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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双子星(1)

我感觉到自己正在挨揍,就在离我不远处。

那是我四岁,不,是满五岁的时候。

当时电视里放的是什么节目来着?我当时的确是在看着电视,就因为那个男人在隔壁屋冲我吼,说“你就在那儿看电视,不许过来”,我就直勾勾地盯着电视,也不管它在播什么。我若胆敢稍微瞟上他一眼,马上就会挨揍。

谁会挨揍?

是我。

隔壁的那个我已经在挨揍了。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喊,仿佛那是一种依靠。其实,即便妈妈在场,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那个男人吼了一句“家里为什么没有酱汁”,妈妈就冲出了家门。已经过去多久了?她若是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早该回来了。可能那里的酱汁卖完了,她又去别的店了吧。

她难道不是在消磨时间?因为她不想回家。

妈妈并不是能够依靠的人。她一直都装作视而不见,甚至还不耐烦地唉声叹气。可每当我痛苦的时候、感到害怕的时候,我还是会想喊妈妈,真是奇怪。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现在是为了什么生气。我一直都不知道。

待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另一个我拽到了隔壁,开始踢踹推搡,并命令我“你就在那儿看电视,不许过来”。

身体不自觉地摇晃起来。是恐惧,还是慌张?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只是在发抖。

“别打了——”我听到一句叫喊,声音来自隔壁。是那边的我喊的,我一样也在心中喊叫。

“喂,你不许看!”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正盯着那边看。

隔壁房间里的我正在垂死挣扎。他拼命扭动身体试图逃脱,那人则将他摁住,骑在他小小的身体上。由于体形差距巨大,看上去就像是在撕一具玩偶。我,我将被撕碎?胳膊要被扯掉?

家里开始不住地摇晃。我一直盯着看,又挨骂了。我没听清他骂了些什么,只屈服于他高亢的声音,再次回到看电视的房间。

我看着画面,脑子一片空白。我想捂上耳朵,却动不了。

再这样下去,我就完蛋了。

救命!

我在祈求。我脑子里想的应该是在电视里见过的超级英雄,起初他是普通人的模样,可一旦自己或其他什么人身陷险境,他就会摆好姿势,口中高喊“变身”。一喊完,他瞬间就变成了正义的伙伴,利落地替我将敌人解决掉。

现实中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家里只有家人,谁也不会什么“变身”,不会帮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

不知何时,我已身在厨房,站在妈妈经常站的地方,翻着橱柜。我拉开装调料的抽屉,拿起色拉油。我脱掉衣服,把油涂在身上。

我说到这里,面前的高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早提醒过他在听我说完前不要插嘴,可能他没忍住?他和我差不多同龄,都是二十几岁,但看上去很老成。我低头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的是“电视节目制作公司”。他自称是“自由导演”,仙台人,平时住在东京,经常往返两地。他看上去脑子挺好使,言行举止中透出一股自负。可能他不满意我掌控了谈话的主导权?

“知道什么?”

“知道色拉油是滑溜溜的。”

“这点事当然能知道。”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认出色拉油吗?”

“谁知道呢!儿时记忆就是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经历种种涂改。确实,我也不知道那些记忆是否属实。”

“抹色拉油的事儿是真的吗?”

“嗯——”我又提醒他,“刚才我也说过,我的故事里不光有对记忆的扭曲和粉饰,还有些故意捏造的地方,最好不要太当真。不过,油的事儿是千真万确。”

“哦?”高杉一边回应,一边对我投以冷淡的目光。

我又继续开口,内容大致如下。之所以说是大致,是因为口头表述终究无法做到详尽,多是说个大概,断句也不清楚。总之,我继续说了下去。

抹油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救出隔壁房间的我,准确地说,是想跟另一处的我换个个儿。

只要我靠近就会挨骂,或者挨打、挨踢。我单纯地以为,如果我浑身是油,或许那人会因为手滑而抓不住我。就在那时,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我耳朵里不住地震颤着,那声音好似飞虫扇动翅膀。我浑身战栗不止,好像被一层膜给裹住了。

我正疑惑,就发觉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当时我搞不清身体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所以也没能反应过来眼前就是地板,只是不知所措,嘴里不住地喊着:“咦,咦?”

我感到一只手触摸了我的身体。

“哼,你搞什么鬼?为什么……”

是男人的声音。本该在隔壁房间的那个人,现在就在我身边。我要挨揍了!恐惧在周身蔓延。

他呢?直到刚才为止,还在被这个男人殴打的我呢?

想跟另一处换个个儿的我。

我想起了自己刚才还在念叨的事。

我跟他换个儿了!

正想着的时候,那人就伸手要来抓我滑溜溜的身体。他没办法顺利地抓住我。这时我站了起来,我身上还穿着裤衩,一下子被那人抓在了手里。我一慌,心想破就破了吧,身子使劲儿一扯,得以挣脱。我跑到隔壁房间,发现另一个我就在里面。他愣愣地看着光着膀子浑身是油的我,满脸的疑惑不解。

“快跑!”也不知是我喊出了这句话,还是另一个我喊的。

我也不管现在自己是什么模样,直奔玄关。

男人在我身后怒吼着。他追了上来,我俩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夺门而出,冲向这栋仅有两层的廉价公寓楼的楼梯。

在我们身后,那男人摔了一跤,发出如动物般的叫喊声。

距离仙台市中心稍有段距离的一家大众餐厅里,我和高杉在一张桌子旁面对面而坐。我大约十分钟前到了,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后环视店内,走到高杉坐着的桌子边。然后他对我说:“谢谢你今天能来见我。嗨,我就是想一定得跟你聊聊。”

我轻轻挥手,拂去衣服上的水滴:“刚才在卫生间洗手时水放得太大了。”仙台并未下雨,从早上开始一直是大晴天,我这句随口而出的解释有些多余。

高杉的表情没有变化。可能因为他戴着黑框眼镜,容貌也很知性,所以看起来能洞察一切。我却感到恐惧,仿佛不知不觉地就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高杉先生以前住在仙台?”这事他在邮件中跟我提起过,“那,你找我到底是为什么事儿呢?邮件里你写了有个神奇的视频想听听我的看法。”

“因为视频里有你呀,常盘。”

“为什么会……”

“该怎么跟你说起呢?”高杉捋了捋头发,“眼下我正在制作一档新节目,在找一些新奇的视频,我手下就给我发了这么一个视频。”

“你手下发给你的?内容是关于我的?”

“先不管那些了。你先看看,好不好?”

他从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敲击键盘。

“视频有意思吗?”

笔记本电脑横在我与他中间,屏幕上视频开始播放。

我茫然地盯着画面,发现那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是厕所。

“这是?”

“听说是商业街某家快餐店二楼的厕所,男女共用的那种。我快进喽。”

画面里出现不同的男性和女人坐在马桶上。我移开视线。我怕一看到那些就会被当成罪犯受刑。主要是,男的就别说了,即便是看见女的坐在马桶上,也根本没什么可开心的,只有不舒服的感觉。看着人们排泄时的模样,我可兴奋不了。

“这算什么新奇的视频,不就是偷拍吗?”我嘴上说着,心里希望由此充分表达出厌恶之情。

“又不是我拍的。不是告诉你了吗,是别人发给我的。”高杉似乎不喜欢被人质疑,我看见他整个额头都在微微抖动。

“视频提供者说——”

“提供者——”我注意到这个略显夸张的用词,不经意间跟着重复,“是男的吗?”

高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是碰巧出差来仙台的。在快餐店边吃饭边做事时,看见两个男的一起进了厕所。”

“两个人,进了同一个厕所隔间?”

高杉点头:“而且很久没出来,十分可疑。最开始那人怀疑是分赃或者毒品交易,走出店门才意识到,那可能是在安装偷拍摄像头。”

“因为厕所是男女共用的吧。”所以哪怕男性进去是为了做手脚,但行为本身并不会受到怀疑。

“那人不放心,第二天又去了一趟那家店。进厕所一看,果然猜对了,摄像头就装在摆放备用厕纸的地方,是那种拍摄内容可以保存在微型存储卡里的摄像头。”

“要是真不放心,当时就回去检查不好吗?然后摄像头就这样被那人带回了东京?”我实在是忍不住不去说。可以推测,那人其实是想看偷拍内容,在等待视频数据有所积累而已。“有没有送给警察?”

这个问题高杉仍未回答。“哦,是这里。”他手指着屏幕道。

我的视线也回到了画面上。

“这是你,常盘。”他笃定地说道。

画面里是坐在马桶上的我。拍摄角度自下往上,在我的斜前方。

“这不是侵犯隐私吗?”

“奇怪的是,你看上去并不像在方便。”高杉应该是指我坐在马桶上却并没有脱下牛仔裤。我呆呆地坐着,背弓了起来,但不像是在受腹痛折磨。

“我就喜欢在厕所里放松呀。像那样坐着,排解紧张情绪。”

高杉瞧不起似的看着我:“别扯了。”

“先声明一下,我说的事情里有很多谎话和隐瞒的事实。”

“我就擅长识破谎言。”不一会儿,画面停止了。“看,这里。”

我察觉到高杉并未看屏幕,而是在看我。他在观察,不放过我的表情变化。

我忽然想到,或许此人活到现在一直都是这般观察他人。

高杉所说的“看,这里”是在指什么,我也明白了。定格的画面里,我的身体姿势和先前相比有了变化。我本该坐着的,现在却站着。

“而且,脸上有个创可贴。”

“刚才没有吗?”此时我本该承认了,不过,我还是想挣扎一下。

“刚才没有。”他将视频倒回了一些。坐着的时候我脸上没有创可贴,再往后的一格画面里,我突然就变成了站立的姿势。当我面向镜子时,可以看见脸上的创可贴。

他又倒回,播放,暂停,重复了好几次。坐在马桶上的我突然就站着了。

“难道不是视频少了一段吗?”

“一开始我也认为视频有问题。要么文件缺失,要么经过了剪辑。这种程度的加工,在如今这个时代太轻而易举了。可是,我让专家查过,结果是没有编辑过的迹象。”

“怎么可能?”

他注视着我:“我也有些难以相信,如果是真的,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瞬间变成站立的姿势,一瞬间贴上创可贴,这是怎么做到的?”

“难说呀……”我打着哈哈,想到了风我。他是我的伙伴,我的双胞胎兄弟,一起在那种环境中存活了下来。“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到仙台来,四处打听。”

“就高杉先生一个人?”

“好几个人。”

“你很闲?”这样一说想必对方要动怒,但我仍然开了口。

高杉似乎把我的话当作了耳旁风。“然后我们找到了你的一个朋友,很确定这就是你。”

“我可没什么朋友。”

“唉!”高杉叹了口气,好像很无奈。他一定很想说,你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你那个朋友替我联系上你,然后我们通过邮件取得了联系,所以才能在今天见面。”

“早知道就选一家更高档的店了。”

“我们各付各的。”

“当真?这不是电视台采访吗?”

“我可不是电视台的,只不过在一家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干活儿而已。”

“原来是位前途可期的青年制作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高杉笑了,眼神却保持着冷酷。

“我就随便一说。”

“话说回来,”短暂的停顿后,高杉貌似诚恳地轻声说道,“今天我提前来仙台还真是来对了。”

“嗯。”我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打开一个新闻软件。东北新干线停运了,说是关东地区降雨引发了泥石流,导致大范围停电,列车无法运行。

“跟你约在这里见面是下午四点,我本想只要时间来得及就行。如果当时真的去坐时间刚好的那班,估计现在就到不了了。”

“哪怕坐一小时前的那班也到不了。”上一班也正停在半路,进退两难。

“可能我直觉敏锐吧。我坐了早班车,上午就到了仙台。本想着如果你能早点来,也可以把时间提前一些。”

“可惜我上午在打保龄球。”

“你这不是有朋友吗?”

