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子时。
圆月高悬夜空，有如一盏孤独的明灯，照亮了空旷而寂静的矿场，同时也将凄冷的月光投入乱石谷中。
乱石堆旁，四名青衣男子正围坐一圈，他们个个神情紧绷，一言不发，仿佛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其中三人将目光聚在另一名年轻男子身上，而那名男子则抬着头仰望夜空，脸上露出与他“智侠”之名极不相符的困惑之色。
终于，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虬髯大汉再也按捺不住，焦急地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那小子到底可不可信？”
这名虬髯大汉的体格十分健硕，即使隔着粗布青衣也能隐约看到那身钢铁般的肌肉，蜷曲的络腮胡子使得他原本就粗犷的外表显得更加凶悍。
在虬髯大汉的催促下，“智侠”楚云汉总算回过神来，他沉默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你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究竟什么意思啊？”虬髯大汉急得用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膝盖。
这时，楚云汉右手边的大块头怯生生地开口道：“铁哥，你不要急嘛，我想云哥他一定是拿不定主意……”
“你闭嘴！”被唤作“铁哥”的虬髯大汉朝他喝道，“俺在问云哥，又没问你！”
“对……对不起！”大块头急忙道歉道。
事实上，这个大块头的身形是四人中最为硕大的，比起身旁的虬髯大汉来，他不仅多出了一身赘肉，还高出了整整一个头，可是在如此肥硕的体型下却隐藏着他柔弱的性格，就连他的说话声也像女子一般细腻温和。
“哎呀，铁哥，你就不要吼小越了，他说得也没错啊，我也是头一回见云哥这么犹豫不决哩。”
出来打圆场的是坐在楚云汉左手边的小个子，与大块头的硕大身形形成鲜明对比，他的身高连一百五十公分都不到，两只卷起的衣袖中露出一对瘦如干柴的手臂，细眼宽嘴的容貌有如一张似笑非笑的古怪面具，掩饰着他的狡黠与机敏。
经小个子这么一说，铁哥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语气过于粗暴，于是向大块头道歉道：“抱歉了，小越，俺刚才也是一时心急……”
“不不不！”小越赶忙摆手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多嘴的！”
“你呀，就是脾气太好，所以才老是被人欺负。”小个子带着指责的口吻向小越道。
“没有啦，没有人欺负我！”小越辩解道。
“还说没有，我可是经常见你帮别人搬石头哩。”
“那……那是我自愿的，谁叫我吃得比人家多呢？”
“行了，阿锋，你也别说小越了。”铁哥开口道，“他的人缘其实挺不错的，俺见他们班很多人都把饭菜分给他吃。”
“哼，那些家伙都是别有用心的。”小个子阿锋冷笑道。
“你小子就不要以……以那什么心什么腹了。”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对对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才不像你小子那样诡计多端、老奸巨猾呢！”
“嘿嘿，铁哥，你也太抬举俺了。”阿锋笑道，“要说诡计多端、老奸巨猾，咱们三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云哥呀，你说是不？”
“哎呀，光顾着瞎聊了！”铁哥猛一拍大腿道，“云哥，你到底拿定主意没有？能不能给兄弟们一个准信啊？”
楚云挨个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人，随即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小子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可你不是会那个……那个什么术吗？”铁哥瞪大双眼问道。
“读心术。”阿锋在一旁提醒道。
“对对对，读心术！你不是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吗？”
“唉！”楚云汉叹了口气，“唯独那小子，我怎么也看不透啊！”
说完，他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又忽然转过身去朝三人道：“你们知道吗，‘读心术’的秘诀就在于观察对方的眼睛，正所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人的双眸往往会反映出内心所想。可是，从他的眼睛里我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不，应该说任何东西都看得很清楚，他的眼睛就像清澈的溪水，一眼就能够望到水底，可是水中既看不到鱼虾，也看不到草石，因为他早已将这些东西统统捞上岸，摆在你面前了。这种感觉你们明白吗？”
