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与袁盎分手后,一直向东匆匆躜行。
为了逃避追捕,只捡偏僻小路行走,遇到通衢大邑全都绕开。如此日日小心,倒没碰上麻烦。偶尔遇到路人,也擦肩而过。忽有一天,忽觉浑身不自在,似乎身后有双眼晴。几次回身查看,却没有甚么。一路心神不宁,屡屡在想:袁大哥的话当真么?刺客是甚么来历?如何才能寻到韦九呢?直把脑袋想疼了,也理不出头绪来。
这一天,剧孟进入华阴地界。听人说,这里是“三秦要道”,离华山只几里路。他骑着“火焰驹”,走在弯曲的山路上,满眼尽是草丛树林,甚觉荒凉。
眼看天快黑了。正埋怨自己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抬头一看,前面山凹里似有人家。赶忙催马前行,约莫一盞茶工夫,已来到村口。村子不大,也就七八户人家。恰好路边有一家。外面一圈篱笆墙,墙上爬满绿色瓜蔓,开着黄色的花儿。一扇柴门敞开着,映出一缕灯光。剧孟道声“侥幸”,赶紧下马踅进去。
院内挺大一片空地,堆着几块大石头,晾着兽皮、腊肉和苞米穗子。墙跟有一排钻天白杨,角落堆些柴草、秫桔。迎面三间北房,边上两间厢房。一位白发婆婆坐在中间绩麻,见有人进来,擎个灯火起身,问道:“谁呀?”
剧孟道:“老奶奶,在下是失路借宿的!”
老婆婆道:“小哥儿,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
听她言辞凄惨,剧孟有些疑心,脱口问道:“你家男子到哪里去了,怎独自一个在这里?”
老婆婆道:“老身夫亡多年,只一个儿子,在外求学去了,出门多年不曾回来。”说完叹了口气。
剧孟又问:“可有媳妇?”说着,把马拴在石头上。解下铁胎弓和箭囊,搭在马鞍上;腰间插了那把“悬剪”短剑。
老婆婆有些咳喘,瘪着嘴道:“是有个媳妇,赛得过男子,一身大气力,又气性粗急,一句差迟,经不得她一指头。老身虚心冷气,看她眉头眼后,常不中她的意,受凌辱的。小哥儿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竟滴下泪来。
剧孟最听不得这个,不由双眉倒竖:“岂有此理!恶妇在哪里?我替你教训她!”
老婆婆颤抖着劝阻:“小哥儿,我媳妇不是好惹的。她不习女工针黹,每日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雉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个钱。常一二更天才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她,老身不敢拂逆。”
剧孟冷哼道:“谅一个妇人,有甚能为?”说完仍是忿忿不已,“既是老奶奶靠她度日,我打她一顿,使她改过性子便了。”老奶奶揺摇头,不再回话。
无移时,门外一大黑影踅进来,将肩上东西往院中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
老婆婆忙问:“甚么好物事呀?”说完战战兢兢,擎着灯火踅上去,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只斑斓死虎。
剧孟更加吃惊,偷看那黑影,原来是个黑长妇人。粗眉大眼,豁鼻阔口,嘴边一颗黑痣,象个母夜叉。
火光下,“火焰驹”瞧见死虎,不住地惊跳。黑长妇人看见,立刻追问:“此马何来?”
剧孟道:“马是在下的。”见她丑陋凶猛,又背了死虎来,早已气馁,忙上前带开马,躬身一揖:“在下是失路行人,赶过了宿头,幸到贵舍,见尚未关门,斗胆求借一宿。”
妇人笑道:“无妨。老嬷好不晓事,既有客上门,如何更深时候,叫他露天立着?”又指着死虎,“贱婢今日上山,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了些,有失主人之礼,贵客勿罪。”
剧孟见她言语爽快,礼度周全,暗忖:“此人相貌虽丑,也非不可化诲,”忙道:“岂敢,岂敢!”
妇人走进屋里,掇出一张席子,对剧孟道:“本该请进屋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就廊下坐罢。”又拎了张几案,放在面前,点个灯安下。然后,将那死虎提了,到厨下去了。
不一刻,妇人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内有一碟卤肉,几个冷馍,一把大葱,还有黄酱。说道:“贵客休嫌轻亵,荒村小户只有这些。”摆放后,又转身进屋,端出同样一份,只没有酒。黑妇人说声“请”,便和老媪在旁边石桌上吃起来。
剧孟早就饿了,先吃个冷馍,就着大葱蘸酱,甚觉香甜。接着饮酒吃肉。肉是野猪肉,煮得熟烂,入口极香。抿了一口酒,只觉醇香溢口,回味绵软,忙问:“大嫂,这是甚么酒?”
