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马六甲。
“卖报!卖报!看纳粹军驱逐犹太人出境哦!”
一个坐在面馆外的长桌上吃卤面的男人扔给报童一块钱,“给我来一份!”
报童飞快地从包里掏出一份中文报纸喜滋滋地递了过去,口中又开始吆喝着走远了。男人看了一眼报纸便将它丢开了,边吃面边对坐在对面的同伴说:“最近这世道可不太平啊。”
坐在对面的男人浑不在意地埋头吃面道:“你瞎操心什么,再不太平我们马六甲也是块宝地,去年英国建的那海军基地不是完工了么,有英国人守着老子就不信有谁敢闯进来!”
男人听了同伴的话嘿嘿笑了两声,面露羞愧,忙埋头吃面,口中模糊不清地小声说:“那倒是哦。”
市集上人来来往往,远远地听到码头传来一声汽笛,大概又是有船只进港了。乔如薇和其他人一样,踮脚张望着前方巨大货船露出的白色的帆,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摸了摸稍鼓了一些的口袋,满心欢喜地哼着小曲快步走回家去。她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遥遥便望见那小院口的白海棠开了花,乔如薇走过去掐了一朵戴在鬓边,心情越发舒畅起来。
院子里的张婶见了笑呵呵地问:“如薇,今天卖了好些珠绣吧,瞧你乐得比花还美。”
如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鬓边的花骨朵,递给张婶一个小纸包,“今天生意挺好,我买了些凤梨酥给我爸尝尝鲜,这一包给您拿去吃吧。”
张婶见了忙推辞道:“你拿回去吧,婶子知道你挣些钱不容易,乔老头嘴倒刁!如薇啊,这次可千万不能再把钱交给你爸了,不然他还会拿去赌得一干二净!”
乔如薇点了点头,仍把凤梨酥塞到张婶手中:“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平日里多亏您照拂着,婶子你一定要收下。”
张婶见乔如薇情真意切便不再推辞,收下了糕点,望着乔如薇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破旧的木门被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乔宝田正坐在床脚吸着旱烟,见乔如薇回来了便问:“今天怎么这样晚?跑去哪里了?”
乔如薇笑着扬了扬手中的凤梨酥,看着父亲道:“看我买了什么?您前一阵不是说想吃么,今天可买着了,陈记门口排了好长一列队呢!”
乔宝田看了看女儿年轻娇美的容颜,吧嗒了一口旱烟道:“今天倒想吃点咸的,闺女,你帮我去市集北巷口那买份鸡饭回来吧!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一天就想着那个味。”
乔如薇愣了愣,有些失落地将微热的凤梨酥放在桌上,但转瞬又笑着对乔宝田说:“行,我这就去买,咱们今天吃点好的!”
说完,乔如薇便转身出了门,乔宝田在身后喊:“记着啊!我只吃北巷口那家的!”
乔如薇数了数口袋里剩下的钱快步穿过大街小巷,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北巷口,这里地方比较偏僻,之前她也没怎么来过。乔如薇抬头看了看半落的日头,焦急地在北巷口四处张望。
可这里哪有什么海南鸡饭的摊子呢?街上连经过的几个人也没有。乔如薇正暗自纳闷,忽然有人从背后将她的嘴巴紧紧堵上,一只麻袋从她的头顶罩下。她奋力挣扎、口中发出呜呜的求助声,却感觉自己被人扔进了一个大木箱里。
箱子晃晃悠悠地被人抬着,过了好一阵终于被人打开了,乔如薇眯着眼睛看着光线中陌生的环境,两个彪形大汉和一个中年女人的脸撞入了眼帘。
“这是哪里?你们为什么要抓我!”乔如薇看着那两个大汉有些心慌,手心悄悄地冒着冷汗。
那中年女子笑着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模样倒真是俊,乔老头真舍得把这闺女卖到咱么这?”
其中一个寸头的大汉抱着满是肌肉的双臂对乔如薇道:“姑娘,你要埋怨就埋怨你那赌鬼爹吧!他为了借钱还赌债已经把你卖到咱们这了。”
乔如薇眼前一阵晕眩,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她不敢相信乔宝田当真这样狠心,但心中却因为无比了解自己这位父亲而慌乱不安。她心中已经了然,但犹不认命地看着那老鸨道:“英国人已经严令禁止****了,你们这样犯法就不怕被抓去坐牢么!”
那老鸨尖声笑起来,像是听到了极好玩的事情,“姑娘,谁说我们是妓院呢?咱这是永福茶楼,做的可是正经生意,只不过要是有你像这样水灵的姑娘们陪客人聊聊天、说说话,咱们的生意哪有不好的道理呢,你说是不是?”