那三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是一头雾水。
“哎呀，云哥，你能不能不要说得这么文绉绉的啊？”铁哥抱怨道，“又是‘溪水’，又是‘鱼虾’的，俺可听不懂这些啊！”
“简单说来，他对自己的内心毫不掩饰，大大方方地将一切想法都摆在你面前，但这样一来，你却反而挖掘不出任何东西了。一个说谎的人总会露出马脚，而一个从不说谎的人却始终无懈可击。”
“那么，这小子究竟是不是个老实人啊？”铁哥追问道。
“可能是个胸怀坦荡、无所畏忌的君子，也可能是个工于心计、善于伪装的小人。”
“这不等于没说吗！”铁哥急得直拍膝盖。
“不过，我更偏向于前者。”楚云汉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哦？为什么？”阿锋问道。
“要说为什么，或许是由于侠士间的‘共鸣’吧。直觉告诉我，那个叫夏龙的小子是一名真正的游侠。”
听完楚云汉的话，一旁的三人相互对望一眼，脸上同时露出欣喜之色。
“有你这句话，俺们就放心了，哈哈！”铁哥笑道。
“没错！”阿锋也赞同道，“咱们云哥看人的眼光绝对错不了！”
“少给我戴高帽了。”楚云汉笑着一摆手道，“这一次我自己都没什么把握，万一我的判断失误……”
“大不了我们和你一起死！”一直不敢吭声的小越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
“说得对，一起死！”另外两人也起身附和道。
“喂，我可不想死啊！”楚云汉苦笑道，“更何况这事还关系到矿场的两百名弟兄，总不能让他们也跟着一起送命吧。”
一听楚云汉的话，小越立刻低下头道歉道：“对……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小越。”楚云汉拍了拍小越那敦实的后背，“你们都是我楚云汉的好兄弟，既然你们愿意把性命托付给我，我也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丢了性命。明天我会找夏龙再聊一聊，一定要搞清楚他到底是敌是友，以确保我们的计划万无一失。”
“云哥，我……”
小越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一声粗鲁的呵斥从四人身后传来。
“喂，你们几个，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在场四人无不大惊，一齐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乱石谷的入口处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哎，金哥，您怎么来了啊？”尽管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楚云汉还是从声音上辨别出来者正是矿场的监工之一——“鬼王鞭”金武。
“老子路过这儿，听到有说话声，就过来瞧瞧。”金武一边说着一边朝楚云汉他们走来，“你们几个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儿干什么？”
“今晚有点热，我们几个都睡不着，出来聊会儿天。”楚云汉不假思索地答道。
“哼，睡不着？该不会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吧？”金武朝四人挨个扫了一眼道，“刚才我明明听到你们在说什么‘计划’之类的。”
楚云汉心头一震，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问身旁的三人道：“计划？我们说过这个词吗？”
“没有啊，没说过啊。”阿锋立刻接过话茬。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铁哥也一边摇头一边附和道。
“少他妈给我装蒜，老子可是出了名的顺风耳！”金武说着将目光移向小越，“你，老实交代，究竟说了没？”
“我……我们……”小越顿时吓得张口结舌，肥硕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小越，不要紧张……”楚云汉安抚他道。
“阿云，你闭嘴！”金武大喝道，“小越，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几个是不是在谋划什么鬼主意？”
“没……我们……我们没……”
此时的小越已然六神无主，他不住地看向身边的楚云汉，眼神中满是求助之色，而这一切也全都看在金武的眼里。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金武冷笑道，“自从那个张阿克逃走后，我就一直觉得矿场里有些不安分，看来就是你们几个在捣鬼！”
楚云汉不再辩解，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他的脑海中迅速冒出了另一条应对之策。
“金哥，您是出来上茅厕的吧？”楚云汉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道？”
