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又一次对游行学生实行镇压,许多同学都被抓进了监狱,最最可气的是,帮助日本人残害同胞的尽是那些日伪走狗。而他们这些侥幸逃脱人却什么也做不了,大家聚在一起经过一夜的苦思后,目前唯一能疏解心中块垒的途径竟只有买醉放纵。
阮新升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洋酒就是这样,喝的时候并不感觉炽烈、便一杯杯机械地灌下去,等酒在胃里被暖透了,身上却仿佛中了化骨绵掌一般尽失了力气。迷离的目光毫无目标地扫过一圈五光十色,洋酒吧里有不少外国人,每每听着他们嘟哝着那些大同小异的鸟语,他总心烦地恨不能揪住那些大鼻子挥过去几拳。
他“咚”的一声将酒瓶子滚去了一旁,引得邻桌的几个外国人不满地转过头来。他继续闷头喝酒,目光忽然扫过一个十分怪异身影,挺瘦小的女孩子罩着一件很宽松的黑白修女服、正握紧双手急切地同坐在酒吧门口的一个男子说着什么。
阮新升静静瞧着那女子,听见旁边一桌的一个中国人与同伴道:“怎么现在修女不念经了,也来酒吧玩乐了么?”
同伴便伸长脖子朝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哦,是她呀,我之前也见过她许多次了。”
那人听了挑了挑眉,“怎么你还认识修女么?你若说认识妓女我还能相信些。”然后两人便拿着酒杯一同嗤笑起来,过后同伴道:“我自然是不认识的,不过她好像经常来这里传教,许多人都知道的。”
阮新升重新大量着那个在修女服下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旁边一人道:“在酒吧传教?叫人们不要来酒吧,回家去念经?这世道真是什么奇事都有,难道老板也不管么?”
那人的同伴摇着头嘲讽笑道:“如今在上海除了日本人,法国人说话是底气最足的,她好像是徐家汇天主教堂的,谁敢得罪?”
阮新升暗暗收紧拳头、仰头将玻璃樽中的酒一饮而尽,抓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风衣围巾站起身。
他一站起来,身后的一个外国人也刚巧正要站起身,那是个大块头的年轻人、喝得烂醉如泥、与他撞上后一下子又坐回了椅子上。周围的人瞧见那年轻人的窘态不免嘲笑打趣,那大块头的脸涨得通红,一下子站起来抓起阮新升的衣领、鼻孔呼哧呼哧地像要喷火一般。那外国人叽里呱啦地对他大吼了一通,他自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却还能分辨出他讲的是法语。情势很显而易见,他是一个穷学生、毫无身份背景,对方或许是一个法国商人或有亲戚朋友是法租界的人,要么忍辱退让,要么鱼死网破。
阮新升借着酒意,随手抓起一只玻璃酒瓶,刚要扬起,他的手臂忽然被人牢牢抓住了。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才发现那修女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矮小、身量竟只如十一二岁的女童。他垂眸看着她并不算好看的脸、愤然挥开了她抓着他的那只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似乎被他忽然的动作吓到了,呆呆地仰着脸看着他。
那法国大块头趁机扬起拳头朝他的脸上重重挥了过来,他只觉得左侧的脸一阵剧痛、颧骨仿佛都碎了一般。他刚要还手,那小修女凭着个子小、忽地闪身挡在二人之间,扬起脸几近是哀求着对他说:“不要再打了,停手吧!”然后又转过头去用法语同那大块头说了一句,想来也是同样意思的话。他与那大块头互相就这对方的衣领,又彼此僵持了一阵,那大块头恶狠狠地蹬了他一眼,终于先松开了手,与同伴大步走出了酒吧。
他摸着裂开的嘴角,低头愤然看着那小修女,她的五官是平淡普通的、可一双眼睛却乌溜溜的十分有神,他看着她此刻弱弱地回视着他的目光,心中一软,也懒得再同她纠缠,于是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上海秋夜的风才最是刺骨熬人,像小刀一样割着人脸上手上的皮肤,还不如冬天的北风铡刀似的冷得畅快。他紧了紧围巾,埋头大步地穿过马路,身后忽然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他警醒地回过头、却见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得在后面小跑跟着,脸庞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站在他面前弯腰气喘吁吁地呼着白汽。他不耐烦道:“你跟着我干嘛?我不信宗教的,你去找别人传教吧,我还有事情要做的。”
她也知道自己被他厌烦了,于是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委屈,但随即又从宽大的衣袋中摸出一管药膏递给他说:“你的脸受伤了,给你用这个吧。”
他愣了愣,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自己有药的。”
她仰头静静瞧着他,忽然微笑起来,仍倔强地举着那药膏给他道:“你不用这么紧张,这药膏你拿去用吧,我不缠着你就是了。”
他便不好意思再推脱,低声道:“谢谢。”然后伸出手将药膏从她手中接过了,指尖偶然触碰到她的手指时,只觉得她的手冰块一般的凉,于是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歉意。他将拳头放在嘴边,咳了咳,“你就穿这样少?不觉得冷么?”
她天真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修女服,“我在里面穿了不少件棉袄呢。”一瞬间她眉目间满是少女的娇憨,又如顽皮的孩子一般可爱,只是这身修女服将她压得老气横秋的、让人瞧着便心中一沉。他定了定神,扬了扬手中的药膏,低声道:“谢谢你,再见。”
他埋头向前走着,身后又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去看,只见路灯下面有一条窄窄的模糊的影子跟在他的影子后面。他就知道,她哪会平白无故地送了药膏便罢了呢,一定会借此一直缠着他传教的,他最恨的便是这一套。于是他双手揣着兜,脚步越发地加快,身后那哒哒声终于听不见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却忍不住回头向身后望去。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静静站着,似乎是累得走不动了,她举起宽大的袖子擦了擦眼泪、正满脸委屈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终究狠不下心肠,于是又大步折了回去,不耐烦道:“你还有事情么?要不我把药膏还你?”
她听了有些生气,“我送给你就是送给你,你干嘛非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你干嘛非要跟着我?”
她听了微微垂下头,小巧的耳廓在路灯下光洁如玉,显得她更如孩童一般天真稚嫩。半晌,见他又要拔腿走,她慌忙抬起头、咬着嘴唇道:“我跟着你……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样讨厌我们修女,仿佛我们像瘟神一样,你能告诉我原因么?”
他本年少轻狂,此时心中郁郁又借着酒劲涌了上来、刚好没处发泄,于是便冷冷笑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那一套,总是将自己说得无比崇高伟大、拯救无数人,可是实际上呢,却借着崇高的幌子在中国做坏事。我真想不懂,你一个中国人,怎么会信洋鬼子的假道学、还跑去当修女!怎么,你觉得很有面子么?”
她听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紧紧攥着双手猛地转过身,大声道:“不准你这样污蔑主!”然后便气冲冲地向前走去。
这回反倒成了他跟着她了,胸中的憋闷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他跟在她身后大声道:“我不是污蔑!早在清末就有不少传教士和牧师在中国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说得好听、是为了救助世人,其实还不是为了帮洋人实力在中国蔓延?你刚刚的确阻止了我与那法国人的争执,可是我白白挨的这一拳,要怎么算?”
她忽地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来,浑身微微发抖,声音清脆响亮道:“那么你就打我一圈好了!要是那样你心里能觉得舒服一点的话。”