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的风,刺骨的寒冷,没了肉身的保护,每一丝风都吹进五脏六腑里去。阴暗、崎岖、疼痛。引路人走在前面摇着他的经幡,口中念念有词:“善恶有报,互为因果;为善积德,作恶散行;此生已结,地府受刑;清算功过,干净吾魂;三魂归一,即刻往生。”
通往地府的路上一片暗黑,像是走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凭借引路人的声音辨认将要去的方向。脚下布满荆棘,那尖锐的植物深深划进脚踝处,被划破的地方被四周的冷风一吹,又像炙烤般的疼痛。脚底则是坚硬的沙石,几乎每一粒都被风雕蚀成利锥的形状,穿破脚底,露出脚面。虽已无肉身,但七魄尚未散尽,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锥心刻骨的疼痛。
就这样步步艰辛地走了三天三夜,逝者必将深感疲累、虚乏、心如死灰,那判官面前也必然一切通透,无虚妄之言。
三天三夜之后逝者被带到判官面前,尽数生前所有善恶,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未曾遗漏。逝者生平记事簿上载录着自其呱呱坠地至魂归西天的所有事迹,无所漏,无所隐,皆录事实,不录评判。黑脸判官端坐在府衙高处,蔑视着堂下已无气力的地魂,正色厉声,细数功过,依照律法,明正典刑。
判罪定法后,地府隶卒便将逝者带至相应地狱服从刑罚,刑罚受满,苦楚受尽,才能得以洗脱此前一世罪孽,之后过奈何、饮孟汤,天地命三魂聚首,再入轮回,再世为人。
三魂聚首前,逝者会再次见到引路人,此时引路人手中的经幡已由黑变金,将逝者引向孟婆处。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才算彻底与前世作别,不可再回头。那奈何桥并未装饰华美,不过一座浮于尘土之上的九曲桥,两旁盛开着灿烂而妖冶的彼岸花,一丛丛,一簇簇,开得美极了,热烈、奔放,像噬骨的毒药,让桥上逝者极度亢奋又极度抑郁,极度平静又极度癫狂,直至将魂魄中残存的七情六欲全部榨干,吸收殆尽后,才收起魔性,将逝者送到孟婆宅前。
孟婆汤,肖诺只喝了一半,便听到引路人大喊:“且慢,此人命魂不知因何遗失,无法入轮回道再世为人!”
肖诺猛然惊醒,胸腔猛烈的起伏着,眼神似是有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回神。这样的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久到他已经找到方法跟这个人世间完美的融合到一起,像个普通人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梦,将一切的自我麻醉彻底击碎,让他再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梦里那些撕扯感、畏惧感和疼痛感是那样的清晰,不,这些不是梦,是那些他的真实经历幻化而成的梦境。
肖诺顿时睡意全无,起身下床,赤脚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悬挂着一轮圆月,明亮而皎洁。月亮,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变过,阴柔安静地旁观着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月圆月缺本是人世间的自然规律,天界的月神司职,但肖诺此刻却觉得这月光明亮得几近讽刺,讽刺他装模做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无助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非神、非鬼、非人。
肖诺立在窗前,凝望着庭院里的一切,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灯一盏,它们同他一样,停在原地看着这纷繁世界的变迁,沉默且哀伤。即便被这人世间的变换裹挟,不断的翻滚向前,也永远只能用旁观者的身份,无法全身心地、全情地投入到火热的烟火气中去。
如果找不到命魂,不能让自己的天地命三魂归一,重入轮回道,那他只能这样长长久久地孤独下去,亦或者,直至某一天灰飞烟灭。可是他的命魂在哪里,他已经在人世间找寻了成百上千年,但他连一脉气息都感应不到,这缕魂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摆在肖诺面前的是一盘死局,被动且无计可施。
三界之内,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他的地魂问过无常、问过引路人、问过孟婆、也问过判官,他的天魂问过天神、问过司命、也问过各路仙姑,沧海桑田、千秋万代、三界通览,从未见寻命魂百年不得。他们同情他,但爱莫能助,能做的,仅为任由他在这苍茫人世间苦苦寻觅。
只是,究竟要寻到何时?
焦躁之际,肖诺右掌掌心的灼热感又开始隐隐约约地浮现,那片殷红已经褪去了大半,但还残留着丝丝红印,像一条条妖娆的红色小蛇在掌心间蠕动,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骇人。肖诺剑眉紧皱,内心疑惑,这是自他回到人间寻找命魂至今从未有过的境况,这到底是场偶然还是天命所然?