“我是一个人。个人爱好。”这两年我老打保龄球。与其称为爱好,倒不如说,除了打保龄球,我其他什么也不会。专注于投出那颗十四磅[1]的球,这能让我不去胡思乱想。

“哦,”高杉似乎并不感兴趣,“你该不会还买了个人专用球吧?”他打趣道。

“有啊。”因为过于频繁地出入保龄球场,员工就向我推销了保龄球。考虑到每次都租的成本,我连鞋都买了。想到这里我一惊,我发现自己把球给忘了。

“怎么了?”

“刚注意到,球忘带了。”这听起来像玩笑,却是真的。

“保龄球?那挺重的吧,还能忘?落哪儿了?”对方表情夸张地回应着,却看不出任何真情实感。

我赶紧回想。我在保龄球场付完钱,然后走出大楼,那时候球还装在球包里带在身上,这些我还记得。

后来,我打算先回家把行李放下。我回忆着自己的行动,一点点摸索。

我想到一个把球包放在脚边的画面。我记得我坐下了,本想轻轻地把球放到地上,却听到咚的一声沉重的闷响,吓了自己一跳。我把球包往里推,塞在了两腿后面,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了。

“应该是在车厢里。”

“你坐仙石线吧?列车员发现它估计也挺意外,因为那东西挺重的。”高杉似乎已经对保龄球失去了兴趣,“今天呢,主要是为了聊聊这个。”他的视线回到笔记本电脑上,“画面里的人,是你。”

“那又怎么样?”

“我想让你给我解释一下视频里的事。这视频是假的吗?还是说另有玄机?”

“如果我的答案有意思,你会让我上电视吗?”

“那要看多有意思。”听他的口气,仿佛电视宣传的影响力全都听凭他驱使似的。

“那么——”我端正坐姿道,“就请听听我的故事,好吗?”

于是,我说起了色拉油的事,即便时时被高杉打断,我还是谈起了那个,也就是从我儿时起就有的经历。

第一次对那个有了认识,是在成为小学生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经历,是五岁时浑身涂满色拉油的那次,当时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我——恐怕这个叫法也够惹人厌了,接下来我还是以“风我”为名字来称呼他吧——风我好像也一样,他后来也说过“意识到那个是在小学二年级过生日时”。

当时我在上语文课,汉字读写测验进行到一半时,我把“十本”两个字的平假名写成了“じゅっぽん”,随后又歪起脑袋寻思这写法好像不对。我觉得一年级时肯定学过这个,于是抬头四处打量教室,想看看会不会什么地方写有答案。正前方的时钟进入视野,已经过了十点,大约十点十分的样子。正琢磨着,我就感觉皮肤一阵发麻,身体保持着坐姿动弹不得了。我在心里“欸”了一声,包括握着铅笔的手在内,周身有种被薄膜裹住的感觉。它没有静电那么强烈,也无痛感,正好前一天电视里播了被海蜇咬到后中毒的内容,我便迷迷糊糊地觉得就是那种感觉。正想着,面前就出现了一块黑板。

我坐在了黑板前。我慌忙起身,听见右后方传来一个男性的声音:“哎,你可别拿铅笔在黑板上写字。”

我身后的众人随即哄笑,笑声都砸在我背上。

我正手握铅笔面对着黑板。

用铅笔代替粉笔确实古怪,那样子应该很滑稽吧。不过我也有话想说。

刚才明明还在做汉字测验呢。

黑板上写着数字,是刚学过不久的九九乘法表。

忽然从语文课跳到了数学课。

是我睡着了吗,还是考试后的一段记忆没有了?是因为写不出“十本”的平假名,我自暴自弃了?哦,对了,正确答案应该是“じっぽん”。

“拿着粉笔。”这时老师走上前来,把手伸到我面前。

不对劲。

我意识到出错了,虽然我不确定是否应该称之为出错。隔壁班的班主任冈泽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班的班主任隆子老师不在时,他临时负责两个班,到我们班代过课,但隆子老师刚才还在班上分发汉字测验的试卷呢。

我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冈泽老师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十分重要,它正好能作为证据来揭露事情的真相。

“风我,这九九表你要再记不住,可就不好办了。”

老师以为我是我弟弟。应该说,这里是弟弟的班级。

数学课下课后,我像急于浮出水面呼吸般冲上走廊,正碰着风我从我的班里过来。他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困惑,我应该也一样。

我们太过狼狈,以至于都说不出话来,只能拿手互相指了指对方的班级,又指了指对方的身体。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对换了位置。

“这是怎么回事?”首先开口的是风我。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呀?”

课间休息很快结束,我们回到各自原本所在的教室。我们只能带着疑惑回去,还要勉强说服自己,那是两个人同时搞错了教室。

不过,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了。

时间刚过十二点——现在我可以断定,那是十二点十分——我正在吃学校提供的午餐,那种被薄膜包裹浑身发麻的感觉再次袭来。

我正要把面包塞进嘴里,身体就僵住了,正觉不妙时,眼前就出现了不同的景象。虽然还在教室里,可我坐的位置不一样了。我刚咬了一口面包,面前的托盘里却还有一个。而且那些正负责将桌子拼在一起好让大家吃饭的同学,全是隔壁班的。

我赶忙从桌框里抽出笔记本,差点没把面包弄掉。确定上面的姓名写着“常盘风我”后,我陷入了恐慌。我虽然这样,脑子倒还算灵光。我估计,自己可能又和风我对换了。

“瞬间移动!”风我两眼放光地说道,“前不久,我看过的老动画里也有这样的。那人牙齿里有个按钮[2]……”

“那是加速装置。”

那时候,我们放学后总是先在校门口碰头,然后一起走回家。

“到底是双胞胎,关系真好。”不知为何有些老师这样说我们,仿佛他们看见了什么美好的风景。也有同年级学生打趣,说我们是“一双鞋”,或许是因为母亲嫌麻烦基本让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吧。人们总把我们看作一对,说我们有美好的兄弟情谊!附近的有些邻居见到我们也面露微笑。其实不像大家所想的那样,双胞胎并不觉得彼此有多特别。在我们看来,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害怕独自回到被父亲的暴力和肆意妄为所支配的家而已。有好几次,没留神先回家的那个被父亲臭骂:“你到底是优我还是风我啊?长着一样的脸,真叫人恶心。”当然,两个人在一起,照样有被骂恶心、挨踢的时候,但至少可以分担痛苦,所以两个人一起还是比一个人强。

是的,分担。我们唯一有过的武器,无疑就是“分担”。我们能存活至今,可以说都拜这武器所赐。

语文课上发生的事——对风我来说是数学课——在吃午餐时也发生了。那之后,经常发生。

“优我,我弄明白啦。”风我得意扬扬地说道。

我能想象出他将要说什么。“是呀,每隔两个小时嘛。”

“哟嗬!”

“这点事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十点以后那个发生了,十二点过后又再次发生,两点过后又发生了。

“现在几点了?”

他要说什么我能想象得到。他在担心接下来的四点过后。

或许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太理解“实验”这个词,但我们都想到了,既然那个还要再次发生,那就做好准备,试它一试。

我们回到家时,妈妈也在,今天她本该上班的。妈妈这样的时候一般心情都不好,估计要么是在做零工的店里又跟人闹矛盾了,要么就是因为爸爸的关系不得不回来,反正我们是舒服不了了。那天也一样,我记得当时进了家门打招呼,妈妈只是看了我们一眼,那神情好像在说:你们怎么回来了?

因为除了这里,我们无处可去。

我和风我放好书包,然后把闹钟摆在身边。

当时离四点还有三十多分钟吧,我们松了口气,又感觉等不及了,坐立难安。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我听人说过,记忆在被回想时都经过了加工。而我们最初的这次实验,在事情过后被回想过无数次,我已经很难分辨当时的场面是事实还是被夸张和修饰了。

我俩并未仔细计划。

风我只不过在四点左右去了有电视机的房间。因为如果事情按照我们所想的那样发生,我们应该尽量离远一些才好判断。

一不做,二不休,我决定要分开就分开得彻底些,不如找个跟风我完全隔离开来的地方,于是就进了厕所。

锁上门后我才意识到,在厕所里不知道时间具体是几分几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想这次就算了,只能老实待一会儿。

我感到有一股尿意,心想也没啥好忍的,于是坐在马桶上小解,又意识到如果现在这个瞬间位置发生移动,那尿可就撒得到处都是了,于是赶忙加快了排尿速度。就在我拉好拉链松了口气时,那个又来了。我感到皮肤微微发麻,全身被包裹着,然后视野里的画面发生了变化。

眼前是电视图像,我坐在地上。

耶!我几乎要发出欢呼声。

风我从厕所里出来,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眼光闪烁地走近我说了一句:“我替你冲掉了!”

我们为了分享喜悦而握住对方的手,那绝对是第一次。

“优我,不得了啊。我俩真厉害。”

“因为我们是双胞胎嘛。”虽然还是孩子,但我也在寻找逻辑和理由。

“我们用这一招能不能干点什么?”

“干点什么?”

“对付那家伙。”

我把食指放到嘴边。如果被那人听到,又将是惨痛的下场。哪怕他人不在家也不能松懈。有好几次,他一进家门就发出可怕的声音,说“你们一定在背后骂我了吧”,然后就对妈妈和我们动手。每当那种时候,我都忍着腹痛想,这人是不是装作出门的样子,其实藏在房里的床底下了呢?所以骂他的话,我从不说出口,而是在心里念叨着。

你问后来怎么样了?

晚上六点过后、八点过后都发生了对换。风我很单纯地为此开心,我却心情复杂。每两个小时对调一次,如果总这样,还有比这更令人忙乱的事吗?这也是个麻烦!

估计睡着的时候我们之间也发生了位置的互换。我想象过那种情况,又意识到当我俩睡在小而薄的被子里时,即便发生了,其实也跟睡相不好滚来滚去没多大差别。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一天过去后,我和风我之间再没发生过位置的互换。在学校的教室里,我笑眯眯地等待着,心想快了、快了,就要对换了,最终还是在自己的座位上丝毫没动。我一次次地对着时间,十点多不行还有十二点,十二点也没动静,那么两点怎么样?我告诉自己,可能有延迟,可能时钟不准,但还是什么都没发生。每到休息时间,我和风我都在两个教室之间碰面,疑惑不已。回家后也是一样。我们一反常态地坐立不安,没事就出入厕所,看电视也心不在焉,一直是这个样子,直到在窄小的被褥里入睡前都没有放弃希望。

最终,对换没有发生。

“那是在做梦?”风我说。我反对说:“难道两个人同时做梦?明明我们都没睡。”随后又觉得,可能双胞胎真有这样的特质。

那事过后就被遗忘了,我们又过上了一直以来一成不变的日子。

“准确地说,我甚至可能并不明白那种生活是否算恶劣的。我以为日常生活就是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高杉皱起了眉头。可能他想起了我最初提起的遭受父亲家暴的事。

“一直是那个样子啊。反复无常随时动手的爸爸,视而不见总在叹气的妈妈。我以为电视里常演的亲切的父母都是活在童话世界的。”

“嗯……刚才我没问仔细,借助色拉油逃跑的时候……”

“回过头来再想,应该说,那就是最初的关于互换位置的记忆。”

“不是这个,事后你们没受到来自父亲的报复吗?”

