有实践才能出真知。想到这里,他又复归心安和释然了。

当曙初带着满身尘土赶到时,艾敬民主动把他迎候到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艾敬民有个习惯,他的副手和下属到他办公室来,他从来不起身相迎相送的,有的人私底下骂他架子大,喜欢装。他闻言依然我行我素。市长嘛,总要与别人有所不同,否则那不成了同吃万家饭,同穿千家衣了。

艾敬民笑呵呵地夸道,曙初同志,果然不同凡响,一出手就把老大难问题化解了。这充分证明中央选派你到我们越北市担任领导工作的英明与正确。

曙初急忙自谦道,艾市长,您可千万别这样夸我,此事件才刚刚开了个头,并没有解决任何矛盾,更艰难的道路将十分漫长,我们得有这个思想准备。目前暂时只是把群众劝回去。群众现在在盯着我们的一言一行,稍有不慎又会爆发新的火星子。按照我对群众的承诺,我们应当尽快考虑下一步行动方案。群众的忍耐力有限,如果看不到事情有任何进展,必然会重新聚拢起来发威,恐怕到那时不是你我所能左右,政府将付出更大的成本收拾残局。

艾敬民没有接曙初的茬,他心里很清楚曙初踢过来的球不是他能接得住的。他问道,陶书记什么意见?

曙初摇摇头。

艾敬民明白了,所谓的承诺都是曙初临到危急关头的个人主张,他并没有征得陶书记的同意,就向农民们宣布了三条意见与主张。这事儿就有点儿被动,但这场戏还得演下去,戏的主角当然是陶正正和殷曙初,他作为原事的主角正好顺势退到一旁看演出了。既是观众,他也要鼓鼓掌,捧捧场子的。想到这里,他对曙初说,你提出的三条意见我完全赞成,政府这块一定会配合你的工作。你当务之急是向陶书记汇报,争取市委的支持与理解。滨江铝厂是陶书记精心浇灌出来的一朵花。你现在要折损这朵花,肯定得听听它的主人乐意不乐意。我讲的这点意思你以后慢慢体会吧。

曙初知道市长在下逐客令了,他顾不上同陶书记那边预约了,从艾敬民办公室出来就直接奔往市委大楼。陶正正正在接电话,这个电话是滨江铝厂董事长谷晓云打来的。谷晓云正在参加省里的一个会,接到厂里电话后正往厂里赶,半路上便听到了值班厂长报告市政府要厂里停止生产接受调查的命令。虽然他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但人未到越北电话先打给陶正正,探问个究竟。陶正正此时不想与他太多纠缠,说,我们正在分头做工作,保护企业的合法经营也是政府工作义不容辞的责任,你们要配合市里的调查整顿工作。

陶正正的话只能说到这个层面。他也很挠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今后的路,正在气恼间,曙初闯进了他办公室,秘书脸有难色地急口辩道,殷市长有急事,拦都拦不住……陶正正没撂下电话接着说,现就这样吧,你赶回厂里,先稳定干部职工的心,保障安全,一切等候市里指示。

陶正正这才把脸转向曙初说,曙初同志,你干工作有热情是好的,但要注意策略,注意方法。我问你,你当众宣布的三条意见有没有征得市委、市府的同意,还有你凭什么下令工厂停工等候调查。

曙初急急申辩道,陶书记,当时的情况已十分危急,如果不缓和一下情绪,局面必将失控,很有可能就会发生冲击工厂、毁坏设施的严重事件,或者被不明是非的群众一起哄,说不定冲击市委市政府呢。群众与工厂的对立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我是为了避免酿成重大事件或极端事态,造成越北市的恶劣影响才不得不为之。至于请示的问题,那种场合已没有空间让我有任何的犹豫。

陶正正瞥了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尚可理解,你殷曙初也四十好几了,又在中央机关待过,也算见过世面的,怎么临到危急关头自乱阵脚呢?你要知道,党的纪律第一,你始终要把这条揣在怀里,大是大非面前要遵守党的纪律,不能把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这个道理我们面对党旗宣誓的那一刻起就渗透到我们骨子里,该不用我提醒你吧!