肖诺抬起头仰望着着天上的那轮明月,眼底深处升腾处一股难以察觉的希望——也许白天在公司楼下见到的女孩将会是破局的关键。
清冷的月光笼罩着窗前垂手而立的男子,他如雕像般静寂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似是为他披上了一层银光外衣,只是这月光太过清冷,男子眼底的寂寞太过深邃,显得这幅静止的画面颇为苍凉。
刘璐一早就接到了肖诺的电话,要求人力资源部搞一场管培生,包括实习生的交流会,主题定为“年轻人让D.S.走得更远”,要求公司所有核心管理层除因公出差外,均须到场参会。刘璐叫苦不迭,刚批了两张管理层请假的线上流程,又不得不通知别人销假,真是明摆着的得罪人的差事,但能有什么办法,老板的指示即便让她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的,刘璐只得一个个打去电话,赔笑半天。
邮件措辞及收件人、抄送人确认完毕之后,刘璐点击了发送键。原本这样的小事并不需要她亲自来做,只是想到这是肖总一对一亲自指派的任务,她才事必躬亲。邀请管培生参加座谈会她可以理解,只是为什么要捎带着实习生她没想明白。公司内部的大多数实习生并没有留用的机会,只是为了缓解各部门繁杂的事务性工作带来的沟通内耗并降低时间成本,实习生只是阶段性地承接着各部门最最基础的工作,对公司的业务和管理体系认知有限,能提出什么样的建设性意见?况且D.S.公司的业务向来to B,这些年轻人也并不是公司产品的目标客户群体。刘璐心想,果然“圣意难测”,轻叹了口气后,拨通负责培训的马建涛的电话,让他即刻来策划这场座谈会。
座谈会的场地选在三十八楼的D.S.培训学院,由于人数较多,无法全然布置成圆桌会谈的形式,只得将会场里的所有桌子都撤掉,在会场正中摆放了一排椅子,供几位参会的高管落座,而其他座位则在距离一米处以涟漪的形式依次排开,共围了三层。
顾斐作为人力资源部的实习生,既是参会者又是工作人员,负责会议签到及参会人员引导,当然,她只负责管培生和实习生的部分,管理层的引导是由马建涛来负责的。
肖诺远远便看到培训室门口那个忙碌的身影,也许事前预演不足,她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几缕发丝散在额前,她来不及好好整理,不时用手将发丝拢向耳后,拢了几次后,眉间紧蹙,有些懊恼,趁着无人的两三秒间隙,用力地猛吹了几下那几缕头发。待有人前来,便又扬起明媚的微笑,耐心指引,看的出来,这并不出于真心,而是她出于对这份工作的尊重,仅此而已。
直到张晓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张晓辰躬身在签到簿上签到的时候,她匆忙在他耳边讲了两句,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张晓辰也微笑着回复了两句,便指指培训室,随即拿起笔记本进了会场。顾斐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张晓辰直到她看不到他的背影为止。
不知怎地,肖诺突然也想去那本签到簿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他迈开步子快速走向签到处,在一众员工惊诧的注视下,拿起笔,看着顾斐问道:“签这里?”
顾斐就算再没有社会经验也知道,这种会议大boss是不用签到的,他来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来所有人也都知道,完全丧失了签到的意义。但被肖诺这么一问,不让他签吧,又显得自己太八股,太官僚。
犹豫之际只听到一串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签这里,签这里,肖总。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呀。”
随即便见刘璐身着一套粉色千鸟格修身商务西装,蹬着一双白色的Jimmy Choo,绕过签到台来到肖诺身边,伸手示意肖诺签名处。
肖诺签罢再次抬眼看了一眼顾斐,见她嘴唇紧抿,似是有些紧张,便没再说什么,随着刘璐的引导进了会场。
会议开始后,顾斐才收了签到台上的纸笔文件,轻手轻脚地打开会议室的门,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她环视了会场一圈,终于在员工席中离肖诺最近的位置,找到了张晓辰。他正襟危坐,腰杆挺得笔直,不时低头在本子上记些什么,表情严肃而诚恳。顾斐心想,果然是学霸来着,这种场合就像是系里上大课,学生众多,焦点分散,老师又不会关注到自己头上,非常适合抱着书本睡大觉。顾斐的那点好成绩完全是靠正到爆棚的考试运撑着,不得不说自己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lucky girl。
也许是因为推测那女孩身上有寻找自己命魂的线索,肖诺总是在不经意间留意顾斐的言行举动。那女孩在离门最近的角落里落座,先是挺直了腰板环视了一番,当目光落在某处的时候,似乎安心了下来,顿时微蜷身体瘫坐在椅子上,无精打采,昏昏欲睡,她此刻内心一定感到无聊透了。
肖诺这样想着,嘴角竟不自觉上扬,略显凉薄的薄唇扬起了一个颇具魅力的弧度。这惊呆了坐在他身旁的刘璐和贾修,这样的表情,纵追随肖总多年,也从来未曾见过。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仔细回想刚刚发言的同学究竟讲了怎样意味深长的话。
座谈会很顺利,也着实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年轻人的思想、喜好代表了社会未来的发展趋势,他们也并不如他们的前辈们想象的那般贪图享乐、虚耗生命。他们自信、果敢、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和判断力,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这让在场的很多管理层都刮目相看,让他们开始反思自己的管理风格、识人标准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和思维需要更加open,也更加坚定了公司招募优异管培生的信心,这让刘璐终于意识到这场会议的价值点在那里。
而刘璐不知道的是,肖诺这样大张旗鼓地组织这场座谈会,无非是想站在一个合理的立场上,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