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年正坐立不安之际,林挥春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生还者中是否有纯子?”陈斯年焦躁地紧紧盯着林挥春。
林挥春摇摇头:“只有一名男性,是船上的厨师,其他人全部遇难了。据美军称,他们在实施救援时有很多人反抗,与船共亡。”
陈斯年失魂落魄地倒退几步,片刻后,猛地抬起头瞪着林挥春道:“这是你们一早安排好的对不对?是在星加坡港?还是早在香港的时候?不然单凭几颗鱼雷就能引发爆炸么?”
林挥春震惊道:“你竟然这样怀疑!就算我怀疑纯子,我怎可能将你置于险境?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你以为会这样容易得手?”
陈斯年垂下头,默然无语。林挥春走上前,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轮船爆炸的原因我会设法调查清楚,只是,这对我方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陈斯年抬起头,冷笑道:“好事?且不说船上其他无辜的性命,纯子遇难了!她是为了执行任务才遇难的!你竟然说是好事!”
林挥春将手从陈斯年肩上拿了下来,负手道:“我不与你争辩,他们若无辜,那么被他们残害的千千万万华人同胞是否无辜?”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勉力镇定道:“陈兄,为了民族大业,流血是在所难免的。不管我是否怀疑纯子,若她真是英烈,等抗日胜利那天她在九泉也必会安息,你无须自责。”
陈斯年摇着头嘲讽地笑起来,一行热泪从眼角缓缓滑下,他别过脸,不再看林挥春。
林挥春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恐怕你若此时露面,不仅会招致日方怀疑,恐怕……我言尽于此,你若同意,我可以当做大汉奸陈斯年及妻子已经同‘阿波丸’号一起藏身大海。”
陈斯年吃惊地转过头,半晌才开口道:“当真?”
“你已三番四次不顾指令擅自行事,早已经招致怀疑,我就只当做你死了,会将你已牺牲的消息禀报上去。”林挥春顿了顿道:“十几年前,我家贫困潦倒,在我与父母弟弟快要饿死之际,是陈家布施的米面让我们活了下来。只是你再不能叫陈斯年,陈氏的家业从此也将烟消云散。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若日后你命中仍有富贵,还望你继续以此善举报国。”
陈斯年沉默良久,半晌后,郑重地点点头道:“陈府的管家与苏妈都跟随陈府几十年了,你就说是我走时的嘱托,将陈府财产分与他们两人,让他们安享晚年吧。只是,陈府有两株白海棠,我想移植出来,还要劳烦你帮忙。”
如薇霍然从床上坐起,四月的天,她竟出了一身的薄汗。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她睁大眼睛抱膝听着黑暗中钟表“嗒嗒”的走针声。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她听着那走针声,竟觉得那声音越来越快,于是心脏也随之“砰砰”地狂跳起来。
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她翻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床,飞快地扑到电话旁,猛地抓起听筒,手指在拨号是却犹豫了起来。她咬了咬牙,还是拨了出去,听筒里传来“嘟嘟”声,过了一阵,线路接通了。
“喂?请问是哪位?”
她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
“喂?”
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新升,是我。”
阮新升听到如薇的声音十分惊讶,问道:“蔷薇姐,出什么事了么?”
如薇掩饰道:“哦,没什么事,只是睡不着,所以打给你聊天。打扰到你了么?要么我挂了吧。”这般说着,便觉得那听筒仿佛是烧热的煤炭般,恨不能扔了出去。
“蔷薇姐,不用!我正好也睡不着呢。最近天渐渐暖了,花也都开了,要么我明天陪你出去转转?”
如薇心不在焉道:“外边全是日本兵,有什么好转的呢。对了……新升,我今天白日里托你去问的那件事……有消息了么?”
阮新升愣了愣,答道:“哦,我问过了,我报社里的朋友说,‘阿波丸’号上除了一名厨师幸存外,其他乘客都死了。蔷薇姐,怎么了么?蔷薇姐?”
