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与如薇并肩走回寝室,两人都默默无言。如薇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正要饮,忽然惊呼一声跑到窗边,跺脚道:“本来想着吃过早餐后赶紧回来收拾呢,怎么张姐这么早就来打扫房间了,被她瞧见多难为情……”
陈斯年笑道:“我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像刚嫁进来时那般?”顿了顿又说:“这次去上海要半个月,要不要……我再同母亲说说,让你和我一起去?”
她摇摇头:“我总不能永远不和母亲独处,她本来就不喜欢我,我就更不能总避着她了。放心吧,我自己能应付得来的,倒是你在外面,要小心身体。”
他点点头,轻轻揽过她,“我母亲心肠是很软的,只是我幼年时父亲执意要纳一妓女为妾,所以母亲一生都极厌恶风尘女子。虽然你并不是,但难免一时不被她谅解。”
她在他怀中静静点头,过了一会儿苏妈叫她过去偏厅,说是老夫人要见她。如薇对陈斯年笑笑,和苏妈一同去了。
进去偏厅的时候,陈经年与颜子琪正在与老夫人叙话,陈经年抬眸对如薇一笑,如薇愣了愣,忙拘了个礼。她嫁进府中已经快一个月,这却是头一次这样近地见过这位深居简出的陈二少爷,只见陈经年穿一身银灰色的绸布袍子,面容稍显苍白、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因为常年吃药而带有淡淡的草本味。
颜子琪一双细长的眼睛懒懒扫过她便算见过了礼,如薇走上前对陈老夫人道:“母亲,听说您找我。”
陈母“嗯”了一声,指了指放在桌边的一叠宣纸与笔墨,边由颜子琪捶着腿边闭目道:“斯年这些天还要忙着过些天去上海的事情,你没有事情做就在这抄《女戒》,不要去吵他,知道了么?”
如薇一愣,然后连忙应了,转身走到一旁的桌子前磨墨。颜子琪用手扇了扇风道:“这天气真热,若不是我们南洋土生的人肯定受不了的,说起来那几个马来女按摩师怎么还没到?苏妈,你出去瞧瞧。”
正说着,偏厅里乌泱泱地进来三四个人,用马来话恭敬地向陈老夫人等人问好。其中一个年级较轻些的瞧见了一旁正写字的如薇,笑着同她讲了几句马来话,如薇一头雾水地一个字也没有听懂,颜子琪讥讽地看着她冷哼一声,用马来话与那名按摩师交谈起来。几个马来女按摩师俱神色怪异地转头看向如薇,她紧紧攥着笔杆,淡淡地回以一笑。
这世上,若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但若讨厌一个人,理由必定有千千万万。她心里明白颜子琪为何这样厌憎她,或许至此以后颜子琪会用尽一生细数讨厌她的理由,她并没想过要颜子琪有朝一日能喜欢她,大家能像现在这样粉饰太平地过下去就很好,而她也并不讨厌颜子琪。
那几名马来女按摩师麻利地用纱帐将一个藤卧榻隔开,又点上了按摩时的熏香,一瓶瓶异香扑鼻的精油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在阳光下看着煞是好看。陈经年出去时在如薇的桌子前顿了顿,虚弱地微笑道:“大嫂一会儿也叫按摩师给揉揉肩膀吧,母亲是在南洋招牌最老的按摩院请的人。”
如薇放下笔抬头对陈经年说:“我就不用了,让母亲她们按就好。”
陈经年点点头出去了,陈老夫人在帐子里朗声招呼苏妈道:“你也过来叫人给按按吧,对你那关节痛的老毛病管用得很!”
苏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如薇,喜不自胜地快步走了进去,如薇向苏妈点头笑了笑、继续低头抄着书。风吹帘动,浓郁湿腻的异香随风而来,如薇望着窗外的绿树伸展了下肩膀,阳光从叶子间的缝隙中筛落在米黄色的纸页上。她心中一动,悄悄提笔在纸上写下“陈斯年”三个字,然后托腮静静看着,心中忽而轻松愉悦起来。
一直到太阳落山那几名马来女按摩师才收拾好东西离开,陈老夫人与颜子琪盘好发髻由侍女搀扶着下了卧榻,如薇将抄好的厚厚一叠宣纸递过去道:“母亲,我已经抄好一卷了。”
陈老夫人淡淡扫了一眼,转头对颜子琪道:“我们去客厅喝些姜茶吧。”说完便再不理会如薇,与颜子琪和苏妈一同走了出去。颜子琪伸了伸胳膊,巧笑道:“她们的手艺真不错,按完后全身都舒坦了!”