“当然有。”我真想回答他,这还用问吗?让我们钻了空子,那个人不可能平静得了。“虽然靠着滑溜溜的身子跑了出去,可五岁的孩子也无处可逃呀。最后,只能回家。”

那个男人或许因为明白发生了什么而慌乱了,但也更加愤怒了。他抱起半裸的我快步走进浴室,狠狠地把我扔进了浴缸。我记得头部一阵剧痛,连呼吸都困难了,就在那时,莲蓬头里的水浇到了我身上。其他我都忘记了,因为那样的暴力都是家常便饭,早都跟别的日子、别的疼痛混在一起了。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不舒服,高杉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也可能是施虐的快感。“然后呢?”他问道,“那个……互换位置的情况之后就再也没发生过吗?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不,发生了呀。所以才,喏——”我说着伸手指了指他的电脑,“刚才的视频就是我跟弟弟对换的时候。你不就是为了弄明白它才来的吗?”

“不,怎么可能……”高杉的脸抽搐了一下,“确确实实,这段厕所偷拍视频里的人在瞬间直立,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创可贴。如果视频未经编辑,这些是怎么做到的呢?所以我才来找你。本打算如果能听到什么有趣的内容,就拿来制作成电视节目。可意料之外又之外的是,画面里竟是一对双胞胎瞬间跨越空间对调了位置。”

“意料之外又之外”这种说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跟着念了一遍。意料之外又之外究竟是种怎样的境界呢?“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们期待第二天还会发生同样的事,可是并没有。”

“瞬间移动。”我刻意选择了这种容易出现在少年漫画里的词,因为我觉得反正也没人信,同时我也想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就在我们快把那事儿忘了的时候,它又发生了。”

“瞬间移动?”

我点头。

当时还是在学校。体育课时间,我在操场上。我好像正在听老师讲解,因为接下来要做单杠动作,是单腿跨杠前转还是后转来着?广尾正在做示范。他是排球队的,运动神经好,在学校里也是爱出风头的人物。因为他头发顺滑,风我就经常愤愤地说他:“那家伙,肯定是用了护发素。就知道耍帅。”很久之后我们才明白,除了我们,大部分人都在用护发素。只见广尾神态自若地转了一圈,然后还像平常那样装模作样地来了一句:“这东西很简单。”这应该没错的。因为广尾总是那么装模作样。我还记得一件事,就是脏棉球又像平常那样出洋相了。

“脏棉球?还有这样的名字?”

高杉对每个细节都要过问。我有些不快,不过还是应道:“真名不记得了,‘脏棉球’是绰号。”

“该不会是因为他吃过脏棉球,所以就被人起了这样的绰号吧?”

“那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吗?”我嫌烦,就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回想起脏棉球那张饭铲一样扁平而苍白的脸。他话很少,从上学到放学,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在教室角落里读书,在班上是个碍眼的存在,或者应该说是被同学们无视的人。上小学时,我见他被同年级的同学戏弄,心里老想,他为什么不多反抗一下呢?

总之,那应该是在脏棉球摔下单杠、班上同学大笑、广尾还故意朝他身上撒了把沙子的时候。

那种感觉,那个,又来了。皮肤震颤,全身发麻发抖,像被薄膜包裹着。

回过神时,我已在教室里。

迎接我的是一阵炸了锅般的哄笑,我被这如爆炸般的声音吓到了,险些蹦了起来。

“风我同学,你为什么……穿着体育课的衣服?!”那时候的老师——不是我的老师,而是风我的班主任——瞪圆了双眼,指着我,“什么时候换的?大变活人?”他嘴真碎。

又发生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时间,十点十分。

风我在课后来找我碰头,瞳孔里都在闪光。“发生了!”

“是。那个又发生了。又一次。”

他的情况也差不多,等于是忽然穿着平时的衣服站在单杠前,班上同学看到他这样也很错愕。老师也茫然地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所以当天,我们每隔两个小时就发生一次瞬间移动,互换位置。

“这下子终于真正掌握啦。”风我在睡觉前这样说道。

“可是,这样也有麻烦呀,不好办。”如果正上厕所时它发生了呢?如果正在看非看不可的电视节目时它发生了呢?如果肚子已经吃饱却又不得不把风我的那份饭给吃了呢?我脑中浮现出很多场景,心想这多少,不,应该说这十分麻烦,担忧和郁闷占据了上风。

“优我,总有办法的。”他一如既往地乐观,“双胞胎们对这种事肯定早都习惯啦。”

“所有双胞胎都这样吗?”

“难道不是吗?”

而到了第二天,又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心中的石头落地,风我却很气愤。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定期发生?”高杉歪着脑袋。虽不知道他对我的话有几分当真,但兴趣是有的。

“生日。”

“嗯?”

“我记得应该是上初中的时候,风我提出一个假说。提出假说听上去有些夸张,总之就是他提起的。他说,我们之间的那个,是不是每年一次,只发生在生日那天?”

高杉听完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自己,脸凑上前去。“嗯,九月六日?”他说。他应该是在看快餐店视频的拍摄日期。

“不过官方日期是十月十号。”

“生日还有官方和非官方的吗?”

“我觉得,我父母大概是拖到十月才意识到还得去办户籍手续。”

究竟哪天出生的?就十月十号吧,好记。

高杉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办户籍是需要交出生证明的,医生和助产护士给开的那个。”

“我妈是在家生的,因为没钱。估计产检也没按时去吧。”我说。我认为这些事情要不带感情地说出口才好。因为不明白父母究竟哪些事情做得合乎常规、哪些相反,导致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表达。“反正,我们的生日不是十月十号的可能性是有的。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证词。”

“证词?”

“那个人……”说到一半我又改口,“我爸爸,”我继续道,“他经常说一句话,从前就是。他说,你俩出生的时间差了两个小时。”

准确来说,他是这样讲的:“你俩出生时很磨蹭,可费事儿了。两个小时啊!两个小时,都够看场电影了。”我妈生我们,是在那栋小公寓楼突然发生的,我爸毫无疑问是不在场的。可他说得仿佛自己就在旁边一样,当然也是骗人的。不过,他有可能是从我妈那里听说了“两个小时”的描述,所以才说我和风我的出生时间相差两个小时。

“所以,那个发生的间隔时间才是两个小时。”我说道。

“相差两个小时出生的双胞胎,每隔两个小时,就瞬间移动?”高杉此时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谁先出生的,谁先冒头的,妈妈并不知道。她在家生孩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吧。所以,让我做哥哥,风我做弟弟,也只是图个方便。”

“搞不好,是我先出生的呢。”风我说。那种事已经没人知道。所以,或许是为了对上时间,才要在生日那天每隔两小时重调一次?高中时风我这样说过。

哪个先出生的,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所有的正确答案都没法知道了,所以就在生日那天,让两个人每隔两个小时对换一次,抹掉时间造成的误差,难道不是这样?

有什么必要抹掉误差呢?而且,是谁想这么干的?我头脑里有好些疑问,不过也觉得风我的想法不无道理。

反正从那之后,每年生日时,我和风我都要经历这种瞬间的位置对调。

“那个只在生日那天发生,能确定这一点对我们是有利的。”

“为什么?”

“因为可以提前准备呀。两个人可以提前一天商量好,在瞬间移动发生时要做怎样的尝试、要注意哪些事情。我们也算是通过失败找到了解决方法,经过反复尝试后也定下了规矩。”

“规矩?”

“一开始只定了两条。”

“最好不要在那个时间和女人亲热。”高杉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冷冰冰的,让人觉得就连跟女人亲热时他的眼神也一样冷峻。

“那条规矩是更晚些时候才定的。”

“哦。”

“第一条是生日当天尽可能穿同样的衣服。然后是那个发生的时候,尽可能躲到不惹人注意的地方。厕所隔间是最佳选择。”

“有道理。”高杉应道。我连他对我的话是否真感兴趣都无法确定了。他甚至还掏出手机检查邮件,然后冷不丁来了一句:“哦,对了,你的保龄球没关系吗?”

“啊?”

“你不是落在地铁里了吗?不用打电话吗?”

“往哪儿打呢?”

“打给仙台站,那里总该有失物认领处吧。”

我想象着乘务员拿起保龄球,嘴里抱怨着“怎么偏偏是这么重的玩意儿”,将东西搬到失物认领处的样子。

“算了,没事。总有办法的。”我说。

现在可没工夫管那些。

我觉得,我们这种瞬间的移动,虽说是眨眼间,可毕竟实实在在地调了个个儿,所以在周围人看来,或许会有明显的破绽。因为对调时,虽然位置是相对固定的,但我们并非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姿势。比如说,自己若正站着,那么移动后也还是站着的,自己若是坐着,也仍然是坐着的。也就是说,假设有人目击了站立的我跟处于坐姿的风我对调,应该会感觉原本站着的人一下子就坐着了。事实上,最初在校园内发生的那次移动就是这样,当时我就面对黑板坐下了。

经过数次尝试,我们搞清楚了一点,就是那个发生时,周围的人会在一瞬间动作停止。正常情况下几乎难以察觉,得录下视频逐帧播放才能勉强看出来。但人们确实会静止。初三我们生日时,风我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摄像机,我们通过实验和分析明确了这一点。所以,从物理角度来说,我们出现和消失的瞬间或许无人能看见。

动物也会静止。给猫呀、狗呀录下视频再回放,可以发现它们也停止了动作。

无机物不会静止。

一开始,我们并没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只觉得有这么回事,生物之外的东西不会瞬间静止,这也说得通。不久又发现,它其实隐藏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假设我正在坐出租车吧。车在行驶,那个发生了,我被传送走了,风我跟我对换。在那个瞬间,驾驶员静止了。可是,那辆车本身和周围的车辆还在保持着运动。驾驶员静止的时间可能很短,不足一秒,甚至还要更短。但开车就是这样,哪怕一瞬间的走神都可能导致事故。

传送时尽量躲进厕所的规定早已有了,我们还在此基础上达成了协议,有时候即便无法做到这一点,也要尽可能地避免乘车。

最可怕的是自己开车。因为如果我和正在开车的风我对调,我可没自信瞬间把手脚分别放到方向盘和油门上,配合当时情况进行操作。

所以,高中毕业后,我虽然拿了驾照,但基本没碰过车。

我们进行了很多次尝试。

一年仅有一天,且每隔两个小时才有一次机会,所以我们详细地计划,并定好了要尝试的事项和要确证的事项,并且逐一进行了验证。

传送到达的位置几乎与对方先前所在的位置完全重叠。刚才我也说过,位置虽一样,但姿势并不会一致。

手里拿的东西也会一起传送过去。如果拿的是咖啡杯,咖啡也会跟着一起移动。互换位置后,基本上都会洒掉。

哪怕把自己绑在柱子上,也会被传送走。不过,传送来的那一方并不会被绑住。想通过抓住什么来防止移动是没用的。

这能有什么用?

