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政事积压,亓笙日渐繁忙。恰遇江南连日大雨,河口决堤。亓笙终日为了江南水患一事奔走,与七之事姑且不提。
燕国在地方设立义仓,在丰年大量储存粮食以备不时之需。此时江南遭遇水灾,按照燕国律法理应由地方官员开仓济民,之后再上奏朝廷。可谁知江南官员贪赃枉法,收刮民脂民膏不算,竟是暗中倒卖义仓中的粮食。
此刻的江南早已不复往日的富庶。洪水冲垮房屋、淹没良田,生产停顿、米价骤长。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政府又拿不出粮食救济百姓,已有百人被活活饿死。灾民求生无门,纷纷占山为匪,一时之间江南匪患盛行。
这日早朝,朝堂之上官员正为水患一事争论不休。
“陛下。臣以为,水患过后江南匪患猖獗,实属地方官吏之不作为。若非刺史、县令克扣赈灾用粮,将义仓占为己用,百姓又何至于此。当务之急应是派遣钦差前往江南,以此安抚百姓。请陛下明察!”
光禄大夫薛梓涵头戴展脚幞头,着紫色朝服,立于阶下,声音恳切。
话落,一名头戴交脚幞头,腰佩金鱼袋的女子自武官席而出。女子生得豹头环眼,身形高大,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若狼形。此人正是骠骑大将军郑桓。
听到光禄大夫所言,郑桓面露不满,反驳道:“王大人此言差矣!官员庸碌自有律法约束。可若开了先例,百姓今日因口粮生计可以入山为寇,来日莫不是可以起兵造反?臣请陛下严惩乱民!”
郑桓声若洪钟,相比之下光禄大夫气势上便弱了几分。薛梓涵面有不忿,却被郑桓震慑,咬牙切齿地说不出话来。
“臣附议!”见光禄大夫不再反驳,武官席又走出一名女子,支持郑桓所言。
“臣以为不可!”文官不甘示弱,反对声骤起。
众官员意见相左,一时争夺不休。
“此事再议,众臣工今日歇罢!”女帝把玩手中的玉珠,口吻虽是商量,却是毋庸置疑。
赈灾粮已命人重新送往各县,又有专人盯着,可保灾民生计无忧;匪寇一事无非是几个灾民起了歪念,又有官兵镇着,一时翻不了浪来。方才朝堂之上官员所争,看似不过是严惩暴民与否,实则却是文武之争。
文武官员自古水火不容,文官视武官如犬马,武官视文官如寇仇。又逢太平盛世,武官本是艰辛。这次恰遇灾民为匪,只恨不得女帝出兵将人给剿了,以此提升武官地位。但若是派遣钦差,一来钦差一职素来是由文官担任,二来文官也不愿让武官白白捡了便宜。这才有了朝堂之上两党之人互不相让的局面。
女帝早朝听罢众臣争执,此时坐于凤鸣殿中是心烦意乱,只觉头疼。忽的,一双冰肌玉手置于女帝太阳穴上,手指灵巧、指法娴熟,只一会儿便平复了女帝心中躁意。
“陛下辛苦。国事要紧,可也得注意身子。”身后之人声音清澈动听,如空谷幽兰。
“贵君事多,这等小事,下人做便是。”女帝转头看向男子,见是李贵君,眉眼含笑,眉间愁色褪去几分。
李贵君身着水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以金线绣以腾云祥纹,腰束月白宽腰带。发间只绾一枚玉簪,却是说不出的恬静淡然。
“殿下的事又岂是小事。”李贵君闻言抿嘴一笑。只见男子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丰神俊朗却不显女气,只叫人觉得君子如兰、气质出尘。
“什么事劳的贵君跑一趟。”女帝虚握着李贵君的手,将人引至座上。动作虽是亲近,却带着些许疏远。
“凤鸣殿来人说陛下犯了头疾,又不许旁人接近,望舒这才来看看。”望舒是李贵君的字。男子声音温润,察觉女帝的疏远,面上表情依旧,只伸手替女帝倒了杯茶,不着痕迹地将手撤回。
“他们倒是会躲懒,本就是分内的事,倒推到你那。”女帝话中责怪,眉间却是带着笑意,眼里有赞赏之色。李贵君一向如此,进退有度、不失分寸。
“陛下昨个儿睡得晚,今儿又起的早,不如再歇会。国事那有太女帮衬,倒不急于一时。”李贵君看着女帝,语气真诚。眼里却是无波无澜,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罢,且让他们争去。”女帝眸光流转,说着向榻上一歪,凤眸微翕。
李贵君立于女帝身侧,打着蒲扇。动作体贴入微,眼神却是空洞。比起方才的温和柔顺,此刻的李贵君多了几分孤苦与寂寥。
