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祖天极少来桂城的，现在他来了，他身上穿着在田地里干活时的破旧衣服。这样的情景会让人感到不安和恐慌。果不出所料，祖天带来一个坏消息：爷爷失踪了！
两天前爷爷就失踪了。两天前祖天正在田里干活，大嫂告诉他爷爷不见了。祖天急忙跑回家。祖天和大嫂搜索了新老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呼唤了千百次爷爷。沱巴的男女老少闻讯也主动地加入到搜寻队伍当中。
爷爷不在寨子里。
他们把搜索的范围扩大，再扩大，附近山岭和通往各寨子的大小山路上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但经过两天连续不断的搜索，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两天前的前两天，爷爷对祖天和大嫂说，他想独自一人在老屋吃住，谁也不允许打扰。大嫂给爷爷送去了木柴煤球大米猪肉和青菜，这一些足够爷爷两天的生活。祖天和大嫂是个听话的好后代，两天里他们遵守诺言一分钟也没去打扰爷爷。两天之后，大嫂去看望爷爷，她发现所有的生活物质都躺在她亲自搁着的案台上。大嫂连续性地叫爷爷爷爷。屋子里只有轻微的回音，大嫂意识到爷爷失踪了。
祖天泣不成声地讲述着两天来发生的事，我们一个个都变得一筹莫展，呆若木鸡。父亲最先回过神来，他脸上堆起愤怒。但他终究没有发泄出来，他看到了穿在祖天身上两天也没来得及换下的破旧衣服，和祖天痛苦的眼泪。无论是从历史上还是从现在看，父亲都没有理由责备祖天。
除了少数远在外地的，爷爷所有的子孙都回到了沱巴，我们白天里满山满岭地寻找爷爷，晚上就挤在新老屋的各个房间里。老屋有些破旧，也有些阴禁，住在老屋的基本上是男性，而她们则住在祖天亲手建造的楼房里。我们进行了地毯式的拉网式的搜索，我们仍旧是一无所获。现在已经过去五天，按照常规，爷爷如果不是躲在某个能够生存的角落，他应该是没命了。爷爷没给我们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向谁交待一句话。爷爷却像太阳底下的一块冰，一下就不见了。甚至爷爷连冰都不是，冰化了，还有水，而爷爷什么也没留下。
02
两天后除了久吧、我、万的沐、万的飞留下来继续搜索，他们都离开了故乡沱巴。我们两对无法再形成网状搜索，叫上寨子里的人重复网状形式也没有必要了。但我们开始了另类寻找，只要不重合，想到什么方案就按什么方案去做。
我和万的沐踏过十几里的石板路来到秀仙所在的那个寨子。这是个比沱巴要偏僻要小得多的寨子，但据说它的历史却比沱巴还要久。三百多年前瑶族的一支就来到了这里，他们的后代后来很大部分向周围山坳驻扎和不断地向西迁移。秀仙仍旧坐在那些槐树下，她与爷爷曾喜欢坐在村口不同，爷爷是晒晒太阳或者迎接他的子孙；而秀仙则坐在那里招惹听众。尽管她再也没有听众了，但还时常不放过每一次机会。我和万的沐走到她身边，她狐疑的目光里透着惊恐。我说，阿婆，你还认识我吗？仙秀点点头，说你们来干什么？是报告好消息吗？我说，是坏消息，爷爷失踪了。秀仙说，他失踪了是个好消息，不是坏消息。我说，为什么？她说，你爷爷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太老了，除了吃，什么也干不了。
秀仙令人生厌。
一群鸟儿从头顶飞过，秀仙昂起头，目光跟随来了又去了的鸟儿们，她渴望它们停下来陪伴她，给她壮胆。万的沐掏出一粒口香糖递给秀仙，秀仙接过去后把糖纸撕开。但秀仙从没吃过口香糖，她像吃其它的糖一样，很快就将口香糖吞进肚子里去了。
我说，你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什么时候？
秀仙说，已经很久了。
我说，有人看见爷爷失踪前你们还见过面。我们推断爷爷失踪与你有关。
秀仙说，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我说，爷爷很可能就被你绑架藏在家里。