或许有人要问了,这样的移动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我们也只能这样回答吧。

就好像有些人在某一种花粉变多时,就会打喷嚏和流鼻涕一样,它是一种类似身体特质的东西,并不理会我们是否需要。我们只有去习惯、去磨合,在此前提下继续生活。

话虽如此,对我和风我来说,它却是一股巨大的力量。

滥用暴力、脾气暴躁的父亲,只顾自我保护、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母亲,狭小的廉价公寓,不变的食物、不变的衣服,二人共用的文具,没有游戏机也没有智能手机,这样日复一日,只能让人的情绪越来越负面。虽然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这才是生活的常态,但在这中间,哪怕只能每年一次,去做些不同于旁人的特别的事,就是我们精神上的救赎。

我掰着手指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日的到来,在前一天和风我兴奋地计划着第二天要做什么。可以说,正因为有了这样的生日,我们才能活到今天。

自小学二年级开始,我们便意识到特殊生日的存在,它来找过我们十几次。我们的规定也随之增加,比如说在互换位置后,要全力伪装成原本在那里的另一个人——我传送到风我那里时,一言一行都要完全符合风我,反过来也一样。若不这样做,会招致很多麻烦。另外,对换后的经历要尽可能地相互汇报。

迄今为止,我们的生日里,有过奇妙的经历,有过愉快或不愉快,也有过恐惧。

我想从中挑几个说一说。

首先,就从和同班同学脏棉球相关的一件事说起吧。

很明显,脏棉球的地位在同年级学生里处于底层。他身穿早已褪色的衣服,让人看见就想打趣问他究竟洗过几千回了,用的文具也很旧,让人直想问他买了多久了。我们家也和“富裕”呀、“殷实”呀这样的词无缘,穿得也破,却不像脏棉球那样身处底层,应该是因为我们和同学之间有所交流。我们各自还有着明显的长处:我学习好,风我运动能力强,这必然也是理由之一。而脏棉球什么长处都没有,他话少,似乎也无意和周围人处好关系,只知道读书。要说他也是无害,可就是有人愿意盯上这种无害的人。

广尾就是这样的人。

刚才聊单杠时也有他,就是风我嘴里那个“用了护发素”的广尾。

他是班级里的中心人物。如果整个年级存在种姓制度,那他的地位就等同于婆罗门[3]。看起来他十分享受每一天的校园生活,完全活在跟我们以及脏棉球相对的世界里。永远有朋友围绕在他身边,他和女同学的交流也很活跃,还深得老师信赖。

“你见过广尾家是什么样吗?”我不记得是哪一次,风我讶异地告诉我,“我们这栋楼都能装下,就有那么大。”

“大不代表就好。”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吃了酸葡萄一样。我家不但狭小,环境也很差,没有一点能赢得过他。“那小子他爸是干什么的来着?”

“他爸有好多栋楼。”

为什么有楼和有钱是相关的,那时候的我还不理解,只是单纯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觉得既然能有很多栋楼,那么有个大宅子住也不是什么怪事。

广尾经常找脏棉球的麻烦,他聊这些就像聊英雄壮举一样。比如让脏棉球吃灰他就真的吃了,把他关进女厕所,等等。那些觉得好玩的同学就聚集到广尾身边。

以前我读过一篇报道,封闭的空间、充裕的时间是促生霸凌问题的主要条件,万万没想到学校正是这样一种地方。

为了将来考大学,广尾已经开始在一所辅导名校补习,这种公立小学的课程在他眼里就是儿戏,上学也十分无聊。他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让自身地位更加稳固,就抱着随便玩玩儿的心态,开始欺负脏棉球,之后愈演愈烈。

脏棉球在课桌前坐得好好的,他偏要故意去撞;有时还故意把脏棉球的东西藏起来,这些已经成为每日必修课。在我看来,那些可以被列入校园霸凌的事儿,广尾几乎干遍了。

我和风我没有参与欺负脏棉球,对他也没有特别地同情。风我对脏棉球并不认可:“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反抗,一副呆样,那是他自作自受。”

这跟自作自受完全是两码事。

我表示反对。脏棉球并没干涉别人,他只不过是在那儿一直承受别人的攻击,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吧。

不过,我心里同样丝毫没有同情脏棉球的意思。光是我自己每天的生活、家中的紧张气氛和暴力就已使我精疲力竭,我可没心思去担心别人。

升初中后我们卷进脏棉球那个事儿,完全是因为那时候碰巧撞见了而已。

那是上初二的时候。

我们当时参加了学校足球队。跟风我比起来,我不怎么擅长运动,不过我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踢球的感觉。

周六、周日队里没有活动,我俩就早上出门,在外面一直混到晚上。那个家,能不回就不回。上小学时我们还傻傻地以为只能困在家里,上了初中才开始明白,哪怕他骂我们,只要跑出了那个家,就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更何况,我们还找了个好活计。

那是若林区的一个废品回收店。店门口只挂了块“废品再利用”的招牌,挺抽象的,也让人不放心。再加上女老板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就更让人不放心。她很刻板,有次人家抱怨“说不动”她,她却小声嘀咕着“管你什么不动还是岩洞”,跟人家玩起了文字游戏。自那次被我们听见后,我们就管她叫“岩洞大婶”。做废品回收必须得有回收商许可证,岩洞大婶并没有,所以她的店应该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地方。

管他什么正规不正规,能在那儿干活儿,我们就很感激。

岩洞大婶开着她的小货车,带着我们四处回收废品。干活儿出力,然后获得等价报酬,这也有利于我们的精神发育。有时还有客户跟我们说谢谢,这在家里难以想象。

岩洞大婶虽然刻板,但并不可怕。一开始的时候,面对才上初中就想出来干体力活儿的双胞胎,她可能抱有警戒心理,不过仍然愿意让我们成为她的正式员工。

对于老太婆来说,我们应该也算是不错的劳力,又便宜又能干。

岩洞大婶跟我们讲话几乎全是说工作上的事儿,什么出去干活儿啦、把这个那个搬一搬啦、辛苦啦之类的,不过偶尔也会闲聊和调侃。有一回,她嘀嘀咕咕地指着风我道:“风我?”然后又指着我来了一句:“优我?”Who[4]喔?You[5]喔。亏她能想出用我们的名字谐音硬编出这个的花样来。有个音乐老师提过,音乐里有个名词叫“赋格”,译自拉丁文的“Fuga”,而风我的“风”发音与英文“Who”几乎一样。还有人提起以前一部动画片里有对双胞胎,会使“二神风雷拳”,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发音也跟风我的一样[6]。至于英文的版本,那还是头一回。既然我至今还记得,那说明还是有些意思的吧。

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哦,对,脏棉球。

当天我们干完回收废品的活儿,很不情愿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速度,即便不能说是老牛犁田,也足够磨蹭了。

“那是什么呀?”

我注意到风我手上拿着一个玩偶,差不多有篮球那么大吧。他若无其事地抓在手里,仿佛拎着一只便利店的塑料袋。

“是只白北极熊,扔在大婶店里的。”

“哪里白啊,那是红的。”可能它曾经是白色的吧,可现在不但脏得泛黑,而且从头到脚都染上了红色,斑斑点点的。“是沾了颜料?”

风我把熊举到面前。红色斑点有的浓有的淡,可能因为都干了的关系吧,弄得熊身上四处起毛。“好像是血。”

“瞎说什么呢。”我说着,同时又觉得那玩偶身上的红色斑点确实像干涸后的血迹。

“应该不是这家伙流的血吧?”风我盯着北极熊,继续着他的胡闹,“有没有哪里痛痛呀?”

“你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它?”

“大婶跟我说,它看着怪恶心的,让我找地方扔掉。”

“那你倒是赶快扔啊。”

“我正想着该往哪儿扔呢。扔到这附近的话,最后还是会被人捡到送到大婶那儿,大婶再捡回去。”

哪有那么巧的事,我笑了。我注意到风我一只手抓着玩偶,另一只手上捏着个什么,正对着玩偶戳来戳去,就问道:“那是什么呀?”

“喏,这个,钉子。”

“钉子?”就算那是玩偶,你拿钉子扎它心里不感觉到痛吗?我感到一阵厌恶。还需要问有没有哪里痛痛吗?当然是被你扎的地方痛痛啊。

“这个原本就扎在里头,是我拔出来的,拔完发现它身上破了个洞,棉花都跑出来了。可能钉子是用来堵棉花的吧。”

“那不就是因为先扎进了钉子才破了个洞吗?这熊怪恐怖的,扎着钉子,还浑身是血。”

这片学区地新开发了一块住宅区,里面有两栋高层公寓楼,我们决定从那里穿行过去。因为很多同年级的同学都住在那儿,如果能碰着谁,又可以打发一些时间。我们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跟所有朋友都只在表面上维持着所谓的“班级同学”的关系,不过这对我们很重要,因为我们需要接触另外的世界,不同于那个黑暗之家的世界。

“嘿,那是脏棉球。”风我说道。他正朝公寓楼旁边看去。

在公寓楼入口的不远处有一间简易房,可能是开盘时开发商用来办公的。

几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房子后面。能看得出那是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初中生,但看不清是谁。

“刚才那是脏棉球吧?他真是连节假日都没好日子过啊。”风我似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脏棉球家是住在这里吗?”

“这里可是中产阶级居住地。那小子家应该更破吧。”

跟我们一样,这就没有刻意说出口的必要了。我们并不能正确理解“中产阶级”这个词的意思,但除了我们自己,其他大部分人在我们看来都是中产。资产上也好,精神上也罢,都比我们富裕。

并不是我们同情脏棉球,想去偷瞧简易房后面的情况,而是我们想拖延回家的时间。其实我俩觉得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好,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也常常那样做。可毫无理由和目的地消磨时间这事本身就比较无聊,所以我们总是在寻找借口,一个让我们可以不用回家的借口。

我们借着简易房的掩护悄悄窥探,发现脏棉球确实在。他像个送比萨的,双手抱着一个盒子,脚边还有一个大型家电连锁店的纸袋子,盒子应该是从里头拿出来的。

脏棉球面前站着三个少年,正是同年级的“婆罗门”广尾和他的伙伴们。

“放假的日子,又是在学校外头,就放过他不好吗?”风我颇难理解地说道。

“可能是刚好碰上了。”

“脏棉球手上拿的那个盒子是什么呀?”

“可能是电脑吧。”

我勉强能看见,盒子上除了厂商名称外,还印有“Note”的字样。

说时迟,那时快,广尾已经把盒子夺到了手里。他动作太快,脏棉球没反应过来,只得赶忙伸手,让对方还给他。

“太受打击了。”风我小声咕哝道。

“什么呀?”

“能买得起电脑,那小子其实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呀。竟敢骗我。”

我心想,人家又没打算要骗你。“或许吧。不过也许是他通过拼命努力才得到的呢。”

“拼命努力?偷来的吗?”

要是我俩可能做得出来,不过脏棉球恐怕不是那种人。“比如拼命存钱什么的。”

“有道理,”风我说,“结果却被广尾就那么夺走了。”

“不好说。”如果真的动手夺走,广尾的立场就很明显了,他将成为掠夺者。说到底广尾本身并不缺钱,也没有必要冒风险去把那台电脑抢到手。“如果我是广尾的话……”见我开口,风我紧跟着说道:“可能会把电脑砸到地上,故意弄坏吧。”

我们猜中了。伴随着一声响,盒子掉在广尾脚边。广尾假惺惺地喊道:“哎呀,手滑啦。”其他两个人附和的笑声,听起来就像草丛在风中摇摆窸窣。平时几乎不说话的脏棉球终于轻轻“喊”了一声,慌忙捡起盒子。就在这时,广尾又十分无聊地喊道:“脚滑啦。”一脚踢在正俯下身的脏棉球头上。或许是初中升学考试失利的原因吧,广尾的攻击性比小学时更强了。

“真是逆来顺受啊。”风我笑了,我却笑不出来。

不管脏棉球最终结果如何,总之我对广尾等人很是气愤。

风我对我的内心波动一直很敏感,他立刻问我:“优我,你该不会在想什么不该欺负弱者之类的事儿吧?”