曙初本想讲,群众利益才第一呢。话到唇边,却变成,陶书记批评得对,作为一个党的领导干部要始终维护党的组织性和纪律性,与市委市政府保持行动步调一致。

陶正正缓和了一口气,说,有这种认识就好,说吧,这滨江的摊子有什么考虑。

曙初见书记不再批评他了,赶紧喝了口水,说,滨江的问题十分严重,如果任其滥排滥放,越北就不仅仅是周边那十几个村的问题了,整个越北都将不再是蓝天白云。靠资源换取发展,牺牲生态获得GDP,这个代价太大了。

陶正正有所触动,说,我们也发现滨江铝厂存在的问题,但总有一种侥幸思想作怪。它是老国有大厂其有雄厚的实力,在环保方面会有所作为,又是全省产业转移的示范型企业,我们便被这些光环所迷惑,加上近来国际铝市场价格飙升,生产景象繁荣,掩盖了其他深层次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对待滨江铝厂的问题要慎重,以时间换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把矛盾平缓下来,问题也就不那么集中与尖锐,我们分批逐步解决,这里边已经牵涉到三方之间的关系,滨江是出于友情与善意响应省委号召把它的优势项目转移到越北,支援越北的改革开放事业。对口支援是省委省政委这一届班子抓的重要工作,各地方相当重视,转移企业出了问题,这不是打省里和兄弟市区领导的脸吗?我这个市委书记也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与政治风险,板子最终都要打到越北方面的同志们身上,你应当从政治的高度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峻性与重要性。

曙初明白了书记对自己不满的原因,但此时他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了,陶书记,我觉得时间并不能洗去一切,这几天我一路看来,拿现在的越北同我二十年前第一次来越北时的情景相比,自然环境遭到极大地破坏,生态现状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一直在反思这个问题,正如您所说的答案,一切都留给后人来解决,这对后人是不负责的,对后人也是不公平的。今天的每一刀砍伐、每一滴排污都将在生态地表上留下印记,索取的是明日子孙后代的生存空间,我们没有资格再怠慢下去,没有理由去忽略民生的基本需求。

陶正正仰天长叹道,曙初,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要具体落实到我们头上,这个恶果最终让我、你来承担,我们还是心有不甘,总想找到更好的办法,当这个办法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只能熟视无睹或麻木不仁了。时间是最好的老人,只有时间才能渐渐洗刷掉我们对环境、对历史的欠账。

曙初说,熟视无睹也罢,麻木不仁也罢,时间已不能让我们有更多的选择。目前已有十多个白血病患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政府。我们谁都逃脱不了,与其被铝厂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争取主动权,一定能得到人民群众的支持。我相信省委也会同意我们采取的措施,只有这样我们政府就一定能从这辆已不适应新形势发展的战车上解脱出来。

陶正正思考片刻,大脑在一片空白中倏地闪过一道亮光。危急之间必须权衡利弊拿出决断勇气。他以决绝的口气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一方面组织调查组进驻滨江铝厂督促他们整改,另一方面要求各乡镇派出干部驻村,做好善后工作,挨家挨户解决老百姓的实际困难,争取把这场危机降低到最低限度,维护越北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告别陶书记,嗅着越北清新的山风,一天来的疲惫一下子吹散了,曙初想着到越北几天忙着开会、下乡,还没来得及去看望李雯爸妈,便转身往后山走去。市委家属院在市委大楼的后山上,作为退下来的老书记,李雯爸妈在位时居住的小院就一直留给他们居住。一个女婿半个儿,李雯是独生女,老两口把曙初当儿子看待,从不生分。见曙初入了远门,老两口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只轻轻地问了句,曙初回家了!

其实,曙初人在北京,李雯电话就打过来,告诉爸妈曙初要去越北当副市长的消息,等过了一个晚上,市委整个院子都知道市里要来一个常委、副市长。老书记还纳闷,这消息还有谁能比他更早知道。李雯妈笑他,你还不知,这常委会上研究干部任命,会没开到一半,那被通过任命的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有啥保密,现在是手机信息时代,一拨发送键,几千里几万里之外的人一秒钟就知道开会内容了,还不是开会人里面有内鬼早向外通风报信。

曙初有点难为情地说,爸、妈,来越北几天了,只给你们来过电话,今天才有空过来看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李雯爸摆摆手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干工作就得有连续作战不怕劳累的精神。你到越北的事我都听到传闻了,这越北地方虽小,事儿可不少。

见李雯爸妈主动挑起话头,曙初就将今天事情发生的经过大致给老人讲了一遍。李雯爸知道女婿是来征求自己对此事的看法,沉吟了片刻,说,你的处理方法是对的,老想捂着、盖着,只能让事儿发酵,日积月累,必将酿成冲天大火,直冲云霄,但那时就不是他陶正正、艾敬民所能把控得了的。防患于未然,把矛盾扼杀于萌芽之中,这是我们长期坚持的方针。越北民风醇正,百姓善良,就是这么多年穷怕了,谁家摊上个病孩都是灭顶之灾,看病的钱大都是靠借,基本都是把家底花光,还不见得救得回人。所以,事出有因,百姓闹闹也是正常的,这就需要疏导,需要给百姓一个诉求通道。你把这个通道堵死了,他不给你闹事才怪呢,所以我觉得曙初你的思路正确,不管什么政绩工程、面子工程,民生大于天,百姓才会拥护你。你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动摇,如果市里要把盖子捂住,你不能妥协,此事的最终解决,恐怕不是越北一地的能力所能企及的,要坚持报告省委,要有彻底解决问题的决心与气魄。