秀仙站起来，她双手拍打自己的屁股，拍出浓浓的灰尘。但她没拍掉股勾里的那株青草，当她走动时青草就摇晃着，像一个小尾巴。秀仙朝家里走去，我和万的沐跟在她身后。通往她家的路弯曲而窄小，腐朽的稻草缠绕着高低不平的大小石块，我们还闻到了强烈阳光下被蒸发出来的动物粪便味。寨子虽小，在我们行走的路上却时常有人出现。他们望着秀仙，再望我们，问秀仙说，谁呀？秀仙停下脚步反问对方：谁呀？他们见秀仙一脸茫然的样子就知道秀仙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了，他们边打量着我们边退去。这个寨子目前开始受到外界重视了，寨子里经常出现他们不认识的据村里干部们说能给他们带来福音的外地人。
消息不胫而走。
我们还没到达秀仙家，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寨子了，他们在一个人的带动下正聚集而来。他们到来之前，我和万的沐暗中搜寻秀仙的家。她的屋子不大，除了四周墙壁采用片石建造，内部均用木壁相隔，横梁柱子全用的是木头。这是典型的故乡瑶族的民居。我和万的沐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走完了秀仙家所有的房间。最后我们来到她屋后的院子里。一个老人躺在柚子树下，光点印在他的脸上。他的躺椅和爷爷的一样，是在沱巴河流域十分流行的那种。我们猜想他就是那个走了大运的老光棍了，算下来他应该有七十了吧。老光棍躺着的样子你分明可以看得出他心满意足。现在人们仍旧叫他老光棍，许多外寨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秀仙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敲打老光棍的躺椅，老光棍便睁开了眼睛。秀仙说，起来，老不死的。老光棍对我们露出友好的笑，他说，来啦。我说，你说什么？他说，你们真好。老光棍把我们当作工作队了。我说，沱巴河有一个老人失踪了。他说，我听说了，但他没来过我们寨子，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来我们寨子了。
在这里我不想叙述村民们满怀希望聚集而来又失望而去的细节，我只想说说秀仙对爷爷失踪的态度。我和万的沐试图从她的态度中分析爷爷失踪与她的关联。秀仙家的后院有柚子树桃树和李树以及从此开始延伸的成片毛竹林。院子里飘荡着些许花香。秀仙给我们搬来凳子，陪同我们坐下。
我说，爷爷失踪那天，有人看到爷爷朝你们寨子走来。爷爷已二十多年没来了，他来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找你。那时你坐在村口，远远就看到爷爷的身影从山坳出现并且一点点变大和明晰。爷爷到达村口，你起身把他引到家里。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的丈夫。你丈夫找来绳索和湿毛巾等待爷爷。爷爷到你家时全身的力气都交给弯曲和起伏不定的石板路了，这样你丈夫就很容易地从后面将爷爷拦腰抱住，与此同时你把湿毛巾塞进爷爷的嘴里。于是一宗绑架案就这么发生了。
老光棍身子动了动，他的椅子发出吱咯吱咯声。他说，你们是人民警察？我说，不是。他说，难怪你们说假话。老光棍又闭上了眼睛。
秀仙岔开话题，说我城里的儿子找到没有？
我说，你藏了我爷爷，你没资格打听这个。
秀仙说，我不知道你说的爷爷朝我们寨子走来是不是真的，但我敢保证爷爷没有进过寨子，我们也没有绑架他。
我悄悄地问万的沐，爷爷朝此寨子走来成不成立？万的沐说，什么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爷爷往这里走来，他一定有他特别的原因，而且他也不一定就冲着秀仙而来。