心里怎么想,那是我的自由。“不是,脏棉球我并不关心。”如果他受不了眼前的境况,就该自己想办法解决,“不过,看到有人倚仗力量为所欲为,高高在上……”

“广尾可没多大力气。”他虽参加了排球队,也挺活跃,但肌肉力量并不十分出众。

“不光是臂力,力量有很多种。”

钱财、权力、人数差距、人脉运用……能使自身比对方处于优势的力量有太多种。

哦,那倒是没错。

风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峻,刚才玩世不恭的态度有所收敛,语气严肃。我知道原因——凭借力量控制弱者的人我们家也有一个——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既恐怖,又是我们憎恨的对象。在风我眼里,广尾的形象可能正与他相似。

“我是没什么心思去帮脏棉球……”风我的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块石头。

“喂,风我!”

“但是我讨厌想要摆布别人的人。”风我说着,手就挥了出去,左手中的那个玩偶随之来回晃悠。

“别。”我说。但我也不知道这声阻拦是否真的发自内心。

风我在这种时候根本不去考虑后果。他只活在当下,是现在进行时。如今说着话我才意识到,那我自己呢?我可能总去关注过去和将来的事。或许我的作用就是去关注风我不在意的那些地方,去偷偷窥探和警戒。假如我比风我早死,恐怕也会因为担心风我以及往后的事情,一定要守在某处继续观望着他才甘心。反过来呢,如果风我先死了,恐怕只会丢下一句“优我,往后你要努力过上快乐的生活呀”,然后迅速离去。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这是我介绍风我时常说的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他总在引领我。

广尾发出尖锐的惨叫声。石头完美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现在可不是高声庆祝的时候。风我很欢喜,我则立刻拉着他往后跑。

“是谁呀!”背后传来他们的喊叫声和跑步声。

我在焦急中差点绊倒了自己。我并不是害怕他们,没有谁比家里那个人更可怕,我只是讨厌事情复杂化。跟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年级的人起冲突,没有好处,只有坏处。我还是希望至少在学校的时光能够安稳度过。

风我虽然一直在笑,不过还是听我的话,来回甩着手里的那个玩偶拼命地跑,最终跑进了公寓一楼的大厅。

“石头多危险呀,”我双手叉腰,调整好呼吸后指责他,“而且还打头。”

“没事儿,没事儿。”风我边应和边发出愉悦的笑声,“你听到那小子惨叫了吗?他一定没想到会有人从背后偷袭吧。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傻愣住啦。”

“换作谁,那也……”

“真痛快。”

“但你那样也改变不了什么。”广尾不可能反省,对脏棉球的霸凌也不会因此而终止。

“管他那么多呢,我们自己出了气就行。”

我们?这事儿把我跟他混为一谈可不好,不过我也没那心思去反驳。

我们走出大厅,正碰上广尾等人东张西望不知往哪儿去好。

“哟!”还没等对方开口,风我就抢先问道,“哎呀,你这是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亏他脸皮能厚成这样,不过我也只能跟着附和道:“出什么事儿啦?”

“你这是怎么啦?满脸让人用石头给砸了的表情。”——风我强忍着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

“有人拿石头砸我。”广尾摸着后脑勺。

“真的假的?我看看。”风我眉头紧皱,不过那应该是在强忍笑意。他转到广尾身后,发出同情的声音,“哎呀,这都出血了。到底谁干的呀?”说完又补了一句,“走啦。”就拉着我离开了。

我们走出公寓小区,碰上了脏棉球,他手里还拿着刚才那个家电连锁店的袋子。

“哎哟,那是什么呀?”风我故作夸张地跟他打招呼。他摆弄着手里的玩偶,指着那个袋子问道,“是电脑吗?”

脏棉球看了看风我,又朝我瞥了一眼。那个诡异的红色北极熊,他没管。

“怎么啦?认不出谁是谁,迷糊了?嗯——我是优我,那个是风我。”

还没等我说出“骗人”俩字,脏棉球就咕哝了一句:“反了吧。”

“哟?你知道啊。”

我和风我的外表看上去几乎一样,也没有痣或者伤疤之类的记号,一眼看上去很难区别。

“讲话的口气。”脏棉球面无表情地说道。

“别瞎扯了,我们可没怎么跟你讲过话。哼,不过你猜对啦。我是擅长运动的风我同学,这个是擅长学习的优我同学。”

“我弟弟比我矫健多了。”——这句话从我脑海闪过。

“那是你们自以为的。”

“你什么意思?”

“同卵双胞胎的基因构造是一样的,而运动和学习基本上受遗传基因的影响很大。如果其中一个人运动好,另一个人应该也好,只是你们单纯地以为自己不行而已。可能是潜意识里想在两个人之间制造一点区别吧。”

“嘿,”我开口道,“脏棉球,原来你挺能说的呀。”

“那可不是我的名字。”

我们一起走了一阵,遇到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

她站在路边四下张望,似乎在烦恼该往哪儿走,脏棉球、我和风我都斜眼瞧着她,并打算从旁边走过。

最先找她说话的是风我。他本是对别人没兴趣的人,居然开口问她:“你干什么呢?”这让我很意外。

后来我问风我原因,他只说是“一时兴起”,并叹息说“当时如果不跟她说话就好了”。他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谁都没想到,跟那个小女孩之间的几句简单对话,竟深深地扎根于我们人生的最深处,并永远地留存下去。

小女孩说:“我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

“背着书包?”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明天还想去学校。”小女孩说话条理清晰,有点小大人的感觉,“哎呀,别管我。你们是萝莉控吗?”

“这个送你。”风我把他一直拿在手上的红色北极熊塞到她胸前。他不会是因为小女孩的那句话而动怒了吧?

小女孩起初以为那是个可爱的北极熊玩偶,就接了过去,但很快发现它身上如流血般的红色实在诡异,惨叫了一声。玩偶随之掉在地上。

“你拿好了。这是你的护身符。”

“护身符?就这个?”

“不管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它都会保护你。这是魔法玩偶。”

“就这个?”

“这可不是普通的玩偶。它一直替人们吸收掉可怕的东西,所以才变得这么破烂哦。它是替你挡灾的。”风我强忍着笑意,满口胡言。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再回头看时,小女孩还抱着玩偶,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你净瞎闹。”面对我的责备,风我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反而高声大笑起来。

风我并无欺凌弱小的嗜好,可能他想通过这件事,让平日里那些一团糟的心绪得到释放吧。

我也没打算再折回去跟小女孩解释,我嫌麻烦。

谁能想到从那以后,我会永远记得当时的事,并且一直带着悔恨。

“电脑还好吗?”风我问。

脏棉球没作声,短暂沉默后看了我一眼。

“刚才你被广尾他们拦住了吧?”

“有些你不想见的人,总会在你不想见的时候出现。”

“如果那个不想见的人就生活在自己家里,那也够受的。”

听了我的话,脏棉球又看了我一眼,但也没特意回应什么。

“我说你,就甘愿这样一直被欺负吗?”

“我没被欺负。”

“你被欺负了呀。对了,你还买得起电脑,原来你是中产阶级啊。你这个骗子。”

“我怎么就是骗子了?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身上所有的钱全用上了。”

“如果坏了,你得去找他们赔。”

“这……”

这时我插嘴道:“还是抱着枕头哭?”那段时间,我和风我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反正他们也不可能赔我,只会让事情更麻烦而已。”

“我表示理解,结果或许就是如此。不过,像你这样一味地受欺负,难道就不气愤吗?”听我这样说后,脏棉球来回看了看我和风我,然后开口道:“常盘同学,因为你们是两个人。”

“是两个人,又怎么样?”风我不悦,顶了回去。不过我觉得或许也是,有些事,只有两个人才能熬过去。

“脏棉球,你嫌麻烦就不跟旁人讲话,那样可不好。”风我指着他说。

“挺好的。又不是不跟别人说话就活不下去。”

“不说话当然活得下去,也有很多时候,你就必须得跟别人交流。如果将来打车时驾驶员问你话,该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

那天回家,我爸心情不好。可能他打算跟哪个女人套近乎却碰了钉子,或者是类似的原因,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记得当时他极具攻击性。

他关掉我们正看着的电视,故意找碴儿说:“瞧你们看的什么破烂玩意儿。”我和风我什么都没说,马上起身躲开他去看漫画了。漫画是捡来的,集数也乱得很,不是《棒球英豪》就是Rough。大概吧。我们满是痛苦和恐怖的日常生活和安达充笔下的世界差距太大,所以那些漫画读起来反而有了《指环王》那种奇幻故事的感觉,这是我们逃避现实的方式之一。

我爸一把抓住漫画书,扔到老远。“小东西,没听到我讲话?”他说着抬脚就踹。挨踹的是风我,但我感觉就像自己被踹了一样。

风我噌地起身,站到了我爸面前。

“怎么着?小东西,还想动手?”

那个人,我爸,常年从事体力劳动,看起来好像挺温柔的,其实不然,满身肌肉,很结实。而且论个头,还是我们矮。

风我瞪着他。

“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风我指着散乱在地上的漫画书继续道,“亚美她……”哦,那漫画应该是Rough。

风我这是第二次正面顶撞父亲。第一次是上初中一年级时,原因我忘了。风我通过足球队的肌肉训练也有了一些力气,或许他认为可以一搏了吧。他非常兴奋,冲向父亲。打斗的过程很无趣:他挥出的拳头被轻易挡了下来,然后下颌挨了一拳,倒地时差不多已经神志不清了,又被来回踢了好多脚。直到我扑到风我身上,父亲才终于停止,最终结局是风我的脚趾骨折了。父母怎么都不愿带他去医院,最后还是我去找岩洞大婶求助,才终于看了医生,勉强治好。

自那次之后,还不到一年呢,风我又有了斗志。

可能风我觉得先下手为强,他率先用双手去推对方。他也明白,稍有迟疑就意味着失败。连我都看得出他这一推十分用力。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的——严格来说那是风我发起的,不过,从心情上来说是我们两个人发起的——反击第一次奏效了。

那人往后趔趄着失去了平衡,背部撞到了墙上。很显然,他慌了。面对此情此景,风我也吓了一跳——这成了败笔。

如果当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结果肯定不一样。

那人很快就挥舞起了拳头,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似乎要用眼神将我们撕碎。他全身汗毛倒竖,从身体里喷射出愤怒的棘刺。不知是不是恐惧所致,我感觉四周的温度猛然降了下来。

那人敏捷地挥拳,风我的头部随即横向摆动,简直像要飞出去。

风我仰面倒地。

那人仍未停止,抬腿踢向风我。他不停地踢,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身处无人路过的巷尾,风我是路边的一袋垃圾。我感觉整个房间都回响着叮叮咣咣的声音,还有风我痛苦的呻吟声。

直到那人看向我这边,他才停止了动作。

不知何时,我拿了把菜刀握在手里。

“你他妈的,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胡乱挥舞着菜刀。我不知道,菜刀是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怎么拿起的,为什么要拿在手里,我全不知道。我更不知道的是,自己接下来打算干什么。

看到风我倒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我很焦虑。再不赶紧带他去医院就有危险了吧?