如薇静静折回去收拾好笔墨纸张,天边被夕阳映成淡淡的粉色,她拿起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纸对着窗口举在半空中,淡粉色的光透过来,将那“斯”的一撇勾勒得极柔和。
她揉着酸痛的肩膀和手腕回到寝室,陈斯年见她回来了急急忙忙地往床上被褥里藏东西。如薇好奇地歪过头去看,抬眸看他道:“前几天我就发现你背着我偷偷摸摸地藏东西,这两天你手上又无端端地多出来好几道口子,你到底做什么呢?给我瞧瞧!”
他见瞒不过她,只得气馁地拿出身后藏着的东西道:“就快要完工了,本来想走之前给你一个惊喜呢,没想到这就被你发现了。”
她打开他递过来的绸布包裹,里面有一些小刀、竹片、胶水和麻绳,还有一串竹风铃!她转头看向他问:“你这几天就是忙着做这个么?”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问:“我想着等我去了上海,你听见风铃响就会想起我了。是不是……做得很难看?”
她歪头看他,扑哧笑道:“你确定这风铃会响么?”
他急道:“当然会响的!不信你听!”说完便跳到床边,将竹风铃举着伸到窗外,一阵风过,风铃果然发出“丁玲丁玲”的悦耳响声。
她正闭目听着,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抱住她,耳语道:“不要让别人碰你,我来当你的专人按摩师就好……”
工人们在码头上热火朝天地搬货,侍从小王拉住一个问道:“大少爷呢?”那人指了指远处货轮的方向,陈斯年果然穿着寻常码头工的白汗衫在与工人们一起搬货。
小王拉住陈斯年,急道:“这些事情您就别亲自做了,等老夫人知道了又要骂我!”
陈斯年直起身,抬起手擦了擦汗,想起了与如薇初相识的经过,心中别有一番滋味,于是更加起劲地搬起货物来。货物满仓,扬帆起航,陈斯年与陈家橡胶厂的厂长一同巡查过货仓后独自回了自己的卧舱。里面人影一动,陈斯年喝道:“是谁!”
那人呼了一口气,从衣橱中钻了出来,竟是林慧荃。陈斯年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林慧荃连连示意陈斯年小声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带我一同去上海吧!我和我爸爸说要去英国深造,至少一个月内他应该不会察觉,但若是在海关被人发现可就糟了。”
陈斯年瞅瞅林慧荃,打趣道:“你去上海做什么?莫非是会情郎?”
林慧荃笑道:“是又怎么样?我还要入党,要和同志们一起抗日!”
陈斯年凝重了神色,讶异道:“你要加入私会党?这可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事,你应该知道英军一直在南洋搜捕私会党员!”
林慧荃严肃道:“如今日本人四处屠杀我华族同胞,我们怎能坐视不理?况且抗战总会流血牺牲,我不怕,我爸爸也是深明大义的人,日后他也会赞同我的。”
陈斯年看着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笑道:“好吧,我帮你,不过你得告诉我是谁邀你入党的。”
林慧荃低头一笑:“到了上海我便为你介绍。”
货船在海上行了几日,陈斯年吩咐小王为林慧荃准备了一间卧舱,平日里两人聊聊往日在英国的同学们,林慧荃又说起如薇和自己学英文的趣事。一连几日都晴空万里,抵达上海的这天却下起了小雨,乌云蔽日。
把守在港口的日本兵细细查看了为首几人的证件,又见陈斯年持有英军的特别通行派司,这才终于放了行。准备好的车子已经在码头等候多时,陈斯年对林慧荃道:“我们先去英租界的房子吧。”
林慧荃执拗道:“我现在就要去见他,你……不和我一起去么?”
陈斯年怕林慧荃受骗,想了想,吩咐司机道:“你回去吧,我开车带这位小姐去吃个晚餐。”
司机了然地将车钥匙递给陈斯年,林慧荃也记不太清楚地址,车子在大街小巷绕来绕去最终才停在一家戏院前。林慧荃拉着陈斯年来到戏院后台,笑嘻嘻地站在一个正在上妆的青衣身后。那青衣从镜子中看到了林慧荃,不敢置信地站起来转身看着她。林慧荃顽皮地挽住陈斯年的胳膊对那男子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要结婚了,特意来给你送喜帖。”
陈斯年打掉林慧荃的手,对那男子道:“你不要信她,我已经娶了妻的,是慧荃在英国留学是的同学。”
那男子看着林慧荃笑道:“你最会捉弄人!”然后又对陈斯年伸出手道:“你好,我叫张知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