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笙再次回到东宫已是子时,侍人已将大殿恢复原样,丝毫看不出方才打斗的痕迹。凤元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夜幕下月色朦胧、繁星点点,如此良辰美景之下却不知掩着多少凶险。
院使孙大人已替七诊治完毕,众人没有亓笙命令不敢妄动,便将七移至偏殿内休息。亓笙心中挂念七的伤势,未歇片刻,便马不停蹄地到了偏殿。
殿内,七躺在床上还未苏醒,身上却换了套干净的下人服。亓笙疑惑,转头向身侧的红月问道:“这衣服怎么换了一套?”
“奴婢见七公子满身血污,便做主让侍人替公子稍梳洗一番。这衣服想来也是那侍人的。殿下放心,经手之人全是男子。”红月知道亓笙顾及七的名节,便提了一嘴,让亓笙宽心。
亓笙闻言点了点头,声音有一丝疲惫:“也别亏了那侍人,多少银钱照价给去。”红月应了,亓笙又道:“今日苦了你们,你且去休息,留我一人在这便是。”
折腾半宿,亓笙此时眼里红血丝清晰可见,眼下略有青色,面色憔悴得明显。
红月放心不过,想也不想便开口拒绝:“殿下,您放心不下七公子,奴婢守在这便是。”
亓笙摇了摇头,说道:“无妨,你且下去吧。我就算是回去了,也没有休息的心思。”
红月还欲再劝,但见亓笙面露坚决,便不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红月一走,偏殿内便只余亓笙与七二人。此时已是深夜,东宫被笼在夜色中,静谧而昏黑。窗外树影婆娑,树叶打在窗屉上,发出阵阵声响。声音节奏舒缓,似哀鸣又似悲叹。
黑暗与安静总是最能触及人内心的柔软。亓笙立在七的床头,看见眼前的人呼吸匀称、面色红润,绷紧的神经此刻骤然松散。
“还好,还好。”亓笙嘴上念念有词,向后踉跄几步,忽的蹲坐在地,眼中有几分庆幸。
亓笙内心其实并不如面上冷静,她怕七再也醒不过来,怕因为自己连累旁人性命。所幸此时七并无大碍。
欢喜不过片刻,刺杀的阴影又再次笼上亓笙心头。窗外绵延的夜色让她想起那闪着寒光的刀,想起血液顺着尸体淌得满地..亓笙沉默不语,望着地面有些出神,眼里有惊惧也有迷茫。
“为什么?”亓笙环抱双膝,喃喃自语,眼角似有泪珠滑过。她不明白,她不曾害过一人,为什么有人却想要她性命。
没有人回答亓笙,只有树枝一下一下叩着窗屉,似讥讽又似嘲笑。是树在讥笑,笑她忘了,占着这太女的位子,便是原罪。
眼泪一滴一滴地向外涌去,亓笙却不曾擦拭,任泪水流至唇边,又顺着脖颈打湿衣裳。亓笙的眼中没有焦点,此刻的她如同在黑夜中行走,孤独而看不到光明。
“殿下。”亓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知床上之人何时已经醒来。此时,七沉沉开口,声音带着嘶哑,强撑着就要起身行礼。
亓笙闻言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查看七的状况。不想抬头就看到七意欲起身,亓笙微怒,斥道:“不要命了不成,还不躺着!”因着刚刚哭过,亓笙此刻带着哭腔,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威慑不足,倒像是撒娇。
在七的眼中亓笙总是宠辱不惊、端庄高贵,何曾那么狼狈。看着亓笙眼角的泪,七眉头紧皱,眼里尽是心疼。微微坐起,抬手欲拭去亓笙脸上的清泪。左手微微抬起,却猛然悬在了半空中。纠结半晌,终究不敢冒犯,未触及亓笙又无力地放下。
七望着亓笙,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坚定和真诚。语气虔诚而郑重,似乎在对神明起誓:“殿下莫哭。七在东宫一日,定不会让人伤殿下分毫。”
七对待亓笙一向克制守礼,此时却直视亓笙双眼。一如十年前,眼神坚定而决绝。
亓笙一愣,这样的神情将她带回了当年。眼前的人仿佛依旧是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尽管相貌与年少时有所出入,但是亓笙不会认错那双眼睛。
于黑暗中独行的亓笙,似乎看到了一抹光亮,她的身后还有七,她并不孤独。
心中升起一股暖流,眼泪不能遏制地向外流淌。亓笙回望着七,那双眼睛如星辰大海般深邃,意外地平复了她的心绪。
二人目光相接,一时无言。
再次开口时,亓笙虽眼中含泪,心中却不似方才酸楚。想起七的伤势,面色一暗,嗔怒道:“还说呢,好端端的倒往刀子上撞。一别数年,竟还是要寻死不成?”当时七的举动亓笙怎会看不明白,内心感动但又气极,却舍不得骂,只好拿话呛他。
七闻言猛的抬头,眼中似燃起火光。面上尽是惊喜,声音也染上几分愉悦:“殿下还记得!”