我一心只想靠近风我一些,刚迈出一步,那人就有了反应。可能他觉得我是在向他挥刀吧。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他那样的反射神经和暴力脾性呢?

有时候,他会向我们吐露自己年轻时练过拳击的事情,说他主动放弃了职业拳手的资格,还有打架从来没输过,等等。那口气也不知是在炫耀还是在诉苦。那些都是陈年往事,听上去也很夸张。在我看来,他只不过是想通过吹嘘自己来威慑别人。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就是有那么敏捷的身手,还有攻击性。说他是鳄鱼也好,猎豹也罢,总之,他就是个全然不顾法律规范和道德意识,任由当下的感觉和情绪来支配自己的所有行为的动物。

那人夺下菜刀再毫不犹豫地捅进我肚子里——这个可能性是有的。

事情之所以没变成那样,是因为门铃响了。我们的视线都集中在玄关那里的门上。很快,一阵胡乱拍门的声音响起。

“你家干什么呢?吵死啦!”

被愤怒、恐惧和紧张充斥得临近饱和的房间,在那一刻泄了气。我看见那人狰狞的表情也有所缓和,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刀,却没有再举起,不再像鳄鱼或豹子,而是变回了人的模样。他随即用下巴示意我:“你,去道歉。”

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女人,身材臃肿,之前时不时能在楼道里碰见。她眼中带着怒意,抱怨道:“你们家老这样,叮叮咣咣的,太吵了!”

“对不起。”我低头赔礼。一边要承受暴力、面对近乎死亡的恐惧,一边还得给外人赔罪。面对这般境遇,我不禁叹息。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变黑、枯萎,思绪越来越乱,还伴随着吱吱的声音。

再回到房间,那人已盘腿坐在电视前,看着节目里的一群性感女艺人吵吵闹闹。

洗漱间里,风我正在镜子面前检查伤势。

“眼睛肿了。”我指着镜子里的风我说道。

“啊,嗯。”风我点头。

镜子里出现了两张相同的脸,再加上镜子外头的,一共四张一样的面容,黯淡的情绪也是四倍。

过了一会儿,我又看了看父亲所在的房间。频道没有换,不过可能因为时间段的关系,已播起新闻节目来,屏幕里出现了“仙台市内肇事逃逸”的字样。我从这个标题里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不管是悲叹也好愤怒也罢,总之,它像在传达某种情感。“小学生死亡。”

就在那之后,画面里出现了被害者的照片,我一下僵住,目瞪口呆,转而看了看风我,他也正盯着电视。

是那个小女孩。

是那个站在路边对我们说她跟妈妈吵架离家出走了的背着书包的女孩。

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间来不及反应。

她在那之后被车撞了。

“优我。”风我在叫我。

“嗯?嗯。”

不久前才见过的一个小学生,现在已经没了生命。这令我无法相信。

如果我认真对待她离家出走的事情,好好跟她说话,替她跟谁取得联系……如果我这样做,她就不会遭遇车祸。

这种想法在我内心深处如针扎一般,我想将它拔走,可根本拔不动,只会平添疼痛。

“我不该把那样的玩偶给她。”风我轻叹道。

我以为他在说笑,看了看他,发现他的脸都扭曲了。我意识到,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

“玩偶和事故又没关系。”我安慰风我,更是在说给自己听。怎么可能有关系呢?

然而,脑海里的画面是一个女孩被车撞了,仍然紧抱着玩偶,深信风我所说的有护身符在就不用怕的谎言。光这样就够让我痛心的了,可我没想到,现实居然更残酷。

第二天,风我的眼睛已经消肿,乍一看几乎看不出来了,不过仔细瞧的话,还是有一些发青。广尾眼尖,就发现了,还嘲笑了一番。怎么说的我忘了,可能还有一些歧视性的话。风我不开心,但也没回嘴,我只能在一旁苦笑。

广尾,你根本不明白我们经历着怎样的抗争。每一天,我们都要为活下去而战斗。一股愤恨在我心中滋生。

当天放学后,我跟风我在走廊上迎面碰见几个同年级学生,他们生怕错过一场狂欢似的,边跑边喊“脏棉球正挨揍呢”“在哪儿?在哪儿”“后面,后面”。若在平时我们或许并不会掺和,但那次就选择跟着去了。

体育馆后面的仓库是专门用来放每年举办各种活动用的装饰品和小道具以及运动会时用的设备的,平时不用的时候就像一个废弃的房屋,别说有人出入了,就连在附近走动的人都没有。再加上它多少还有些大,就有了谁和谁在里头幽会啦、哪个女孩子又被带到里头去啦、夏天进去五分钟就会被各类发酵的体臭熏晕啦等各类传闻,为我们提供了种种谈资。我甚至听说,老师们都不想给自己找事,所以故意避开仓库,不愿靠近它。

就在这个仓库门前,脏棉球成了靶子。

当时他正面对仓库的墙站着,后脑勺、后背和屁股上贴着废纸壳做的靶面。

以广尾为首的五六个人隔了一段距离依次站开,正朝他扔石子。

“不准动。你看,害我没打中。”“是你技术不好。”“出血的话,得分翻五倍。”他们叫嚷着,挥动着手臂,扔出石子,再挥,再扔,不断重复。

“风我,你昨天拿石头砸了他,他可能还气着呢。”

“他找错人了吧。砸他的是我。”

“脏棉球可真是处处吃亏。”

我们远远地站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那些家伙可真是闲得慌。”

“要我说,他们真该感谢脏棉球一直陪他们打发时间。”

“怎么办?”我问风我。

“什么怎么办?”

要不要像昨天一样帮脏棉球一把?我正打算问,又意识到昨天的事其实并非为了帮他。那不过是我们看不惯广尾作威作福、不把别人的痛苦当回事的样子而已。

“脏棉球,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个受人欺负的人啦。”

广尾刚说完,就弄出了一下比刚才更大的声响。他用石头狠狠砸中了人体靶子的后脑勺。脏棉球虽未喊叫,却踉跄了一下。

本以为广尾等人会意识到打击头部很危险,损伤过大会出事,没想到他们越闹越疯,似乎打算让人体靶子踉跄得更厉害些,将石头接二连三地丢了出去。

风我咂了咂舌头,然后转过身去。

先别提这是不是双胞胎心有灵犀吧,反正他在看什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是时间。教学楼顶上挂着一个陈旧的圆钟,指针正指向四点五分。

我和风我交换了眼神。

“动手吗?”

没有人说话,但我知道他正在问我。

“怎么动?”

两个人的实验也做得差不多了,该付诸实践啦。

这话仿佛就挂在风我嘴边。

那天正是一年一次的特殊日子,我们的生日。

所以我们才打算出手。

我们先离开了现场,其实也就是后退了几米,躲到广尾等人的视野死角而已,然后马上开始商议该怎么做。

那是和时间的竞赛。

再过几分钟,那个就来了。

大致决定好后,我就装出一副碰巧路过的样子接近广尾。

“干什么呢这是?”我问他。

他们以为拿石头砸脏棉球的事要挨训,怔了一下,不过一看是我又放下心来,表情也缓和了。

对于他们来说,我这个同学属于哪个阶级呢?学习是可以的。单论考试成绩,在整个年级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但我不认为我凭此获得了众人的尊敬。因为我运动不行,在球类运动大赛上几乎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而风我呢,运动可以,但学习又不行。再进一步说,我和风我在班级里都是不太爱聊天的那种人,别人来找我们时我们当然会讲话,但我们从不积极主动地去跟朋友走得更近。因为我们害怕一旦和别人太过亲近,我们家那种悲惨的环境就会暴露无遗。

在广尾看来,我们应该是没有威胁力、没有派别的同学吧。他甚至觉得我们就好比那些没有特定支持党派的浮动票,在条件合适的情况下,如果加以劝诱,有可能会顺利成为己方盟友。

“嗨,”广尾朝我笑笑,“你要不要也试试?嗯……哦!你是叫优我吧?”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投球啊,投球。看看姿势准不准。”

“用石头?”

“是啊。”

“对着脏棉球?”

“是啊。怎么着?”广尾目露凶光,仿佛在问:你有意见?

“不是,我就是觉得有意思。”面对一件根本不觉得有意思的事情,非要说它有意思,就算是演戏也令人不快,但我还是走上前去,“让我试试。”

我从广尾手上接过石子,立马挥动手臂,瞄准脏棉球的屁股扔了出去。我本就没打算有所保留,反正迟早要扔,不如就扔得狠一些,可似乎有些用力过猛,主要是时间紧迫,石子从脏棉球的脚边擦过去了。

“可惜呀。给。”广尾又递过来另一个石子。

“不要了,挺没意思的。”

“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都扔了挺久了吗?就算我现在砸中了也没劲儿。既然要玩,就玩点别的。”

“玩什么别的?”

“送脏棉球回老家。”

“回什么老家呀?”

“既然是脏棉球,当然得回尽是灰的地方。”我有些着急了,为了不给广尾等人否决的机会,我说着就快步朝脏棉球走去。

我把手放在脏棉球的肩上,他猛地抖了一下。脏棉球平时总不流露真实情感,不过看来他是真怕被石头砸到。

“喂,你打算干吗?”广尾等人从身后追了上来。

“咱们把他关到仓库里吧。”

脏棉球看了我一眼。我从来不主动欺凌弱小,眼下却这么起劲儿,他应该挺意外吧。

“原来常盘优我跟我们有着同样目标和思想呀。”广尾等人似乎挺开心,接受了我的意见。

“好呀,就这么办。好创意。”说着他们就粗鲁地拽起脏棉球。

其实把人关起来,这是太过典型、太过老套的手法。

当时我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广尾就接话道:“可以称为传统手法。”算是温柔地鼓励了一个新人的提议。

我们把脏棉球推进仓库。里面的灰尘和臭汗,还有其他各种混杂的气味果然令广尾面露痛苦,不过他还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将脏棉球往里拖了拖,末了还顺势一踹,趁脏棉球倒地的工夫脱身关门,然后插上生锈了的门闩。

“没有其他出口是吗?”

“刚才好像看见里面有一扇小天窗。”

我们绕到背面检查了一下,上方有一扇长条形的横窗,但是装了铁栏杆,想从那里出来肯定不行。

仓库入口处响起激烈的敲击声,我们赶忙又回去看门闩是否插得牢固。

“放我出去呀。”可以听到里面的人在喊话。

广尾等人哧哧地笑了,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我看了一下钟,时间很紧。

“关到明天早上应该死不了吧。”说着我又朝仓库里喊了一句,“撒尿到角落去撒。”当时我可没想到,这句话居然会应在我自己身上。

广尾等人叫嚷着附和。

“哦,等一下,我拿个好东西来。”

我用他们不大能听得清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转身就走,最后还扔下一句“给我看好脏棉球,别让他出来呀”。

可能只剩不到一分钟了。

我必须藏起来,被看到了可不好。我躲到了操场边一棵不是很粗的樟树后面。

我感到全身被薄膜包裹着,那个开始了。那时候我已经可以冷静地去体会那种皮肤发麻的感觉了,先从脸和脖子开始,然后蔓延到全身。

那个瞬间的画面我看不见。

有段时间我猜测,瞬间移动对换位置的过程中或许可以见到擦肩而过的风我,又或许可以看到身边的风景,于是两个人便竭力瞪大眼睛观察。可那个瞬间实在是太快了,我们唯一清楚的事就是,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气味。

臭。

还有黑暗。

我不禁咳了起来。

看看脚下,地上有层薄薄的石灰。我注意到,似乎有人用棒子在上面划拉了几个字。

“你会咳。”

这几个字应该是风我留下的,他猜我传送到这儿的时候会呛得咳嗽。有时候,我们为了给移动过来的那个人描述一些情况或做出指示,会在地上留下笔记或信息。

昏暗的仓库里堆着塞有万国旗的箱子、组装式的帐篷、将沙包投入筐中的相关道具,等等。

我绕开这些物件,在仓库内行走。我好像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那感觉就像在水底游走。小天窗透进微弱的光。虽然微弱,我却可以依靠这点光四处走动。

仓库还算宽敞,但我可以很快确定,这么大的空间里并没有人。

我走到门边,轻轻横向拉了拉,门闩还插着,拉不开。

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试图观察外面的情况。虽然那条缝很细,但也足够瞧出个大致了。

我看见一个貌似广尾的人影。

伴随着砰的一声响,广尾发出惨叫声。惨叫过后,能看到他们全部慢半拍地站了起来。

“脏棉球,你什么时候……”“你从哪儿跑出来的?”“开什么玩笑!”

