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薇捏起眉笔轻轻扫了扫眉,在唇上涂抹上鲜艳的丹琪唇膏,又心不在焉地瞥向首饰盒,将一只翡翠蜻蜓别针别在紫袄上。外边似乎在刮着风,她的指尖动了动、触到自己微凉的手心,于是又走到红木衣橱边挑了一件厚呢子大衣穿上。
梅晶歪在一旁的沙发上瞧着她,压低声音说:“你今天非出去不可么?野田先生最近心中不痛快,他又是好心来看你,你何必这样晾着他呢?”
如薇穿上大衣,淡淡道:“他若是不开心,我们应该开心才是呀,外边的梅花开得正好,你也该出去转转,不要天天和她们那些爱嚼舌根的呆在一起,”
梅晶叹了口气,担忧地皱着眉,看着如薇风姿绰约地出去了。这两年多来时局改变了不少,日军从一开始大有“一统天下”的阵仗到如今被盟军连连反击,她想不出如薇为什么说她们应该开心,反正谁主宰这天下都与她无关,只要如今安逸的生活再不要有变故就好。
阮新升正坐在化妆室外间的欧式沙发上等着,茶几上摆了一排精致的咖啡杯,可玻璃窗子旁边却放着一个笨重的红木朱漆描金箱、上面立着一只祁红花瓶。这不中不西的装潢摆设在大上海的女明星中也就只有如薇才喜欢。
正想着,如薇正好出来了,推开门瞧见他,笑笑道:“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阮新升跟在如薇后面,瞧着眼前女子越发纤细的背影,心里竟生出一种酸痛。仿佛又回到愣头青的年岁里,口中叫嚣着讽刺着洋教的假道学,但默默走在前面的女孩却一直低着头、也不回头与他争吵,宽阔的修女服罩在她娇小的身体上晃晃悠悠的……他正出神,如薇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原来这么巧恰好与野田玉树狭路相逢。他瞧着野田玉树俊朗的眉心,暗暗收紧藏在中山装袖子里的拳头。
野田玉树眸光扫过阮新升,替如薇紧了紧衣领,皱眉道:“今天天冷,就不要出去了,我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
如薇抬眸瞧着野田玉树笑了笑:“吃那死的桂花糕哪有看活的梅花好呢?我就不吃了,记得夜瑶姐也爱吃甜食,你们一起吃吧。”说完,她回头看了一眼阮新升,伸过手道:“新升,我们走吧。”
阮新升忙上前一步执起她冰凉的手,只觉得野田玉树目光如电,他勾起嘴角笑了笑冲他笑了笑,与如薇并肩走过狭长的走廊。
夜瑶望着那道聘聘袅袅的身影冷哼一声:“她如今成了明星就这样嚣张,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她捧红的!平日里和那些才子阔少勾勾搭搭也就算了,如今竟然敢当着先生您的面公然养起小白脸了,真叫人看着闹心!对了,她不是不叫人进她的化妆间的么?怎么今天倒给这小白脸开绿灯了?”
野田玉树神色不豫,不发一言地将手中提着的桂花糕放进夜瑶怀中,衣袂飞扬地大步走了。夜瑶低头看着怀中的桂花糕,她自嘲地笑了笑,将糕点盒子打开,轻轻捏起一块桂花糕,但指尖却止不住地颤抖,那松软的糕点蓦地在她的掌心碎裂开。
天高云淡,阮新升脱下中山装外套铺在假山旁的大石上,如薇支着下巴坐在石头上瞧着阮新升穿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在梅树下一个纵跃。
“蔷薇姐,给你。”
如薇笑着伸手接过了,抬眸时恰好迎上阮新升在阳光中闪耀的深褐色眼珠,她微微晃了晃神,低头闻了闻这一年冬天的梅花香。
阮新升叉着腰仰头看着光芒万丈的太阳:“今年的冬天真冷,你看那太阳光这么刺眼,却仿佛没有一丁点温度似的。”
如薇抬手遮着眼睛望向天边,淡淡道:“你决定要去念哪一所大学了么?若是已经决定了就早些去,最好是春天的时候,若是拖到夏天,在海上坐那么久的船实在太难熬了。”
阮新升听了大步走到如薇身边,半蹲在她身前皱眉道:“蔷薇姐,你怎么又在催我,是不是现在瞧见我就厌烦,巴不得我赶快走?”