见女帝呼吸渐匀,李贵君悄声退出殿外。恰遇亓笙疾步而来,面上似有焦急之色。
李贵君看见亓笙似是不感意外,向前几步步至阶下,微笑着目视亓笙。
“殿下。”待到亓笙走近了些,李贵君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李贵君。”亓笙见殿前立着一男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便知是李贵君。于是忙快步上前,弯腰作揖,见了礼。
“殿下可是为水患一事而来?”李贵君脸上挂着笑意,猜到了亓笙的来意。上前几步,与亓笙靠近了些。
“正是。”亓笙与李贵君虽不算熟络,但李贵君待人素来温和有礼,亓笙对他生不起厌来。此时见李贵君问起,便大方答了。
“陛下此刻睡下了,此事许是不急。”李贵君抬眼看向亓笙,唇间仍是带笑,神色却是淡淡的。
亓笙闻言心思微动,女帝素来勤政,却在此时睡下…沉吟片刻,亓笙了然。两党之争气焰正盛,此时风口浪尖,无论给了谁都不是时机,反叫了觉得轻易拿捏了帝王,不如缓上几日再作决断。
亓笙眸光微闪,想通了关节。弯腰向李贵君行礼致谢,语气带了几分真诚:“多谢贵君告知,母皇国事操劳,倒是赋昭思虑不周。”
李贵君并未作答,只微微颔首。而后莲步轻移、衣袂飘飘,倒有几分不染俗世的隐者气质。
凤鸣殿内,女帝倚着软塌,却是未眠。看着面前的茶盏,若有所思。
这茶,是方才李贵君倒的。李贵君无疑生的极好,面若冠玉却不显阴柔。最难得的是性子温润,叫人如沐春风。可女帝偏觉得这人儿不应是如此,美则美矣,却似具空有皮囊的人偶。
李贵君对她无意,女帝素来知道。但她不是话本里的多情帝王,她不在乎。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替她管着后宫的人。李贵君是后宫众人中最合适的,家世显赫、品行出众,却又无欲无求、不争不抢。最重要的,是无子。
李贵君对女帝亦是如此,他嫁的只是帝王的头衔,凤袍之下是谁倒显得不那么重要。在外面他陪女帝演帝王与宠妃的戏码,在私下他善解人意、是女帝的解语花。众人都道李贵君温润如玉,待人亲和,可偏偏他才是这宫里最无情之人。
那头,李贵君路至御花园,被满园芬芳绊住了脚。园中的蜡梅开得正好,一簇簇,一团团,开得热烈而璀璨。嫩黄的蜡梅白里透黄,黄里透青,似玉石又似琥珀,冰清玉洁,亭亭玉立。
李贵君轻轻捏着一枝梅花,玉指缓缓抚过娇嫩的花瓣。唇边不知何时带了笑意,眼里有星光闪烁。李贵君笑得极淡,却是从未有过的鲜活。
“这花难得开的这样好,倒快赶上当年安远寺外那片梅林了。”李贵君身后站着一名赤衣侍儿,见园中花团锦簇不禁叹道。
闻言,另一碧衣侍儿面露不悦,悄悄拉了赤衣侍儿的衣角,摇了摇头。赤衣侍儿自知失言,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李贵君脸上笑意依旧,眼中之光却骤然熄灭。忽的松了手中的梅花,移步便向前走去,声音温和却比往日更加虚无缥缈:“往日之事,无需再提。”
因着女帝接连几日对匪患一事闭口不谈,众臣心里愈发急躁,便想着从亓笙那儿探探口风。亓笙悉知女帝心中所想,面对众臣的示好与暗示都视若无睹,只一问三不知。
这日,女帝终是松了口,下诏派遣钦差前往江南对匪寇劝降,若是投降者皆可免以死罪,只需至军营服役五年即可归家。又以三月为限,三月之后若是仍负隅顽抗,朝廷必出兵剿匪。
众臣工闻言却面无喜色,或面面相觑,或低头不语,凤鸾殿倒是难得的安静。
“怎么?众卿家几日来缠着朕,不就是要个决断。今日有了,怎么是这般反应?”女帝看着众臣,想到众人的筹谋皆是落空,眼里有些玩味,唇角微扬。
阶下众人闻言低头更甚,面色铁青。女帝此番决策,既给了文官脸面,又对武官示了好,可谓滴水不漏。
见众人不语,女帝再次开口:“太女,你以为呢?”
亓笙上前一步,走至殿中,说道:“儿臣以为,贸然兴兵是大忌。如今江南水患已是亏损,若是再大兴兵刃,虽是剿匪,却是与国无益。江南匪寇多是流民,上山为寇实乃无奈之举,地方官吏又如此做派,若是处以极刑恐难以服众。故,儿臣以为母皇此举甚好。”
太女言至于此,其余众臣心中虽是不悦,却不敢再有所表现。正是那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心中再忿忿不平,也只能开口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