看来挺顺利,我捏着鼻子笑了起来。

“真要说起来,那其实算是一次人体实验,牵涉了除了我和风我之外的第三者。”我说。

各位可别忘了,这些话都是我在一个餐厅里对着高杉讲的。

“人体实验?”他的眼睛有些发光。他是不是开始感兴趣了?

“我们对调位置时,拿在手里的东西也会跟着一起移动。那么如果当时正握着谁的手呢?如果怀里抱着什么人呢?会怎么样?这也是我们想要验证的事情。所以,当时我们就尝试了一下,那就是用被困在体育用品仓库里的脏棉球。”

“也就是说,你弟弟提前在仓库里?”

“他提前埋伏好了,然后我们把脏棉球推了进去。等时机到时,风我就抓住脏棉球的手。”

“脏棉球正害怕着呢。我在仓库里现身时,他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待广尾等人离开,当然他们是去追跑远了的脏棉球了,趁着那个空当儿,风我来拔掉仓库拉门的门闩,把我接出去。

一个人在仓库里等着时我就有了很强的尿意,一直拼命忍着,出来后立马在操场角落里解决了。

“然后我抓住他的手,他就更加毛骨悚然了。”

“脏棉球也跟着你一起传送过去了?”

“他确实都糊涂了。估计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呢。”

“那一声拉炮的动静是怎么回事呀?”

“仓库地上有好几个呢,可能学校搞活动时没用完吧。我就带了一个出来,交给脏棉球了。我跟他讲:‘广尾他们还以为你在里面呢,你拿这个去吓唬一下他们。’”

“脏棉球居然真的动手啦?”

“可能他当时还蒙着呢。”

他原本该在仓库里,结果被风我抓住手腕,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樟树背后。这种时候无法接受现实是很正常的。

“这样一来,我们就弄清楚了,人也可以一起传送。”我说着朝学校门口走去。

“如果是汽车什么的呢?”风我跟在我后面。

“汽车?”

“那个时候,如果我们摸着车子,车子也会跟着传送吗?从道理上来讲,应该是一回事吧?”

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的是:通过锁链相连的东西,还有建筑物之类无法搬运的东西都不能传送。

我稍作思考后直截了当地回答:“应该不行。”汽车很难一个人独自搬运,但如果是一个人,比如像脏棉球那样的体格,是能够被抱起来的,所以才能传送。

“嗯,也是。”风我附和道。实际上一年后我们也实验过能否传送一辆车。如果汽车真的可以传送,那可不是小事,搞不好还会引起事故,所以我们做得很谨慎,结果是传送了的只有我们自己。再有,我们还弄清楚了,和我们有一定距离的人并不会静止。我们还没实验过那个如果在乘坐飞机时发生,飞行员会不会被定身。我想应该不会。

我们离开仓库出了校门,碰见了脏棉球。

他看起来很惊慌,跑来问道:“刚才那是……”

“吓了一跳?”

“那当然。”他的脸肿了,应该是被广尾等人追上揍了一顿。

“广尾他们怕露馅,从来不打脸。”风我指着脏棉球道,“看来他们吓得够呛呀。”

原本被他们锁进仓库、玩弄于股掌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背后,还拉响了拉炮。震惊就不用说了,那种被玩弄的屈辱感应该更为强烈吧。总被他们瞧不起的脏棉球做出了意料之外的举动,捉弄他们,这才让他们怒火中烧,顾不上掂量轻重了吧。

我有些愧疚,开口道:“不好意思呀。”我没有撒谎说这么做是为了救他,心想,这是为了人体实验,或者为了报复广尾嘲笑风我眼睛肿了的事,并不是为了你,脏棉球。

“嗨,你该不会抱怨我们吧?用不用那个拉炮,是你的选择。因为那事挨揍,那也是你自己的错。对不对?”风我一本正经地讲着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听了也想告诉他:你的脸受伤也是你的错。

“刚才你们是怎么……”

“就是一种逃生术呀。我拽着你走到外面,动作太快,你都没反应过来。”

“那怎么从仓库里面……”

“快速进出那边的仓库。”

“你说什么?”

“‘快速进出那边的仓库’啊,一句绕口令,我现编的。”风我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他可能想糊弄脏棉球,并不打算解释那个吧。

我俩和脏棉球肩并着肩,一摇一摆地走上了回家的路。街道尽头的天空泛红,云朵仿佛微微渗了点血。可能那朵云也遭受了欺凌吧,或许是因为它爸——每当看到夕阳时,我都隐约有这种感觉。有时候又觉得,那是天空为我们流下的红色的泪。下雨时我反而没觉得那是眼泪。红色的天空不知为何刺激了我的心。

“你家是往这边走吗?”风我问道,脏棉球点了点头。

“大概在什么方位?”

脏棉球指了指右前方。

“你可真是个闷不作声的家伙呀。就因为你这样,才受人欺负。”

我们走上一条小道,然后慢吞吞地列成纵队继续前行,没有疲劳,也不开心。为什么非得继续走呢?反正回家也没什么好事——此时如果有人这样抱怨,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就在那时,我听到一阵音乐。

旁边的空地原是一家私人医院,可能因为还没有后续的开发计划,已经长满了杂草。四周围着栅栏,但也只是摆设,想进去的话还是能进去的。

当时我就想进去。一群轻装便服的成年人,现在想来可能是大学生,反正就是衣着轻便、举止随意的七八个大人,在栅栏里随着音乐起舞。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所以在我看来,那只是我们三个人偶然遭遇的一场黄昏梦幻,那是由我们对现实的逃避而生的虚幻光景。

青年们的音乐音量还算比较大,可能用的是便携音箱。

音乐可能是放克或者雷鬼那一类的吧,年轻的人们随之摇摆起舞,脸上洋溢着慵懒的幸福气息。

若是平时我们肯定就直接走过了,可当时风我半开玩笑地跟着跳了起来,算是起了个头。

只见他歪歪扭扭地晃动着身体,脚下踏出坚定的舞步。我也跟着他轻轻舞动起来。

“嘿,脏棉球,你也跳。”

风我喊道。当然,对方并没有跳,也没有嫌弃要走的架势,只是站在一边看我和风我继续一场陌生的舞蹈。

空地上的青年们注意到了我们,又惊又喜,伸手招呼我们过去。我们只是在原地继续跳着,也没打算走。

晚霞之下,音乐舒畅而明快,令人愉悦,就像一双手轻轻抚慰着我们三人的心灵。

“昨天的电脑怎么样了?”我问道。梦幻的时间已经结束,我们继续走在路上。

他瞥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嫌烦。“能用了。”

“那不挺好嘛。”

“你那是被广尾打的吗?”脏棉球问风我,但并未看着他的脸。

“哪个?哦,这个啊。亏你看得出来啊。”风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脏棉球没有看过去,“怎么可能是广尾打的呢?我要是被他打了,可不会轻易放过他。”

脏棉球没有马上接话,只能听到三双球鞋踩在地上断断续续发出的声音。

“也就是说,你让一个即便被他打了也只能轻易放过的人给打了?”

“你别说得那么绕,行吗?”风我苦笑。

“即便被他打了也只能轻易放过”,我反复思考这句话,觉得还真是这样。那个人,我们的父亲,我们一直都轻易地放过了他。

在小道上走了不一会儿,脏棉球说:“那,我先回家了。”

“脸弄成那样回去,不会吓着你爸?”

脏棉球似乎这才意识到伤疤的问题,摸了摸脸颊。那儿应该还疼,不过他好像并不在意。“没事儿,我爸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脸。”

唉。我心想。“唉。”风我说。

难道每个家庭都一样?

“你用电脑,去当个黑客什么的吧。”风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明明对黑客一无所知,“应该挺赚钱的吧?”

脏棉球看向风我,似乎很瞧不起他。“我想研究的是声音啊,声音。”

“声音?”

“你们没听说过?特定频率的声音,可以震碎杯子。”

我和风我互相望了望,耸耸肩。

“声音其实很厉害的。就算是电脑,肯定也能用声音弄坏它。”

“你说什么?”

“在近处播放特定频率的声音,应该可以使硬盘无法正常运转,再继续播放就可以弄坏电脑啊。”

“研究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肯定有用。”

“变魔术?声音碎水杯?”

“那可不是魔术,是声波、赫兹和共振的问题。”

“什么赫兹呀、舒马赫的,我可不懂。”风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舒马赫?”

“你将来如果开商店卖赫兹,店名就可以叫舒马赫呀。”我也兴起,接着风我的话茬儿补了一句,脏棉球并未理会。

脏棉球前进的方向有一间平房,四四方方的,水泥色的墙壁,看起来有些压抑。墙上用喷漆画了一个红色的“X”。我本不想多问,脏棉球却开口道:“那是放高利贷的来找麻烦弄的。”

“欠债?”

“我爸他腿脚不好,不能工作,又因为猥亵罪被罚了一大笔赔偿金,家里到处欠钱。”

“一个犯猥亵罪的爸爸。”风我以颇感慨的口气说,“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他每天就裹着毯子睡觉,就像避债蛾一样。”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你也够惨的。”

脏棉球的表情没有变化,留下一句“不过他不打我”就回家了。

几天过后,我们回到家时,妈妈正在看电视。

那本身并不稀奇,可她竟然转过身来招呼我们“你们快来看”,这就奇怪了。我好奇她在看什么呢,走过去后发现正在播新闻,似乎是在宣布什么紧急而重大的事情,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跟你们差不多大。”

“什么啊?”

“凶手的年纪。”

肇事逃逸的凶手落网了,新闻正在播放。是不久前发生在仙台市内的那起事故。

我和风我,还有脏棉球,我们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小女孩被车撞死了。

我和风我对视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十五岁的高中生无证驾驶,撞上了小女孩。具体细节现在还不清楚,被捕少年好像并没当回事,至今也未向受害者家属谢罪。

“真可怕。”妈妈说。

我当时肯定没回应她。

“你们应该没事吧?”母亲盯着电视画面,丝毫不掩饰她的好奇心。

什么叫没事?

是担心我们送命,还是担心我们杀人?

更使我们受打击的是过后不久岩洞大婶告诉我们的小道消息。

“你们知道吧,那个凶手,无证驾驶,撞了小孩的那个?”