秀仙告诉我们，从沱巴到本寨的山路有三条。后来在我的请求下，老光棍从寨子里请来一二十个人帮我们搜索爷爷。我和万的沐没有沿来路返回，而是带着一队人马走了那条据说是最艰险的山路。按照城里人的说法，现在是正午，青山绿水受不住毒太阳的烧烤，都变得病恹恹的。我和万的沐各自做了顶草帽戴在头上，但仍是抵不住太阳。太阳很不给面子，它使我们吴牛喘月，挥汗如雨。村民们就好多了，他们不把毒太阳当回事，也不把艰险的山路当回事，他们像平常一样主宰着面前的一切。他们很负责任地把范围扩大到路两边十来米的地方，他们披荆斩棘，嘴里呼喊着爷爷爷爷。至此爷爷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了，他们这么喊着是想喊回爷爷的魂，爷爷的魂回来了，我们就能顺利地找到爷爷的尸骨。
天擦黑时，我们回到了沱巴，三路人马会合在村口。我们没找到爷爷，也没有找到一点有关爷爷的线索。
久吧和万的飞也没有收获。久吧与我不一样，他从小就在沱巴长大，他熟悉沱巴的山林，他凭小时候爷爷对他的感觉来判断爷爷的去向。但是他的判断也同样错了。
03
在沱巴我父亲的房产就是老屋中的两间，父亲曾多次说过他愿把房产送给祖天。但是大家并没有觉得父亲有多高尚，所以父亲每次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从不在意。老屋老了，它的破旧跟不上新时代，在村民们眼里它的古老并没有任何价值。按照祖先遗留下来的规矩，老宅是不容拆除的，更不能在上面建造新房。如果想继续在老屋里住下去你就去修缮，如果不想住了你就离开它，让它永远立在原地自我灭亡。祖天是不会去管它的了，就是给祖天十座八座老宅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候大姐对父亲说，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再说他们就会认你是太虚伪，明知那将是一幢废墟，你还要说什么送给大哥，别人会怎么看？大姐和二姐还有我后来就瞒着父亲送了一笔钱给祖天，使他建起了这座现代的楼房。
久吧的父母在老宅也有一份，但是他们兄弟姐妹都前后上了大学工作在外地，所以他们家除了老宅没有新房。爷爷的孙子们除了祖天，全都接受过高等教育。前些年当久吧的弟弟考上清华大学后，沱巴河流域曾有人结伴来到我家祖坟前考察那里的风水。他们说出了许多理由，由于有我们全都考上了大学的事实存在，他们说的任何理由都被认为是正确的。不过近年他们不再议论我们家的风水和我们家的事了，就像中国人现在谁还在讨论"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一样。
祖天家有着宽敞的房子，他当初建造如此大一座房子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容纳在外的亲人。
自从爷爷失踪，我家就没有了欢乐，祖天把彩电也移到房里保存起来，取消一切文娱活动。
我们闷闷不乐地吃过饭，各自回到屋里休息。这些天我们连续在山林里奔波，体力消耗很大，躺在床上的时候全身酸痛难奈。久吧和万的飞住我们楼上，大部队撤退后，我们就堂而皇之地成双成对了。寨子仍旧静如往常，楼下大嫂刷锅洗碗的声音连续传上楼来。万的沐突然对我说，她想到老屋去看看。我说，为什么？她说，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上楼去邀久吧和万的飞。但还没接近他俩的房间我就停下了，我听到了万的飞的叫床声。我真佩服这未来的小两口，他们有着良好的心里素质和强烈的情欲。回来后我用眼神告诉万的沐上面有人在做爱，万的沐靠近我认真地小声地说，你是不是也想？
我们踏着月色走向老屋。寨子里的狗已经把我们当成自己人了，见到我们，它们摇头摆尾，默送我们向前。老宅的大门关着，月光照在黑色大门上，冷冷的，幽幽的。但我们听到肆无忌惮的鼠辈把屋子搞成了欢乐的海洋。爷爷失踪了，屋子再没人住，这些鼠辈们能够拥有这么大的屋子也真是值得。月光下我们的脸都看不太清楚，我不知道万的沐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我说，门关上了，我们回去吧。万的沐推了一把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原来大门是虚掩着的。万的沐就是想进老屋的，现在门开了，她当然要跨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