曙初被李雯爸的一席话点透了,说,一开始我知道陶书记埋怨我不报告,擅作主张处理时,当时我干记者老本行的习惯又浮上心头。我想如果你越北市委书记要把滨江铝厂的事儿捂住,我就请栾春阳过来写内参,往中央狠狠参你一本,让你非解决问题不可。事后我冷静一想,这个办法不妥啊。现在我身份变了,不再是国家通讯社的内参记者了,我做任何一件事还得从本地、本部门角度出发,必须更多地依靠地方同志一起努力把工作搞好,争取矛盾尽可能在内部解决,不要给人留下“你上头有人”的感觉,不利于班子的团结与安定,让人感到你这人盛气凌人和目中无人,长此下去谁都不肯跟你交朋友,不愿意给你讲掏心窝的话,也只会把事办砸啊。

李雯爸点头称许,说,对的,你现在更多的是需要换位思考,更多地从自身找潜力。通过自己努力做到能力所及的事,这就是人生最大的价值。特权思想不能要,不要总以为个人的能量有多大,最终还是要靠集体的力量、集体的智慧,才能无往而不胜,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尊重。“尚方宝剑”不是不能用,要看你在什么事情上,用什么方式用,什么时机用都有讲究。越北是个落后地区,领导干部的认知水平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你要适应这个变化。

家里突然电话声响起,李雯妈接起来一听叫了一声,是雯雯来的电话。李雯叫曙初接电话。李雯在电话中问曙初,你手机干吗关机,打办公室没人接,只好问了文立才知你到爸妈这里来了。曙初一看手机没电了,忙了一天他顾不上管这些,刚才还在奇怪,今天这么安静,没一个电话找他呢。曙初不好意思地说,忙得后脑不顾前脑了,手机没电也不知。

李雯急急地说,我是担心你,你们越北现在成了焦点,网上有关农民围堵滨江铝厂的新闻点击率排名第一,还有你的讲话也被贴出来。这越北真是多事之地,一有风吹草动就非弄得石破惊天,天下人皆知。我可揪心了大半天,生怕你有危险,赶紧追个电话。没事就好,你一个人在外可得小心点!

曙初眼睛有点湿润,赶紧说,谢谢老婆关心。便匆匆收了线。再说下去,他恐怕得掉泪珠子。

李雯妈有点紧张地说,曙初,这冲冲杀杀的事情让年轻人去干,你今天多危险啊,你能料到那个倔老头儿愣头青冷不丁给你来一下子。别把小命弄丢。

曙初笑笑说,妈,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们早点休息吧,我走了!

李雯爸送曙初出门,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曙初说,你上次在电话中问到的丰东集团,我做了些调查,这个集团是家民营公司,在越北的业务铺得很大,除了你上次说的公路收费外,还涉足矿业、房地产、建筑、木材加工等等,越北的林产品加工基本上都在丰东手上。它是靠木材加工起家的,也是我的继任者从你们江北省招商引进的第一家企业。丰东借由木材加工的第一桶金,这十几年来丰东在越北急剧地以外延式发展,年销售收入去年已近五十个亿,成为越北市民营企业最大的利税大户。你得注意这家企业,能量不可小觑。

曙初若有所思地说,难怪丰东手伸得这么长,看来他的每一个资本都是以牺牲越北生态环境为代价的。我记得当年我第一次到越北时,山是绿的,水是清的,作为南岭地区重要森林保护园地,越北原始森林的珍稀物种在中国乃至世界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也是北方候鸟重要的冬季栖息地,闻名遐迩,吸引了大量科技工作者和游客来此考察和观光。此番再返故地,越北的山也秃了,水也浑了,一个个被砍伐的树桩让我看了心疼,直想骂娘,滨江铝厂群发事件看似利益冲突,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发展观出了问题,重生产,轻生态;讲政绩,轻环境。最终只能由政府来买单,教训不可谓不深刻。

李雯爸望着黑黝黝的远山,长长地叹息道,曙初,这个话题太沉重,也太深刻了,希望你新人伊始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也算是对越北人民做个交代吧,做几件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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