小女孩怀抱着北极熊玩偶,背着书包的模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心里的伤疤被撕开,剧痛,针扎似的疼痛,血渗了出来。

“前两天我去收废品,听到一些很不好的内幕消息。”

“什么样的?”风我提起了兴趣。

“凶手好像还是个高中生。我听说,他那是故意撞的。”

“啊?”

“而且不只是撞上去了。”

“什么意思?”

“他把小学生绑起来,不让她跑,让她站好,然后开车从正面……”

“怎么可能?”我实在难以接受,大声质问。

“而且撞了好多次,倒车、前进,再倒车、前进……”

“怎么会……”

“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如果这样,那根本就不是肇事逃逸呀。”这是谋杀案。

“他图什么呢?”岩洞大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快,脸都扭曲了,“有些人就爱摧毁些什么来取悦自己。”她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这么一句,“有些电器本来不必弄坏的,可有些人就爱喜滋滋地摧毁它们。可能凶手也是那种人吧。”

那个小女孩显然跟家电不一样。

她怎么能被摧毁呢?

我感觉胸口十分压抑。

当时,我们,我……真的应该帮她。

一个孩子把北极熊玩偶当作护身符抱在怀里,她相信它会从可怕的怪物手里把自己解救出来这种谎言,却要忍受被汽车猛烈撞击时的痛苦和恐惧,她的模样在我脑海里难以抹去。那个玩偶里是扎有钉子的,当时她如果是将玩偶抱在怀里,钉子是否会因为撞击而扎入她的身体呢?

如果是那样,我们不也成了加重她痛苦的凶手吗?

我感觉身体忽然变得沉重,几乎要瘫坐在地,连风我的脸也不敢看了。

“听到这里,你觉得怎么样?”我看着高杉。

“比想象中有趣。”高杉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我明白他是有兴趣的。

我没有问他这些能不能用在电视节目里。“那我就继续说了。”

初中毕业后,我们终于不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了。我读了仙台市内一所公立高中,一所被划在重点高中范围内的学校,而风我干脆连学也没上,直接工作了。

初三的班主任极力劝说,让风我“一定要读高中”,也希望我劝他上高中,甚至要见我们父母,亲自解释读高中有多么重要。看父母总不来学校,老师就亲自上家里来了,结果受到那个人的暴力恐吓,被撵出去了。

班主任老师在放学后叫住我俩,告诉我们:“如今在日本,的确有必要执着于学历,没有学历会让生活更艰难。”还在黑板上写下了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以及所需收入等,并做了解释。

“老师为什么要这么费心?”风我并没有改变毕业后就工作的想法,他在最后问道。

老师戴着眼镜,国字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认真,只回答了一句:“我就是不放心。”

“老师,你也来过我家,我想你应该明白,如果照你说的,我家里全是你放心不下的事——贫穷、不负责的妈妈和不像话的爸爸。”

这番话让老师目瞪口呆。他开始讲一些可以去相关部门咨询啊、青少年福利机构之类的话。

“不用了。”我说。风我也在同一时间摇头:“老师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明白,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事。”

风我的运动能力好,老师就推荐他发挥这个长处,可以保送入学,但风我没有改变心意。

“我要工作。优我去上高中。”风我强调道。

“只靠我俩的力量独当一面,这就是我们的方式。”

“说的好像宣布成立音乐组合似的。”老师看上去仍不放心,不过还是笑了。

“那段时间家里情况怎么样?”高杉问道。

一名店员走过来,往桌上的玻璃杯里添了些水。

“家里情况是指?”

“你们到了那个年纪,身体应该也长得更好了吧?”

他可能想问,是不是已经可以对抗父亲的暴力了?这确实有一点道理,但也只是“一点”罢了。就算有千点道理,“千理”之行也得始于足下——我在心里耍嘴皮子。“我爸那时候还壮得很呢。都打习惯了,也不留情。他非但不同情我们,还很享受滥用暴力的快感。他是真的狠。”

我读高中时,风我又和他打过两次。根据常年经验,我们知道反抗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以这么说,我们已经学会了一种本领——那个人的命令也好,撒气也好,坏脾气也罢,我们全可以像合气道那样见招拆招。所以,那可以算是相当叛逆的两次。

“结果呢?”

“没用,打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早已定好的规则,它与肌肉和体格无关,我们永远都在它的约束之下。

高中生活比初中更有意思。要说很开心,那就夸张了。变轻松了可能是比较贴近的说法。

高中和初中不一样,身边全是来自各个地区的同学,加上没有风我,我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另一个人。我甚至觉得,这个不同的人才是真正的自我。

另外,风我在岩洞大婶的回收店工作,生活方式虽与我不同,但一样过得快乐。

每天早上他起得比我还晚些,然后去工作,直到快深夜了才回来。

工作和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几乎碰不着面。

你问我寂不寂寞?我只能回答你,也没那么寂寞。

一直在身边的风我不在了,起初是感觉怪怪的,仿佛少了半只翅膀,连路都很难走直。不过,渐渐也就习惯了。

在家时,那个人和我单独相处的次数更多了。虽有紧张和不安,不过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他确实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打人了。最重要的是,我可以离开那个以前无法离开的家了。一直以来,两个孩子外出,走再远也有极限,有时甚至要被收容教育。成为高中生后,打发时间的场所和方法增多了,从这个角度来说,生活也轻松了不少。

我们从以前的两人一对、像一双鞋一样共同行动的时代,进入了每日分头行动的时代。

哦,对了。

鞋。

一直以来,我们真的就像一双鞋一样,不管去哪里都是一起,所见所闻也几乎一样,互相能看到对方正在经历什么。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情况变了。

我们不再是一双鞋,而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过着高中生活的我和在废品收购店工作的风我,每一天都截然不同。一边发生的事情,另一边完全不知道。反面所经历的事情,正面无法看见。甚至外人看我们,都比我们看彼此要更清晰。

当然,我和风我的关系并未变坏。比起左、右脚的两只鞋,硬币的正、反两面反而结合得更为紧密。我们觉得相互的关联更深了,每次见面都会相互分享心得,交换信息。

不过,风我有了恋人这事,我并未第一时间得知。

那一天,我正路过仙台站西口的商业街。距离圣诞节还有好些日子,不过各个商店门口已经挂上了灯饰,能感觉到音乐都比以往更欢乐了。那年比往年都冷,往来行人都穿得很厚实。我们整个童年时代都没从父母那里得到过像样的衣服,一件衣服要穿到破破烂烂为止,导致我对耐寒有着一定的自信心。尽管如此,那年若不是有风我从岩洞大婶那里淘来的二手羽绒外套,我还真的受不了。

我走进往东西方向延伸开来的Clisroad商业街时,正好和一对男女擦肩而过。因为走得很快,所以并未太过留意。结果那女的忽然停下脚步,说道:“呀,长得一样。”

我应声回头,发现风我正站在那里,旁边是那个说“长得一样”的女孩。她个子不高,有些肥嘟嘟的,脸好像小松鼠。

“哟。”风我咧嘴笑了。他身披黑色皮夹克,有着与我相同的相貌。

“哟。”穿着黑色羽绒外套,跟风我长相一样的我也笑了。

他们在两个月前开始了交往。

风我向我介绍过后,又转身面对名叫小玉的女孩说:“这是另一个我,优我。”

“优我和风我。”小玉来回看着我俩,小巧的手指跟着发音的节奏来回点着,似乎觉得很好玩。

当时我们就分头离开了。风我是在几天后才给我讲他和小玉相识的事的。

那是一个周末,我俩都没事,于是戴上棒球手套去了柳冈公园,传球玩儿。

“我跟小玉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

“哪个时候?”

“发生那个的时候。”

“哪一次?”

“最近的那一次。”

我这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两个月前生日那天。

当时发生了什么呢?我在记忆里搜寻。

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学校有课。

我和风我只有在那天保持着装一致,每年如此。这也是我为什么专门选了一所可以穿便服上学的高中。从十点开始,每隔两小时,也就是那个发生的时间,我要尽量移动到对周围不产生影响的场所。最好是在厕所,如果不行的话,我就找一些无法被人看到的狭小场所。因为我周边的人虽然将停止动作,但若有防盗摄像头之类的设备,还是会被记录下来。

“是几点的时候?”

“下午两点时那次。”

下午两点十分的那次,我应该是在教室里,好像是上数学课还是什么。

“对了,是数学。我去你那边时,黑板上写了好多公式。”风我接住了球,“头都晕了。”

“我呢……”我想起来了,“是在车站。仙台站二楼。我原以为会去厕所,结果并不是。”

我也接住了那个画着抛物线飞来的球。

巨大的记忆库里,为了查到过去的场景,某个角落亮起了灯光。

仙台站的厕所,我之前也去过好几次,不过那次对调后的场所不是厕所,而是站内通往东口的走道上。有时候并不一定刚好就能在预定时间内找到厕所,当时风我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你等等。”有人从后面抓住了我,我比较狼狈。

转过身一看,是两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其中一人长相英俊,头发挺柔顺,个子又高,就像从男性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模特似的。另一人戴着眼镜,穿着西装。乍一看,还以为是时尚模特和他的经纪人。他们抓住了我的手腕质问道:“你刚才从这人手上拿了钱包吧?”

“钱包?”

我朝他们口中的“这人”望了一眼,是一个女孩。她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所以我以为她是高中生。如果真是高中生,就不会在本该上课的时间出现在车站。

女孩低着头不说话。

“刚才她撞了我一下,然后从我口袋里把钱包偷走了。”像模特的男子努嘴道。他说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钱包被偷了,追过来时看见女孩正把钱包递给我。

“好了,既然被抓了现行,就赶紧交出来吧。”

戴眼镜的“经纪人”拍打着女孩的衣服,检查她是否还拿着钱包。

“不交也行,那就找警察去。”模特男伸手抓住我的肩膀推了一下。

“请住手,你们这是栽赃。”

“你小子,别死不认账。我们都见着了。”

你们见着的可不是我,是风我呀。

“唉,我真的没拿。”我十分自信,所以立刻就举起双手,“你们想搜就搜吧。”

两人毫不犹豫地从上衣到裤子,每个口袋都搜了个遍。被男人摸来摸去是不舒服,不过看着他们找不着钱包干着急的样子我又很开心。我拼命地忍住笑。

女孩此时正被模特男抓着,我见她瞪圆了眼睛,心想,偷钱包转移的事应该是真的了。她正惊讶呢,钱包去哪儿了?

你偷来的钱包,已经飞到我的学校去啦,还在风我身上。

“那什么,我真没拿,我可以走了吗?”

我尽量显得很不耐烦地说。

他们似乎根本不信,瞪着我。我生下来就一直忍受着来自父亲的恐惧,所以觉得在外面碰着的那些恐吓和暴力跟它相比,都不是什么事儿。无论那两个人怎么威胁,也只不过相当于蚊子叫,我根本不在乎。

任他们怎么找,钱包就是找不着。他们又在女孩身上搜了一遍,然后再是我,还是没有,满脸疑惑,这才准备走了。

注释

[1]保龄球运动中习惯以“磅”为重量单位来区分球的规格,十四磅约为六点四千克。

[2]指日本动画《人造人009》。动画中的主角在槽牙处装有开关,可以用舌头触碰开启体内的加速装置。

[3]印度种姓制度中,地位最高的种姓便是“婆罗门”。

[4]“风我”的“风”的日语发音与英语中的“who”接近。

[5]“优我”的“优”的日语发音与英语中的“you”接近。

[6]日本动画《北斗神拳》中,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分别叫雷牙和风牙,其中风牙的日语发音与风我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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