乔如薇不愿相信自己下半生真要沦落风尘,她已经努力缝制更多的珠绣了,他们的生活眼看就会越来越好了,爹为什么还是要卖了她呢?她心中一阵绞痛,用尽全身力气向窗外大喊:“救命啊!有人逼良为娼!谁来救——”
那平头男人立刻用力捂住了乔如薇的嘴、将她强行拖进了一间小屋中,乔如薇看着从鬓边跌落的白海棠忍不住落泪,房门被落了锁,四周漆黑一片。
永福茶楼中有七八个年轻的女子,其中一个叫玉翠的是老板娘钱妈的侄女,还有几名年轻力壮的男子表面上是杂工、其实却是茶楼雇来的打手。平日里有客人结伴来喝茶聊天的时候茶花只要在一旁陪着坐坐、端茶沏水而已,表面上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茶楼,但二楼雅间暗地里却是茶花狎客私会风月的场所。像这样的茶楼还有很多,在星加坡的芽笼更是数不胜数,永福茶楼在马六甲一带已经算是很有名的了。
乔如薇几次想要试图逃跑,但都会被那个平头打手发现,那男子极其敏锐、身手也好,大家都叫他冬哥。如薇见不能脱身却宁死也不肯接客,钱妈见几天都不肯吃饭、一副绝食求死的样子,只好假意说不会让她接客、只让她在楼下端茶水。
这天天色有些阴沉,开张了许久也没有几个客人来,永福茶楼里的姑娘们便各自出去采办些物件,钱妈怕乔如薇逃跑便把她留在茶楼照看生意。
如薇摇着蒲扇坐在茶楼的角落里郁郁寡欢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她心中不是不怨恨乔宝田,可是一想起老父穷得买不起旱烟、只解馋地含着空烟斗吧嗒嘴的样子又不禁担心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藏在枕头里的那一点钱是不是又被他全部拿去赌了,有没有被赌场里的人抓起来?这样想着,眼泪就悄悄在眼眶中盈聚,要是娘还在的话……要是娘还在的话,定不会叫她吃这样的苦。
可惜娘在她七岁时就过世了,乔宝田的一个旧日私塾同学说起南洋千百般的好,乔宝田一时动了心、便答应入股和那同学一起下南洋经商。后来生意破产了,那同学卖了铺子连夜坐船逃回了中国,而乔宝田就这般一蹶不振,乔如薇从此和父亲一同过上了苦日子。同是下南洋的年轻男人再没活计也会到码头边当猪仔、靠抗运货物贴补家用,但乔宝田自恃书生出身、说什么也不愿放下身段去做那粗活,后来又染上了赌瘾。
乔如薇从小便四处打零工维持生计。经她手做出来的珠绣比那些娘惹小姐做的还要美,拿到集市上卖总会卖个好价钱,她又会唱些小曲,来来往往的客人总会被她的歌声吸引得驻足停留。
茶楼里面很热,但乔如薇不敢坐到门口,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着她指指点点。她靠着墙看着外边的芭蕉树发呆、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
“有人在么?能讨口茶喝么?”外面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乔如薇被那男人的声音惊醒,一时间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去。她正发慌,玉翠挑了帘子走出来,回头看了墙角的如薇一眼,走出去道:“是谁呀?”
门口站着一个穿白色汗衫的年轻男人,满头大汗,衣服上和脸上都被蹭上了一块块黑色的污渍。玉翠上下打量了那年轻人一眼,摇着扇子不耐烦道:“要做什么呀?”
年轻男子举起手肘擦了擦额头山的汗,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姐,能给口茶水喝么?这天气实在是热。”
玉翠慢悠悠地伸出手道:“要喝茶,有茶钱么?”
男子愣了愣,摸了摸裤兜,“我身上没带钱,给杯白水就成,我还得回去码头搬货,实在找不着地方喝水了。”
“没钱喝什么水!”玉翠翻了翻眼睛,扇着蒲扇走回房间里。“给你喝得水都不够等一会儿洗杯子的。”
那年轻男子听了面色沉沉,但也没有回口争辩,转身便走。如薇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有些不忍,他大概是码头猪仔,看样子也不像是寻花问柳的茶客。
“等一等!”
男子听到身后的呼喊停了下来,转过身,见一个年轻女子匆匆地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他见那女孩面色粉白,不像是南洋女子应有的肤色,一双柳叶眉下的杏核眼微微低垂、不敢直视自己。他将茶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将杯子递回女孩手中,刚要开口道谢,那女孩却拿着茶杯急匆匆地走了。他站在门口,听着里面厨房传来的尖细的责骂声,“平日瞧着你怕生,连客人的面都不敢看,原来是要找借口躲懒!今天大家一走你倒自己出来勾搭男人了,看姑妈回来怎么收拾你!”
男人回想着刚刚那女孩淡淡的柳叶眉和一双似笼着寒烟的杏眼,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招牌,口中轻轻念着,“永福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