亓笙见他提起,唇角微勾,带了抹笑意。双手插于腰间,佯装发怒,说道:“怎么?如今你能耐了,便叫人忘了你当初的模样。我可告诉你,没有这样的好事!”
七却信以为真,面对刀枪剑戟也未曾怕过的男子,此时却面露惊慌,连忙开口解释:“七怎会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七说着竟是要挣扎地从床上起身。亓笙见状连忙摁住七的肩头,将他推了回去。
七顿时跌坐在床。身上穿的本是单薄,此刻亓笙掌心的温度透过衣物传来。七耳尖微红,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殿下误会七了。当日殿下所言,七铭记在心,此生不渝。”片刻后七再次想起亓笙方才所言,还欲开口解释,却又不敢与亓笙对视,别扭地别开头去。
七本就生的白皙,此时嫩白的耳朵上染上一层薄粉,如年幼的小兽,粉嫩的可爱。亓笙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亓笙如此反应,七这才知道是受了捉弄,却没有一丝恼怒。看着眼前人灵动顽皮的模样,反而似浸在了蜜中,嘴角情不自禁地跟着女子上扬,心里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和温暖。
笑闹够了,亓笙正色看着七,说道:“这般心性和意志的男子,见过了又如何能忘?”
“殿下…”七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只愣愣地看着亓笙,目光灼热。
亓笙与七对视,言笑晏晏,后退一步对七拱手,语气颇有几分郑重:“那日走的匆忙,今日便算重新认识了。我叫亓笙。”
亓笙只提名字,未提太女的身份。此刻,他们只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对友人,而不是宫中的太女和影卫。
“下奴叫…。”七忽的一顿,除去暗影司统领,影卫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入宫之前本也有过,但七已决心与那所谓的生母划清界限,此时怎么也不肯用那人给的名字。
沉吟半晌,七再次开口,拳头微微攥紧,声音有些许紧张:“下奴叫怀晟。”
“好名字!晟,光明炽热之意。取名之人定是对你满怀期待。”亓笙听罢,眉眼带笑,语气真诚,欣赏之意不加掩饰。
七闻言松了口气,心头窃喜,却又鄙视自己的龌龊。面上一热,低下头去。
他知道亓笙的字是赋昭,昭也是光明之意,晟又与笙谐音。给自己取名怀晟,不过是藏了小心思罢了,殿下不仅没发现,竟还这般赞叹。
亓笙并未多想,想起七的伤,不禁又面有戚戚,说道:“下次你可再不能这般行事。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可若是伤了自己,今后又该如何护我周全?”、
在七心中亓笙比自己重要许多,听到亓笙如此说本能地就要拒绝。但见亓笙面色凝重,心下不忍,语气乖巧而顺从:“下奴知道了,都听殿下的便是。”
时候不早,亓笙没有再扰七休息,嘱咐他务必好生静养,便回了正殿。
次日,楚国使臣一事已传遍朝野。此刻,凤鸾殿内文武百官正对此事议论纷纷。
“无耻楚国。竟敢假借示好,向我燕国太女行刺!陛下,臣请旨领兵十万,出兵楚国。”说话之人是怀化大将军武皓。此人战功显赫,但脾气急躁。此时听说行刺之人竟是楚国送出,顿时怒火中烧,只欲杀之而后快。
“武大人莫要着急。此事倒并不一定是楚国所为。”门下侍中陈子悦向前几步走至阶下。而后转身面对女帝,又道:“陛下,臣以为楚国使臣死得蹊跷。刺客虽是楚国的人,但也可能是有人栽赃陷害。”
女帝看着陈子悦,摆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
陈子悦微微颔首,又道:“若我国与楚国决裂,魏国则可坐收渔翁之利。臣以为,魏国倒是最为可能。”
“可若是魏国,为何只刺杀太女一人?照我说,这更像是皇女们在…”武将军性子急却并不蠢笨,经陈子悦一点拨,便想到了夺嫡之事。心里憋不住事,扯着嗓子就要反驳。
可夺嫡一事毕竟是皇家秘辛,岂能这般随意说出口。不等武将军说完,高阳长公主亓丹槐上前一步,制止道:“武将军慎言。”
高阳长公主是女帝同父同母的亲姊妹,也是纯阳郡主之母。虽并无实职,但是在朝中地位却是举足轻重。
此时被长公主打断,武皓不敢反驳,愣在原地,面露不解。片刻后猛然反应过来,面有悻悻之色,默默退回了武官之列。
“陛下,臣妹以为,无论如何楚国也有失察之罪。定不能轻易放过。”亓丹槐没有理会武皓,俯身向女帝说道。
女帝心中早有计较,此时只不过需要一个铺垫。听见长公主所言略微点了点头,面有嘲讽之意,说道:“既然人是楚国送来的,便快马加鞭将尸体一并送回。愿楚皇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事真相尚且不明,但楚国之责不可推卸。如此举动既可维持两国脸面,又可震慑楚国,文武百官无不赞同。
不知楚国得知此事心中作何想法,但终究是楚国理亏。不过几日,便重新派遣使臣赠送黄金万两,向燕国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