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陈斯年都没有回去过陈府,每天傍晚和如薇一起从洋行直接回如切路的别墅,陈老夫人那边却竟也没有派人来催他回去。南洋的雨季快过去了,庭院的草丛和树木上生出了许多小蘑菇,白嫩圆润得煞是可爱。陈斯年绝口不提母亲反对他们成亲的事情,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倒也乐得自在。
这天阳光正好,刚好是拜天,如薇和张姐一同在院子里晾晒被褥床单。那一张张欧式各色碎花的床单挂在绳子上,在阳光的照晒下格外鲜艳好看,一望过去,仿佛连呼吸都变成彩色的了。
趁着陈斯年不在,张姐和如薇话起家常来,话题全围绕在陈斯年身上。张姐是福建来的妈姐,梳起不嫁,聊起爱情来宛如少女一般羞涩。她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过一张白底粉花的棉质床单,看着如薇笑道:“小姐您到底是有福气的人,我瞧着少爷真是实心实意待您的。”
如薇听了腼腆一笑:“只要他一直心里有我就好。”
正聊着,屋子里的电话铃响了,张姐忙跑过去接,过了一会儿,走过来笑着对如薇说:“少爷让您准备一下,城里来了一个戏班子,等一下老李就开车来接您过去和少爷一起看戏。”
如薇一愣,这才想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戏了,自从随父亲下来南洋,便再没钱、也没有时间去看戏,好的戏班子在南洋也是很少见的。小时候在杭州时却是经常听戏的,那段记忆似真若幻,她却还记得幼时外公将她抱在膝上、用竹筷敲着酒盅唱上几句昆曲。
如薇换上一件桃粉底绣白莲的丝质旗袍,又在发髻上别上一朵白海棠,整个人显得娇艳明亮。到戏院的时候,陈斯年正与一个洋人聊天,转头一望见她便觉得眼前忽地一亮,笑着用英文向那英国人介绍到:“这位是乔小姐,我的未婚妻。”
那英国男人绅士地轻执起如薇的手俯身一吻,如薇吓了一跳,慌张地瞪大眼睛看着那英国男人。待只有她与陈斯年两人时,如薇小声道:“刚刚真是吓到我了,英国人和人见面时都是这样么?”
陈斯年哈哈笑起来:“那是英国人的礼节,刚刚那位男士是英军的白思华中将,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他。”
如薇转头去看,果然见那位中将的座位旁边站了两名带着枪筒的英国士兵,她奇道:“他们也能听得懂戏么?我怀疑连你都是听不懂的。”
陈斯年听了一打手中折扇,掸了掸青色长袍下摆,看着果真像个风流倜傥的书生。如薇噗哧一笑,故意将他晾在一旁不去评价他今天的着装、转过头去静静听戏,他则气恼地在茶几下暗暗去轻轻掐她的手心。
戏台上唱的是《烂柯山》里马前泼水的那一出,听说是苏州最好的昆曲班子。如薇却是不喜欢这一出的,看到戏台上一身狼狈凌乱的崔氏疯癫地抓着地上的泥水放进盆子是,她转过头去不忍再看。终究是覆水难收,高中状元、一身明红的朱买臣绝情地看着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的崔氏冷语相讥,崔氏终于羞愧投河自尽。
如薇转头去看陈斯年,他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见她看他便问:“怎么不看了?”
她叹道:“自古以来男子总比女子来得薄情,《断桥》中白素贞哪怕知道爱错了人仍无怨无悔,崔氏虽忍受不了贫苦、逼朱买臣休了她,可终归与他是结发夫妻,他怎忍心如此咄咄逼人。”
陈斯年完全不懂这些戏文,见她越说越动气,忙握住了她的手,低语道:“原来你不爱看这一出,那我们这就回家吧,我给你演猪八戒好不好?”
她终于被他逗笑了,走出戏院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台上的朱买臣,那戏子正目光幽怨地唱道:“眼前正是那烂柯山……”也许怨毒中终究还有些不舍的吧,又或许因为不舍才会怨毒,但他与崔氏却早已永隔黄泉了。
从坐车子过来戏院时如薇便觉得眼睛总跳,这出戏看下来心中不免有些压抑。天气热得很,陈斯年为她扇着扇子,两人一出来便见到老李喜笑颜开地站在车旁,一见他们出来了便连忙对陈斯年说:“刚刚洋行的人来说老夫人让您带着乔小姐回府呢!听府里的丫鬟说老夫人前一阵还叫人准备婚礼的事情来着,这么瞧着应该是终于答应下婚事了!”