妇人笑道:“猿酒,是山中猿猴所釀,又叫猴儿酒。因为珍贵,今日拿来待客。”
剧孟十分感动,只觉山里人纯朴好客。于是,频频啜饮,一壶酒喝得涓滴不剩。取出十文钱,说道:“一点饭资,尚乞收下。”
妇人道:“贵客,你远道而来,令寒舍生辉,岂有收钱的道理,本地乡俗,向来如此的。”说完,便将出木盘来,收拾几上的碗盞。
剧孟乘间问道:“看大嫂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地尊卑份上觉得欠些个?”
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问道:“适间,老嬷曾对你说些甚么?”
剧孟见她恼了,尴尬道:“这倒不曾,只是见大嫂称呼词色之间,有些个轻倨简慢,不象个婆媳道理。又见大嫂待客周全,不是不近情理的。故此,好言问一声。”
妇人见剧孟如是说,一把扯了他衣袖,一手移着灯火,走到石块边来,正色道:“正好告诉一番!”剧孟竟一时挣不脱,暗惊此妇力大。
那妇人倚在石边,抽出剧孟腰间的“悬剪剑”,就在石上一划:“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是我不是,是她不是?”说完,又向石上一划:“昨日有一事,如此如此。”只见那石头如瓜菜一般,石屑纷纷跌落。连数三事,划了三划,石块便似凿个“川”字。
剧孟见她这般粗猛,先自胆怯了,想打抱不平的念头早丢到爪哇国。倒是妇人手中短剑,一会指这,一会碰那,虽不曾伤到剧孟,却在眼前晃来晃去,生怕她失手。
突兀,妇人“咦”一声,举剑道:“怎恁地锋利?”忙就灯火看了一回,竟象见了老朋友,“哎呀,原来是它,怪道切石如切菜般爽快!”
剧孟急问:“大嫂识得此剑?”
妇人点头道:“唔,再不会错,黄金剑把儿。当年夫君说过,此稀世宝刃,名叫‘悬剪剑’!”
在偏僻山村,遇到刀剑识家,剧孟颇感意外,连忙躬身行礼,请教道:“大嫂,可否见告此剑来历?尊夫定是位贤者,还未请教大名,他现在何处?可否让晚辈拜见!”说完,把剑取过来,依旧插回腰间。
妇人道:“贱婢的夫君姓王,名公,外出游学多年,现在墨子门勾当。他对古今轶事,多有涉猎。我想起来了,你请稍等。”说完,匆匆进了正房。
剧孟知道,墨学与儒学、黄老诸家齐名。况且,墨家子弟多任侠尚义,不由对王公肃然起敬。爱屋及乌,对黑妇人亦大为改观。
此刻,银盘似月亮升上东天,照得院里纤尘毕现。妇人从房里出来,捧出一卷陈年简册。拂去封尘,打开外面的布帙,露出素褾,再解开捆扎的布带,原来是一册旧竹书。在月光下,她翻捡片刻,终于找到一处,用手一指道:“少侠,你来看。这是春秋时,相剑大师薛烛的一篇遗作,名叫《相剑录》。上面明白提到,越王勾践曾拿‘悬剪剑’,请他品评过。”
剧孟睁大眼睛,果然素简黑字,历历在目,不由不信,忙道:“请大嫂赐教。”
妇人道:“少侠莫要客气。贱婢也不懂剑,好在薛烛大师记录详尽,不妨念给你听,一块参详。”原文古奥难懂,妇人转译成今文,连贯地念出来:
“悬剪剑”尚未出鞘时,薛烛面色沉重。
沉吟良久,才缓缓抽剑。剑刃出鞘三寸,已
是青光满室,剑气森森,在场诸人皆不寒而
栗。薛烛忽然停手,略顿,将剑复入鞘中,
长身立起,提领振衣,然后正襟危坐,这才
双手捧剑,恭敬抽出宝刃。
薛烛正色道:“此宝剑也。沉沉如芙蓉
始生于湖,观其文,如列星之行;观其光,
如水之溢塘;观其文色,涣唤如冰将释,见
日之光。此乃剑中杀气也。”
勾践道:“有人想买此剑,出价三十乡、
千匹骏马、两千户大邑,先生看,可值得?”