如薇淡淡笑了笑,抬手轻轻拂去他头发上的落花道:“怎么会呢,我喜欢你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自己还是和你一般年轻的。但是大上海的靡靡之音会磨平人的心志,你在这里蹉跎光阴还不如早日去留洋,我会支持你读完的。”
阮新升坚决地摇摇头:“我要是走了,就更没人拦着那些穷酸文人在报纸上对你口诛笔伐了!我不走,要走就一起走!”
如薇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我如今是野田玉树的女人,怎么走得了呢?那些文人白日里是在报纸上对我口诛笔伐,可是晚上哪一个不是打扮得衣冠楚楚到百乐门听我的专场?我都不在意了,你还在意那些做什么?”
阮新升握住如薇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抬眸紧紧看着她道:“我就是在意,因为在这大上海只有你对我好,也只有你赏识我。”
如薇看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忽然偏过头,淡淡道:“起风了,我们走吧。”
一阵风起,院子里的白海棠又落了几朵,一只手将地上的朵朵落花轻轻拾起、妥帖地收藏在掌心中。他直起身,望着树上越发稀落的点点雪白,轻叹了一口气。
一名女子站在长廊中,瞧着他寂寥的身影,顿了顿,喊道:“斯年,开饭了。”
陈斯年转过身,静静瞧着廊前的那道身影,有些恍惚。纯子对他笑了笑,露出一颗小虎牙,他蓦然惊醒,背着双手,慢慢走去饭堂。
陈府的家丁越来越少,留下来的只有苏妈与老管家,张姐前年起便不做了、回去了顺德老家。陈斯年便不叫他们两个侍奉陈家几十年的老人再拘束着主仆之分,吃饭时同桌而食,这样也能稍稍热闹一些,看着倒也像圆满的一家人。
饭后陈斯年仍照例先去祠堂上了三炷香,回房时纯子正在灯下看书,她见他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去外间的卧榻上躺着,便淡淡道:“上星期从马来西亚的工厂运去上海的那批轮胎,那边的工人说已经到了。”
陈斯年坐起身,低声道:“没出问题吧?”
纯子摇摇头:“很顺利,陆先生他们前夜就离开了上海。”
陈斯年这才放下心来,重新躺回卧榻上,喃喃道:“那就好。”
纯子放下了手中的书,隔着帘子望着陈斯年的身影道:“野田将军这个月会回日本觐见天皇,之后便会被派去菲律宾。这阵子风声不那么紧了,不如这一批货,你亲自运去上海?”
他映在帘子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过了一阵,纯子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我们好不容易将这条线连起来,我亲自去运货的话必会招人怀疑。”
纯子听了便不再搭话,重新拿起书静静看着,过了半晌,听到外间传来“吱呀吱呀”的翻身声。过了一阵,她悄声道:“其实你只在轮胎里放了那张日军列出的搜捕名单对不对?你跟本没有将野田的秘密行程传过去!斯年,我们千辛万苦才知道上任前会去上海见野田玉树,等他回到日本觐见天皇我们就再也没机会暗杀他了!”
那辗转反侧的翻身声骤然停止了,陈斯年仰面躺在卧榻上看着眼前电灯白森森的光,低声道:“你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阻止我。”
纯子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道:“我知道你那么做是怕乔姐姐会受到伤害,我想我理解你的选择。可是你要知道,也许有一天你会为这个决定后悔。像我们这样的人,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便不能回头,哪怕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陈斯年沉默了一阵,黯然道:“纯子,我并不是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人,说穿了我所有为了抗战舍弃了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可以舍弃的,可是一牵连到她,我所有的‘伟大’就都变得卑微虚假了。我不能舍弃她,永远不能。”
纯子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总是这样说自己,可是我知道,你是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人。你最爱看《白蛇传》,但有没有看过《白蛇传》中白素贞盗仙草的那一出?在许仙眼里,就算白素贞救了他的命,就算他们曾经夫妻情深,她仍然是恐怖至极的蛇妖!”
陈斯年轻轻闭上眼睛:“我明白你说的这些,在走上这条路时我就早已经做好准备了。虽然我仍然抱着她有一天能明白我、原谅的希望,可是我并不奢求她一定会那么做。无路如何,是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只想她能好好活着。”
那头顶的白炽灯照的人眼前一片晃晃悠悠的光斑,他蜷缩着身体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卧榻的角落里。
这是一九四五年的一月末,对于侵占在东南亚的日军来说,如今的情势早已是四面楚歌,美军已成功于马尼拉登陆菲律宾,太平洋反击战已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