“您身上那件袍子左高右低，还没系腰带，显然是胡乱披上的，脚上也没穿袜子，连鞋子都穿反了，可见你出来时十分匆忙。在这深更半夜匆匆忙忙跑出屋子的，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上茅厕。”
“原来如此……那又怎样？”
楚云汉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比较好奇，刚拉完肚子的‘鬼王鞭’功力还剩下几成？”
“什么！”
还没等金武反应过来，铁哥和阿锋早已心领神会，两人迅速递了个眼神，随即像两条勇猛的猎犬一般，一左一右扑向金武。
金武万万没想到，这些平时唯唯诺诺的手下居然敢和自己动手，情急之下便不自觉地去取腰间的皮鞭，却发现身上根本就没带武器。而此时，铁哥与阿锋已冲到他面前，两人一个用拳、一个用掌，左右夹击，上下配合，分别朝金武的面门和腹部打去。好在金武也并非泛泛之辈，一侧身便躲过了铁哥迎面袭来的拳头，同时左臂又顺势一挡，将阿锋的手掌也格开了。
“你们找死！”愤怒的金武立刻挥起拳头予以反击。比起铁哥与阿锋来，金武的力量可要强得多，他的每一拳都好似刮起一阵疾风，将那两人逼得节节后退。然而，尽管金武的功夫很高，但由于他平时练的都是鞭法，拳脚功夫并非他所长，再加上衣衫不整有碍发挥，故而十几招下来他也没能占到上风，这也使得他越发急躁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如鸦鸣般粗厉的声音忽然传入金武耳中。
“阿武，你的功夫好像退步了嘛，连两个‘铜组’的人都搞不定！”
一听到这个声音，金武不由得怵然一惊，因为他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么刺耳的声音来。他赶忙收住拳脚，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月光下的乱石堆上正高高坐着一名身形高瘦、相貌猥琐的男子。
“烈……烈……烈少！”金武的舌头都打起结来。
赫然出现在金武面前的正是他原先的上司——“铁锯”孙烈！
“哟，原来你还记得我呀！”孙烈阴阳怪气地说道。
“属……属下听说您已经……”
“已经什么？死了还是残了？”
“不不不！看到您安然无恙，属下真是无比高兴啊！”
“哼，恐怕你们心里头都盼着我去死吧！”
“属下不敢！”
“不敢？你都敢站直了跟我说话，还有什么不敢的？”
“啊！属下失礼了！”金武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嗯，这还差不多。”孙烈点了点头道，“我问你，阿武，你知道你打的那两人是谁吗？”
“是……是铜组甲班的韩铁生，还有铜组丙班的张钻锋！”
“知道就好。你给我听好了，韩铁生，张钻锋，还有我身后的楚云汉和萧越，他们都是我孙烈的人！”
“啊？”金武一时没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他们都是我安插在矿场的耳目。”
“耳目？”
“没错。自从张阿克逃出矿场后，雷将军……也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就怀疑矿场内还藏着那小子的同伙，所以特地命我暗中调查此事，而我则安排了他们几个做我的耳目。”
“这么说，您被‘屠龙者’砍断双臂的传言……”
“自然是我故意放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引蛇出洞，好让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自己跳出来。”
“高明！真是高明啊！”金武激动地说道，“实不相瞒，属下也早就怀疑张阿克还有同伙！要是烈少您不嫌弃的话，属下也愿意出一份力，助您彻查此事！”
“好，难得你有这份忠心！”孙烈笑道，“那么从明天起，他们四个就负责监督‘铜组’的人，而‘银组’的人就交由你来监督。”
“属下领命！”
“嘿嘿，事成之后，我自会提拔你，说不定罗虎的位置会让给你来坐呢。”
“真的吗！”金武立刻两眼放光道，“多谢烈少！多谢烈少！”
“记住，今晚的事不许对任何人提起，万一走漏了风声，不光是我，我师父也不会饶过你的！”
“烈少放心，属下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嗯，你先去吧。”孙烈朝金武摆了摆手，“我和他们还有话要说。”
“遵命！”
金武说完便站起身来，可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使他不由得再次扭过头来。
“怎么，还有什么疑问吗？”孙烈冷冷地问道。
“啊，不，没什么，属下告退！”金武急忙向孙烈行了一礼，便匆匆离去了。
事实上，金武的异样感并非错觉，或许是由于他太过紧张，再加上周围太过黑暗的缘故，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发现自己的面前一直都只有四个人。
直到金武离去后，那个高坐乱石之上的“孙烈”才缓缓站起身来，纵身一跃跳下了乱石堆。此时他那高瘦的身形和猥琐的容貌都已消失不见，就连那标志性的粗厉嗓音也变回了楚云汉那年轻而自信的声音。
“嘿嘿，明天起你就为本少侠效力吧。”
说完，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