陈斯年一愣,旋即连忙拉着如薇上了车,竟开心得说不出话,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如薇低头看着他攥得泛白的指骨、回想着老李刚刚说的话,一时间心中翻滚过万千思绪,像是千军万马杂沓而来、最终又终于回归于平静。车子穿过一条条街道,窗外绿树葱茏,如薇看了看陈斯年的侧脸、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车子在加东路停下来,一路上见到的排屋与别墅已经个个贵气别致,而放眼望去,陈府的院落却是这一带的别墅中最宽阔恢弘的。
一进门便是富丽堂皇的大厅,墙上镶八仙、凤凰雕饰,厅前正中央摆一套贝母八仙桌椅。陈斯年牵着如薇一直向里走,穿过大厅是陈府祠堂,他经过门口时脚步顿了顿、望了父亲的灵位一眼,然后握紧与她十指交叉的手。
又穿过庭中一个小花园,在花木葱茏中便看见一套楠木八仙桌椅,一位妇人正坐在桌边喝茶,桌旁站着一个白衣黑裤的妈姐随侍。想来那就是斯年的母亲了,如薇不由地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扶了扶挽在耳边的发髻。
陈斯年与如薇一同向陈老夫人请了安,陈老夫人抬头瞪向陈斯年道:“现在终于肯回来了?”说完,凤眸有意无意地扫过如薇,抬手指了指她鬓边的那朵白海棠道:“摘下来吧,不好看。”
如薇一愣,随即慌忙依言将花摘下,也来不及去看,只是手指触摸到花瓣的时候才发觉那花已经枯萎了。陈斯年看着母亲犹疑道:“您真的同意我们成亲了么?”
陈老夫人冷哼一声:“我若不同意你八成永远也不会这个家了吧!我虽然同意,但婚事必须一切从简,她若觉得委屈便不要进陈家的门了。”
陈斯年张了张嘴,为难地转过头看着如薇,她却开心得很,欣喜从眉梢掩不住地流露出来。如薇刚想开口道谢,陈老夫人却忽然起身回房去了,目光冰冷地越过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
可那一点点的失落比起巨大的喜悦又算得了什么呢?如薇笑着抬头去看陈斯年,只见他痴傻了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勾起嘴角道:“如薇,这回猪八戒真的能娶媳妇了。”
她看着他脸上慢慢溢出的笑容,忽然想起扬州的河水初涨时,那春水被绿树葱茏映得碧绿,有时风吹过垂柳,柳枝触进水里,便漾起一圈圈的春意。而她呢,大概就是暖风中飘飞的柳絮吧,飘飘荡荡,永不回头地倾身进那一湖春水中。
峇峇的婚礼原是最隆重而繁琐的,婚礼一共十二天、行六礼。虽然答应了一切从简,但如薇仍旧每天被陈斯年拉着一同忙着置办新房。定下了亲事后,陈老夫人便不让如薇去洋行帮忙了,每天陈斯年走后,陈老夫人要么完全不理睬如薇、要么就训话一整天。
如薇却并不觉得很委屈,但凡一得空便赶着绣嫁妆。按照峇峇的传统,新娘的冠服和嫁妆是要自己缝制的,新娘亲手缝制的纱笼和珠绣鞋越多就表示新娘越贤惠。陈老夫人虽没有提,但她却不想给未来的婆婆留下懒惰的印象,再则陈斯年不在,她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做些珠绣打发寂寞。
这天她正绣着霞帔上的彩凤,眼睛绣得酸涩,她一眼望出去,却看见陈斯年领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走过来。一大一小手中各拿了一块娘惹糕,陈斯年总用自己的那块去逗那小孩子,馋得那孩子跳上跳下地要去抢。
如薇笑看着那小男孩问:“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这样可爱。”
陈斯年将手中的娘惹糕塞进如薇手中道:“是我表外甥,你快吃吧,还热着呢,你若不吃就叫这小鬼抢去了。”
如薇弯身瞧着那孩子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将糕点递给他,柔声道:“给你吃。”
那小孩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如薇,忽然爬到她身上在她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竟把那娘惹糕忘到九霄云外了。陈斯年一看便瞪起了眼睛,不由分说地将那如小螃蟹一般挂在如薇身上的小男童揪了下来,举起胳膊将他抱得老高,恐吓道:“喂,小家伙,我请你吃娘惹糕是来叫你滚床求吉祥的,可不是叫你来调戏我娘子的!”
那小男童却不害怕,在半空中挥舞着小拳头稚声大吼道:“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叫姨婆打你屁股!”
如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陈斯年窘着一张脸被一个小孩子弄得气极反笑的样子只得忍着笑、假装专注地重新低头去绣那霞帔。那孩子却直伸手要如薇抱,如薇瞧着那张粉嫩嫩的小脸心中一片柔软、忙将那小孩子从陈斯年手中抢来抱在怀里。陈斯年便佯装吃醋地坐在床边大口往嘴里塞娘惹糕,那艳红的霞帔映得如薇的脸红扑扑的,他静静看着她逗弄着怀中的小孩子,忽然弯起眉眼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