如薇握着听筒的手颤颤发抖,胸口像是有一团浸了水、在不断膨胀的丝线般,被无限撑大得那般疼痛。好半天,她强自压制着喉咙里的哽咽道:“哦,没什么,只是问问。新升,我困了,我挂电话了。”说完,便匆匆忙忙地扣上了听筒,紧紧捂着胸口虚脱地靠在墙上,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般大口地吸着气。
楼下客厅里的立钟忽然“铛,铛”地响起来,原来才十二点,她还以为已经凌晨一两点了呢。她顺着墙壁缓缓地滑下去,将脸埋在双臂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在离开星加坡的那一晚,她曾经对他说过,若是不能恨上他一辈子,她要如何度过余生?从前她恨着他,便如一个垂死的人用苦苦的汤药吊着一口气,如今,她便已完全死了。
她哭得眼睛疼得要掉出来一般,抬起头时,野田玉树竟然在眼前。浅淡的蓝色的天光从窗边照进来,竟然已经快要天亮了。她愣愣地看着野田玉树,那淡蓝色的光勾勒着他的面孔,使他的脸看起来苍白年轻的了许多,宛如一个俊美少年。眼前的人静静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她忽然有些疑惑,这究竟是不是野田玉树呢?于是便慢慢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眉头,他像是被烫了一般、身体一颤,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忽然慢慢溢出泪水。
她吓了一跳,猛地缩向身后的墙壁,一旁小桌上放着的电话被她一撞、砸了下来,刚好落在了她的肩头。她痛得吸了一口气,然后便被猛地拥进一个怀抱里,她眨着干涩疼痛的眼睛,闻着熟悉的豆蔻香气,眼泪倏地滑落,然后便张大嘴巴在他肩头忘情地放声大哭。
“他是不是死了,你告诉我,他是不是也在乘客名单里,是不是?”她在他怀中嚎啕,她一生都只会无声地落泪,哭也哭得隐忍,此时却仿佛将一生的力气与倔强尽付于哭声中,第一次忘情。
野田玉树静静地眨着眼睛,眼泪啪地落在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中,他双眼无神地望着那颗泪滴,轻声道:“如薇,他死了,乘客名单中有他。”他顿了顿,听着她的悲痛欲绝的哭声,继续说:“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父亲也死了。轮船遇难的那一天,美军攻进了冲绳,我父亲也在那一天在菲律宾战死了。”
她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边哭着边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他死了,他死了……”
他握住她的双肩,将她从自己怀中拉起,淡淡的青白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一件上好的、薄薄的瓷器。他伸出手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水,仿佛在擦拭着最最心爱的易碎品,轻声说:“如薇,你真的好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深深地被你迷住了。我那样想得到你,可是我却从未强迫过你,你就像是一件传世的珍品,也只有在这乱世才能流转到我手中。只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一分一秒都未曾得到过你,却因此失去了所有?”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手指渐渐收紧、扼住了她的下颚、慢慢施力,仿佛要把这件最心爱的珍品捏碎一般。她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中,仍失魂落魄地掉着眼泪,无神的目光越过他的脸望向远方。他看着她在自己掌中莹白的脸已经泛起了红痕,紧紧闭上了眼睛,手上也失掉了力气。他的手一离开她的身体,她便像失去了支撑的一汪水般歪倒在了地上,双眼仍无神地静静流着眼泪。他静静看了她一阵,然后支撑着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扶着墙壁走出了房间。
看着野田玉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别墅,躲在一旁的林慧荃才悄声走进房间,她见如薇一头长发如绸缎般披散在地上,试图扶起她,可是她却像没了灵魂般的死物般任人摆布、自己却没有半分生气。林慧荃按着如薇的双肩,急切道:“如薇,陈斯年死了么?他是不是死了?你快告诉我,是不是呀!”
听到陈斯年的名字,如薇转过眼睛瞧了林慧荃一眼,眼中干涸了的泪水又像涨潮一般涌了出来。林慧荃看着她的神色,大惊失色地向后跌坐下,握紧拳头道:“他竟然死了,竟然就这样死了,还没有等我——”她止住自言自语一半的话,看了看如薇,叹了口气,将如薇搀扶到床上。
外面的天光渐渐亮起来,林慧荃看着瘫软在床上静静流泪的如薇,历历往事在眼前划过。若是能回到过去多好,他们只是一群时髦、充满活力的青年人,没有爱恨纠葛,没有国仇家恨,那时候的他们是多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