薛烛道:“不可。此剑之出,禀天地之
灵气,天下不可再得。当初,赤堇神山塌掉
一角,才得锡矿;昆吾山若耶溪断流,才从
河底取得铜精。其时天地鬼神皆怒,雷声阵
阵,虽是隆冬,春雨却提前下了。区冶子踏
遍名山,终于选中一处铸剑。开炉点火之日,
太一神下降尘凡,使天地人相合,终于铸成。
此剑非剑,乃神明所聚,鬼斧神工……”
念至此处,那妇人轻掩竹简,不再说甚么。剧孟却震惊无比,因为这些记载,不仅与袁大哥所说相符,而且更加详尽,令人不能不信。便问:“书中,怎没说那个黄金剑把?”
妇人道:“书上没有记载,但夫君说过。他说,那是宝藏之匙。”
剧孟想起袁盎的话,几乎就要失态,但还是忍住了,疑惑问道:“怕是无妄之说罢?”
妇人语气肯定:“不,确有其事。只不过,藏宝地点不在茱萸湾,而在姑苏太湖。听说,里面全是越王的珍宝,最名贵的,莫过于‘隋侯之珠’。”
剧孟问:“甚么是‘隋侯之珠’?”
妇人笑一笑:“少侠问得好!此事与你攸关,自然要以实相告。”接着,便耐心做了解说。
远在西周的时候,隋国的国君隋侯,在渣水之西断蛇丘,救活了一条受伤的大蛇。后来,这蛇衔来明珠送给他,说自己是龙王之子,感君救命之恩,特来报德。此珠世上罕有,价值连城,后人称为“隋侯珠”。
听到这里,剧孟忍不住问道:“‘隋侯珠’,到底是甚么宝贝呢?是海蚌珍珠吗?”
妇人道:“夫君说,是颗金刚石,俗称钻石。大如鸽卵,坚硬无比,泛七彩宝光,美轮美奂!”
剧孟急于印证,有些语无伦次:“王、王公先生,他怎知这些?”
妇人道:“夫君说,这是‘墨子门’代代相传之秘,祖师墨翟曾亲眼所见。《墨子》一书有记载:‘和氏之璧,隋侯之珠,此诸侯之良宝也。’因为年代久远,宝藏的钥匙又不知所踪,都不当是回事了。”
至此,“悬剪剑”的秘密,大致都清楚了。既然有风胡子、薛烛、墨子作证,当不会有假。剧孟愈加沉重,一时神色愣怔。仿佛妇人在问甚么,连忙谦然道:“大嫂,请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妇人笑道:“少侠,我是说:你刚才的话,勾起贱婢的好奇。‘悬剪剑’早已失传,怎、怎会到了你手里呢,是你家祖传的么?”
剧孟见她以诚相待,就把如何在长安“上巳节”,偶遇刺客夫妇,他们舍命行刺,功败垂成,自己搭救不成,临危受命一事,全都阖盘托出。
妇人听了,现出敬佩的神气,笑道:“贱婢生在偏僻山村,孤陋寡闻,不知你要找的人。少侠年纪不大,倒是个有担待的。你与墨子门,同是一路人!”
剧孟逊道:“大嫂过奖了。谁遇此事,都会这般做的。”他觉得王公是个线索,倘若能见到他,也许会问出究竟,便问:“王公先生现在哪里?”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道:“这个没良心的,婚后不到一年,就到鲁地求学,一走十几年,中间回来过一次,此后再无音信,如今不知他在哪里。”说罢低头垂泪。老婆婆在旁边叹气。
剧孟知道无法寻找王公,但明白了婆媳不睦的缘故,不由抱怨:“这王公好没来由,求甚么学呢!放着妻子、老母不管,真是书呆子。倘若日后见了他,定要与他理论。”
未几,那妇人去开了厢房,让剧孟去睡。剧孟拿了灯烛进去,里面倒也干净,堆着些杂物、农具,还有大堆谷草。出门在外的人,有这样的地方睡觉,已是不错了。当下放下包袱,取了些谷草,把“火焰驹”喂了,又讨些井水,将裹着泥土的红柳枝湿润了,依旧包在包袱里面。这是他每日都小心侍候的,准备回家后栽种。然后摊开谷草,躺在上面,转身吹灭灯烛。一缕月影映进来,原来屋顶漏了一角,不由叹息:“家里无男子,没人收拾!”因在逃逸中,剧孟不敢睡实。半夜,忽听院外人声噪杂,响起急速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